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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番外篇——by南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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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兀的站起来,向头顶的天光看了看,打断他的谈兴,“不知不觉,出来的时候这么久了,怕宫里人罗嗦。下回再

来给大人请安。”

北方的天气,出了清明就是夏。不久前的凄风冷雨就像是黄粱旧梦,刺目的阳光射在头上,燥得发慌。

到了背光的堂屋里,眼前一下全是黑。

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望着碗中晃动的茶梗,却一通嫌恶。饮不下去。在屋里转了又转,全然静不下心。

墙上的一幅般若心经高高悬挂,似乎在嘲笑抬头看的人,不清不楚。

我不自主攥紧了拳头。手腕上的夹板,禁锢似的套在那里,硌得人生疼。

可笑啊。

牙指并用,拆毁了那该死的木板,闭眼按上窗下铺陈的白纸,浓墨滴下去,我就再颂一次心经给老天听。

你要我忍得,我忍得。

手抖得根本落不下笔去。心一横勉强按了,只留下一行黑糊的墨团,难看,狰狞,大大小小,字不成字。

菩萨有灵。非我逼不得自己!

掷了笔,绕了两圈。还是坐在椅上,把怀中物掏出来看。

依旧是清清冷冷,一块无声无息的死物。

并不会因为在靠近心窝的地方放了这么久,就变得温暖,变得鲜活。

我无声笑起来。

八年前,有个男子,给他的女子,刻了一朵花。

一朵刻在石上的花。

与男方的身份无关,与女方的家世也无关。

与放弃了什么无关,与得到了什么也无关。

只是一朵,当做礼物的花。

一朵,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心血亲力亲为,还需要用一双誉遍天下的巧手,才能在难得的美玉上,雕出的花。

即使在所有古往今来的传说里寻觅……

都会觉得,这是桩再美好没有的事。

因为彼时,他一定是带着最温柔的注视,用着最轻柔的动作,在手上和心底同时描绘,一朵凝固在盛开的花。

以厚重到语言说不出的情意,印刻她的名字。

多好的故事。

即使那故事的主角,在远嫁异地、等待帘帐里许多孤寂的岁月后,从来也不曾,见过那朵她应得的花。

不能美满的结局。曾以为,至少有过一个美满的开头……

我怎么这样傻气。

喝了一口茶,又立即吐出来。

“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瓷釉掼在地上,碎片四溅。裂成两半摔坏的茶托歪歪扭扭的滚出一条曲线,最终撞到门槛

外头人匆匆的跑进来问我,“大人手滑了?伤到没有?”

“谁奉的这茶渣!”

他们用惊恐的目光瞧着我,好像从未认识我这个人。

我忍不住笑出声,惹得他们的目光更加的惊悚。怎么着……没见过人发脾气吗!不知道平日温和的苏鹊,都是装出来

的吗?你们难道不明白,有权势的人,就是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滚开!别碰我!”

我冲着一个胆大到冲上来拉我的小子吼,“你碰我一下试试看!滚开!”

“大人,别踩着碎片!”“大人,您会伤着自己!”“大人,您先坐下来、有话好好说!”

他们围成一圈,小心看我的眼神,这会又变得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也好。免得他们以为,这宫里就只有一个太后能发疯。免得他们不知道,别人忍了有多久,忍得有多痛苦。

这就是一个生养疯狂的地方。

理所当然。永不悔改。

——卑鄙、肮脏、龃龉,滋长无穷无尽痛苦的地方!

“都给我出去……再说一次,都给我走开。”

外强中干的声音,几个字吐出,抖得不成体统。在我听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气势可言,可是,他们反倒都像受到莫大的

