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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番外篇——by南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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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燃夏花

89.人道沧桑

四月初,时雨时晴,转眼便是清明。

这一天无朝无议,宫里有传统的仪式。皇帝需净身体,持素斋,和百官代表在宗庙礼敬先祖之后,独宿千佛山明堂,

夜思先人。

去女色当然也是临节须守的清规之一。只不知道早晨赖在臣子床上的人,算不算犯了这一条戒律。

迷糊中听见景元觉下床穿衣的声音。动静不大,身体周围变冷的感觉却让人不情愿的清醒起来。撑开眼转头,看到窗

外还未曾露白,星光黯淡,不见一丝的晨光。

“这么早……”

大概才是五更罢。

“吵到你了?”

低头,是还带着漱口茶香气的问候,景元觉系着腰带,略带歉意的俯身,“得早些回去,今天要上山。”

埋在被子里,我点了下头。

自然是知道的。他总是入夜里来,黎明前离开。带着三两侍卫,穿着暗色常服,不声不响,行色匆匆。

因为……强势如此人者,掌握了宫中各处的关节,凡事先有冠冕堂皇的名头,也不能一手遮天。得维护自个的身份,

便要小心人多口杂。

我小声嘀咕,“那么辛苦……”

何必来呢。

只不过挤作一处相拥而眠,有时还根本睡死,不知他来回。

“不算辛苦。”

时辰尚早,景元觉坐在床边稍歇,揉面似的在我脸上摸来摸去。忽然又牵起一边的嘴角,凑过来在眼角亲了下,“心

疼我呢?”

哼。

我投以一记白眼,转向另一侧。

景元觉笑了声,手却没离开,揉了会夜里睡皱的耳朵,又在我耳垂上一拽,“比不上你,四品大员不上山,这儿赖床

好睡。”

本想回头瞪他,后来想想,此人不过嘴坏心软,我应有些大肚量。

便默默看他出去。看他站在门口挥手招来侍卫,再披着星光,丢下一晃刺眼的笑,亲手合上房门。人影从窗外悄然滑

过……怏怏闭上了眼。

下午无事,在宫里走了走。

天青有云,暖风低拂。路过太液池的时候,见着湖边的一圈柳树都抽枝冒芽,画出葱葱郁郁的绿色,底下栽种的花卉

,争奇斗艳开作一堆……才感觉春意之浓,不知不觉就染了大地。

站在湖边的水阁上,能看见低风的波动掠过湖面,荡起一圈圈轻浅的涟漪,不断扩大,消融在彼岸。

“倾城春暖有晴天,花红柳绿乱眼前。呵……不知寒食何处千树雪,得来梨开香满园?”

摇头晃脑的吟罢,我负手站在那里,瞅着一目湖光水色,作远眺清高状。等了一会,却没有人答话。

只得回头,眼巴巴望着随我来的公公和侍卫。

若然前几日那张贴在蓝底、一石惊起千波澜的纸条是他们其中的一人所为……那么我给了他有所表示的机会。

却个个垂手肃立,眼望地面,没有动静。

默叹一口气。

没那么好破解。

“你们,谁知道哪里有梨花开。”

古琦苑,玉壶庭,枫竹林,洗心潭。

午后散步,在皇宫内苑多少寻常难以近得的地方都缓步走了一遭,以踏青为名,探访清丽高雅的雪树银花。

考较脚力的事,直走到腿酸脚软。最后才是在一处叫藏忻园的小地方,见到几株算不上最好的莹白高枝。之下,有一

棵尚在沉眠的桂木。

棠梨花映木樨树……

待看到园子中央那一堆树林掩映后的叠砌假山时,更释然。

我的请求是人之常情,道理也很充分。

每逢清明思故人。

父母双亡的人子,在这个夜晚难以成眠,升起想为他们尽点孝心的冲动,并不过分。父母大人远远葬在北邑,赶不到

墓前的儿子想借藏忻园一块风水宝地,在母亲最喜欢的梨花树下,薄备酒水烛纸,稍事祭奠一下,没什么大不妥。

月来一直善受招待的贵客,一点小小的任性,手下理当满足。

见星光寂寥,月白如纸。

……

对面是座算不上宏伟的假山。五丈宽阔,一丈高低,中间有个人高的洞口,黑黢黢的对着梨木桂树。

正应了那句:月朗星稀望山门。

裹一件黑色的锦袍,我歪歪坐在蒲团上,任由衣角覆落青青草尖,沾了夜晚的露气。眼中噙泪,目光发直,呆呆望着

面前几盘水果和酒水,少刻里,不加掩饰的数次长嗟短叹。

“抱歉,深夜让你们出来准备这些,这么麻烦……”

有人回曰不敢。

我当做没有听见,自顾咽下了声梗咽。

“生死两茫茫,岁月何匆匆啊……”

“当时一别,膝下不孝,一晃将近十年。这些年一个人惯了……多少话藏在心里,无人诉说,也不知,你们能否听见

……”

抬起袖子,我抹了下眼睛。

“如若天上有灵,今夜就下来看看孩儿。哪怕只得一会,让不孝子,好好磕一个头罢……”

声音低微,却清晰难掩凄楚。最后几句,是顿了又顿。转头时,面上着实透露着不想见人的愿望。“接下来的事,苏

鹊一人就好,小公公和几位侍卫大人,你们……”

他们互相看了几眼,退开数步。然后又在我持续的注视下,退出了小院的门。

我便收了声音,在树下静静等候起来。

新月弯弯,像一把窄细的银勾,勾破黑沉的天幕,遥遥浮在星河一侧。夜风起兮,微凉中吐着幽幽的梨棠芬芳,在身

边轻巧的打着圈。

些许的梨花瓣落,小瓢般,铺在蒲团的四周。

一盏茶,两盏茶。

一刻。

我悄身退到了木樨树后,压低了一根枝条,拿在手里把玩。眼睛看着无人暗处,耳朵留神听着周遭的声音,一片花落

,或是一嗡虫鸣。

庭园一派安静。只有燃着的泪烛,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随即又散在风中。

又过了一会,远处传来钟楼的鼓声,两下,又半。

二更中了。

松开了手中的桂枝,看着它弹回高处,轻微的晃了晃。

今夜,怕是不会来了。

有些遗憾。弄出这番动静,是豁出去的胆大,冒险来此,却没有收获,难免让人失望。但我又知道,身处深宫,本来

诸多禁忌,凡事不由得自己。那递条子的人物,既然有将消息送到我眼底的神通,就会有近我身旁的机会。

急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心念定了,便要出来收拾残局。

树下临时搭建的供桌,就是抬来的一张矮几,上面紧紧凑凑的地方,摆着烛台瓜果,舀了一壶水酒。

此时月光云后隐却,桌上火烛将尽。一点如豆光亮,随风飘忽,照着覆了几瓣梨花的供果,旁边空置的酒水,皆是无

人问津。

……倒真有些应景的凄凉。

我苦笑了一下,俯身将杯中酒水泼散。

父母高堂,就当是不孝儿子,借花献佛了吧。

起身时忽察一记呼气。

那当口恰好阵风刮过,将残存的烛光吹灭,一瞬落了满眼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反倒让那本该轻微的声音重重入了

耳。

我听到疾步走来的踏草声。

向着我。

声声快,步步乱。

少时修习的功法似乎全在这场大病中散去,使我于原地不能动弹,又或者那奔来的人有着某种奇异的熟悉,使我安心

立定不作退却。

是上了年纪的女声,带着压抑的惊喜和悲切。

“小侯爷……”

身体凛然一震。

那突然而至的躯体带着激动的颤抖,将我扑住。不知是在夜风里待得太久僵了身体,还是冲过来的举动用了来人太多

的勇气,一经接触,两人的分量就沉重压在左胳膊上,全然超出承受,拽着我一齐往地下坐去。

一起倒在蒲团上,依然紧抓着不放。半边屁股挨着地上的露水,使我冷得一个哆嗦,又来不及挪开。

“真不敢相信,小侯爷,小侯爷……”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月光,打量起语无伦次的人。

是个宫娥。看装束,比一般的宫娥身份要高,身形略胖,上了些年纪。也许是领班宫女一类的女官……却不是我认识

的面孔。

不论过去或现在。

确认了这一点,我低低咳一声,将她推开。

“您认错了。”

清楚不带感情的否认,用力的推却,明显让她楞了一下。

“不会……”她重新发声,略微发福的圆脸依稀显露出惶恐和受伤的表情。“不会的,老奴不会认错……”

坚定又决然。豁出去般抠着左手腕,疼得我几像裂开。

再一次在记忆里苦苦搜索。这样的神情和称道让我觉得熟悉,可印象中,又确实想不起这个人。幼时的片段虽然久远

,可拜天生的好记性所赐,身边人的音容笑貌,至今都历历在目。

没等能想个明白,身前的老妇人松开手,忽的膝行退后两步,在草地上一伏,就地行起叩首大礼来。

“老奴管素娥,原是太长公主贴身俾女,太长公主远嫁南方时,因为染疾未能随侍……先帝年间,老奴见过回京的公

主和驸马……建通元年,建通元年老奴也见过小侯爷……”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即使立即捂了口,那突然一瞬的声音还是使得我紧张得站起来,迅速向门口看了看。

庭院深深,草木依旧。没什么动静。

“……管红姑是你什么人?”