威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却又一个个弓着身子,从敞开的大门里退出。

不由得笑出声。

这就是人的本性啊。老实本分的时候构陷你,委曲求全的时候欺辱你……狐假虎威的时候,却畏惧你,虚张声势的时

候,又远远避开你。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啊……

是谁跨在高高的马背上,对着苍茫的雪原不回头,说留着一颗干净的心,远胜过天下所有的珍宝。

是谁站在盛开的紫藤下,大袖招揽河岸的晚风,笑言人不能太油滑也不能太正直,秉一颗善心,行能行之事便罢。

是谁坐在凌乱的书案前,俯首又是一个长夜,喻起君子却总如晨光一样,英勇能刺破黑暗,温煦却照耀人间——

没有这些。

……没有历久弥坚的真诚,没有难能可贵的智慧,更没有与生俱来的勇气。那些美好的愿望,从来只是人们一厢情愿

这儿用尽了骇人的气势坐倒地上的人,有的只是一腔越聚越浓的污浊。

厚重不堪,难以自拔。

仰起脸,什么在眼眶里打转。

是无用脆弱的东西……没有人会收到,没有人会在乎,徒然招人耻笑。

我捂着口笑。

想来若是让那些人知道了,会责骂现在难看的样子吧。不,大概是痛惜,痛心疾首……那么多年的悉心浇灌,到头来

,却敌不住一句久远叵测的人心。

轻易碎成一地。

混蛋。

混蛋啊。真是混蛋啊……

有人执拗的掰弄,要打开我的手指。转动眼光,看见那些僵硬的手指不配合的勾着,攥紧半个掼坏的碗盖,暗红中透

着一角青白,像一块污浊中不染的宝玉。

他试了又试,不愿意放弃。直到最后食指和中指勉强抠进手掌,指缝间又平添了鲜艳的颜色,才退出来。

人却凑近前。

我竖着耳朵盯住他慢慢挪动的腿脚,准备一听见“干什么”、“别这样”之类的话,就一脚踢开。到底,来做什么?

我根本不想见人。这个时候,如果世上有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不会是别人——

“我在这儿。”他轻拍我的臂膀,声音从耳边传来,低柔,轻缓,像哄一个孩童。“我在这儿呐……”

我默默抬头,茫然看着他。

不甘心。这端坐矫健的身躯,这鲜明俊朗的容颜……却有那些无声逝去的岁月、那些无力抓住的人事、那些无奈消散

的信念——每一次想到,就好不甘心。

“……我知道。”景元觉终于取到那块碗盖的碎片,远远抛在一边的墙脚,回首握住我的右手,“我知道。”

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会知道。

人的无能为力,人的渺小卑微,高高在上的人啊,你又哪里会知道?

“苏鹊,”他从身后环住我,把我拉向他的胸膛,“……不要忍耐。”

虚度十几春秋,如今才知晓——原来纵容,就是在你伤心的时候,在你的耳边轻轻的说,不要忍耐。

原来,就是在你不想忍耐的时候,说一句背过身去,就会得到一面高大宽阔的墙。

……

于是泪如雨下。

一旦溃决,就像春日泄洪的闸口,浩浩汤汤,分不清鼻涕和泪水,甚至分不清梗咽的口水,扑天盖地,顺着牙尖席卷

直下,沾染大幅的衣襟。

理会不得他咬牙的呻吟。理会不得他擅自的转身。也理会不得他半途伸出的手,把头,硬埋到他的肩上。

过了那么久。那么久……

过了长到几乎要凝固的时间,过了噎到几乎要气绝的抽搭,过了漫到几乎要淹埋山岳的洪荒……

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未变。

还有无数安抚的拍印,带着莫大的耐心和容忍,落在后腰。还有无数温柔的亲吻,锲而不舍,翻而覆去,落在眼角脸

颊。

像下了一个咒语。

默默搂着,拍着,吻着,吮去所有的泪痕,不留一点残迹……就能让时光停滞,让世界静谧,让哭肿眼泡的人,遗弃

所有的悲哀。

“苏鹊……”

景元觉捧起我的脸,让我对上他的眼。雾蒙蒙的泪光中,他的目光似乎平常,又似乎,入了复杂难言的坚定,“我们

过一辈子。”

眼泪流干了我的脑汁,使我晃了又晃,睁大了朦胧的眼睛,追不上他的嘴型。下面的话,又轰隆隆的塞进耳朵。

“我养你。金山,银山,宝山,世上最富不过的人养你……即使再不画了,再不写了,天天在宫里吃喝,我都养你一

辈子,好不好?”

难得见他一本正经,乃至语无伦次。

可我却不明白。

“听着,那并不是不能治好的伤。过个半年,寻常用着,就不会有什么两样……再过个一两年,也许三四年,只要找

到好的大夫,只要……”

究竟是我看错了,还是他的眼白,真的泛起了红光。“万一的万一……你还是你,不会变。就算不相信自己,苏鹊,

还有我呢……看不见么,还有我在这里?”