我深吸一口气。

这句话脱口,若有什么陷阱在前面等着,就是傻乎乎的不请自入。可如今热血上头,情急之下,已顾不得那许多。

老宫娥哭得太厉害,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着实不易听清。“老奴的姊姊啊……当年,姊姊跟着公主嫁去了南方……

伺候公主和小侯爷……”

是了。

我记起了。

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忘记。那位像老母鸡一样护仔,总在挨训后偷送饭来的红姑。那位做得一手好针线,却爱好给少爷

扮作女装的嬷嬷。

……那位流着泪念天不公,又不得不在喃喃中闭眼的妇人。

她们有着五分相似的脸庞和身形,是以最开始,就迷惑了我的眼。

“小侯爷……您的眉眼,就和公主年轻时一模一样……那天液池边,老奴简直不敢相信,您还活着,您真的还活着…

…”

夜风大了些。

一天梨花,仍旧漫漫飘落,雪片般穿过身旁的低枝,静静落到地上,衣上,发上。突然间又想起了那句诗。

棠梨花映木樨树。

白梨,金枝。是谁良于弄墨,想出这么绝妙的比拟,点我来此。

清明思冥时。

无声叹息一句,环顾四周后,我伸了手去搀扶她。“没有小侯爷,莫再这样称呼。先起来吧。”

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在他人起疑之前结束这场谈话,我们没有多少剩下。

月光照不到的假山石后,没有感怀过去的闲余,只有匆忙的交谈,急切的询问。

抽噎和安慰中,知道了几件要紧的事。

她的身份大概属实。和当年红姑嬷嬷一样朴实的人,记着当年的恩情,为旧主和牵连的胞姊愤怒伤心,还未曾熟识,

就连带着替我落起泪来。

识得了那纸诗句的造诣,就在意料之中,是闻哥为此番相见牵线搭桥。

早几月前范师傅曾提过的一个知情宫人,就是她。那时范师傅威逼我的诱饵,却也是闻哥早作的探访,想安排相见,

不想事情不断,这位老女官又对前来接洽的人总有戒心,不信藏头藏尾的陌生人会和故人有关——直到那天太液池畔

一场骚乱中,亲眼见着了我。

用她的话说,疯掉的太后认错了背影,而她,就算烧成灰也不会认错那付和母亲十足相似的眉眼。

我闭着眼苦笑。想当年的小宫俾,如今却贵为长泰宫里为太后掌事的二等女官,这一桩,却是意料之外了。

“少爷……”多少次更正之后,这位管嬷嬷终于换了另一个坚持的称呼,抓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大滴落在手背上,“

为什么回来?您换了身份,做了大官,是……”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嬷嬷,嬷嬷,嬷嬷……”

低声几乎耳语。

每喊一声,就拍一下她的手背。我在黑暗里低头,笑得温柔,“……你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吧?”

为了难以启齿的目的,也会卑鄙如斯。

没错,我会。

管嬷嬷晃了一下,惊疑不定的开了口。“少爷……您要做什么?天……您不能啊!太危险了,这怎么行……”

的确。

十年一剑的谋划和卧薪尝胆的复仇,才是理所当然。

……哪里会像我这般不肖,得过且过,游荡世间。

老嬷嬷深吸了一口气。

“少爷,无论您要做什么,老奴都帮您。可是您千万,不能拿自己去冒险……公主她就您这么一个,就您这么一个了

……”

……我只得苦笑。

可叹就算游荡世间,也会害人担心。

低声安抚,却得来更多老人家的泪水。自己伤心之处,无论旁人作何陈情作何表白,她也无法听进去,只沉浸在过去

的记忆里,泣不成声。“老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怎么忍心让少爷回这里……”

是啊,是啊。

我也有同问。

我曾是如此的痛恨这里。

这一座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最宏伟,最壮丽,最庄严,也最冷酷,最阴暗,最可怖的殿群。

我的母亲于此出生。

也于此,死去。

“嬷嬷,”我打断她抽噎的声音空洞苍白,就像假山外那一刀病色的月钩,“我想求你……为我打探一件事。”

……

那是整座院里最好的厢房。

丝竹卷帘,工绣布幔,清一色黄花梨木,端丽古雅。

主人坐在里屋,从不轻易见人。虽然常常能跑进去,趴在她的腿上得些稀罕的果脯,爹进去的时候,却要在外间先行

施礼,等候允准。

我唤她娘,同旁的孩童一样。爹却不同旁的男人一样唤她夫人、娘子,他的是公主,有时还加上殿下。他每日早晚一

次,必定前去问候,问她休息是否正常,饮食是否妥当,身体是否安好。如果这时我恰在娘膝上,便能看见,她的脸

庞稍微红一红。

小时不懂事,会看着这样的情景咯咯的笑,后来被爹请去吃了顿竹笋炒肉,学会什么叫作知趣二字。

于是便懂得,凡是挨打挨骂的事,不如先跑去找娘求饶,因为只要她发话,爹再火大,惟有罢手一条。

可是后来的惨痛证明,除非要死要活的关节,娘不会为我开口,她规规矩矩、附同夫言,顶多事后,拿果子糕糖来哄

,拿瓶瓶罐罐来涂。

再来就学了乖。晓得事实上只要是爹开口的事,无论是兴建学堂、抢救古籍还是疏河搭桥,她都无二议。稍待片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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