……

是啊。

我看见了。

有个人怕我因为小小的手伤一时想不开去,情急的赌咒,发下关于一辈子的宏誓。

他说,即使要养个废人,也甘之如饴。

……

脸颊干涸的地方,又再度湿润起来。

听见么……

母亲。

我等了一辈子的母亲,我和您的命运,总不一样。

石上花。

石上生花。

花开天成,花凋无声。

我明白,在过去和未来的悠悠长河中,无论人的意志,都会有无穷无尽的假意虚存——可至少这一刻的真心……

是能够相信的罢。

91.一线珠联

泪水还是无声无息的往下流。

虽然停止了抽搭,也不再那么伤心,不知道为何眼前却越发的模糊,汹涌的情绪波动像奔腾着汇进江海的河流,漫天

水光泛滥,怎样也无法停止。

好比打破的茶杯,会失去盛装的能力。

“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的水……”听见景元觉半晌沉默后,带着疑惑的叹息。他拇指的指腹轻轻擦过的地方,不到片刻

又会湿漉漉,再擦,再湿,于是又换了唇来吮,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舌头要麻了。”

他苦笑。

这句话提醒了我。僵坐片刻后,从昏天黑地中闯出一丝明亮来,稍挣出他的胳膊。扭头去抽鼻子,已经堵得不存半点

通气,“牛皮泥……”

“嗯?”

“牛泥生上了。”

“……”

嗡声嗡气的,是不晓得在说什么。于是我不再说了。

那头静了一会,似乎在思索。期间只听见我不时抽气的声音,回响在别无他人的房间里,频率慢慢降低,略略有些寂

寞。

忽然景元觉低头在自己胸膛上抹了一把,望着手心,一时张口结舌,“真是的……这可是龙袍。”

这样也能明白啊。

我的声音小了开去,“泥有呐么多件……”

“……好。”

此人经历片刻的人神交战,决定不再追究。手在腿上迅速擦了擦,又不带嫌隙的伸过来,“我带你去洗洗。”

重华宫,清沐殿。

里头有座常年注满了温汤的方池,供天子沐浴。据说山上引流下来的温泉,都会先灌到这里重新烧热,然后再经由不

同的渠道,流向宫内各个殿阁的浴池。

“传闻真龙天子用过的水,可以给各宫的凡人,带来上天的福祉。”

景元觉脱下他那件水渍斑斑的外衣,随手抛在汉白玉的地面上,落成晕黄的一堆。“可笑么?”

我摇摇头。

眼皮这会儿已经肿得老高,勉强睁开一条缝,在雾气蒸腾的浴室里,视线也一片模糊。鼻子堵得要命,嗓子也涩得紧

……江河泛滥的后果就是如此。

“其实我洗过的水,也不过就是洗过的水罢了。”

景元觉嘲讽的叹了一句。

高大的身形缓缓穿过雾气走过来,像云海里恍然现身的谪仙。不着一缕的谪仙。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只愣愣的看着

。看他到了近前,赤足在身边蹲下,纤长的手指伸向胸前。

右手仍然红肿,左手被瓷片割了不少的口子,方才经过包扎,又成一只可笑的白粽,权做了摆设。

景元觉小心的把脏皱的外衣剥掉,袖管退出去,不碰到伤口。动作间看到他手臂肩头,几处牙印还带着新鲜的血痕,

不免带了莫大的愧疚,“……唔尧的?”

他嗯了一声,手移到了腰间,专注在解开衣带上。

“包欠……”

景元觉稍停了动作,却没有抬头。“别睁着两只桃子眼这样闷声闷气的说话……我怕会忍不住。”

他拉开了衣带最后一环结。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便坦诚相见。

“过来。”

景元觉站在池里向我轻轻招手。浅碧色的浊汤恰好没到他的腰间,露出半身醇蜜似的肌肤,宽阔的肩膀,直至紧致的

腰线。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可是好像无论看到多少次,都不会像他那样坦然。猝然急切的心跳,总会使我呼吸困难。

“下来吧,水不烫。”

心内挣扎了一弹指的功夫,从长榻上站起来。

立时头重脚轻的一阵眩晕,再次提醒了我哭到脱力的后果。恍惚的走了几步,挨着池沿坐下,渐渐看清碧水上景元觉

一双黑潭似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心脏又一次砰砰狂跳起来。

他伸手过来揽了,扶我在池中站定。汤水温热恰到好处,带着一点硫磺的特殊气味,立刻裹住了我的身子,使得其上

的人心,也渐渐有了暖意。

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很快朦胧了双眼。明明近在咫尺的景元觉,反而看不大清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了。

“苏鹊,”他的声音穿透水汽,听起来却带了不同寻常的凝重。“我说的是认真的。过一辈子……好么?”

这句话的声线平稳,如他之前嘲笑这池池水的流向。只不过那双按在我肩上的手,本来一向稳定,如今却细微的颤抖

……

今天我已流了足够多的泪。

为什么,还要招惹我?

……

其实我不是不清楚答案。

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来,在那一夜玉液池亮起无数的明灯下,盏盏都通向对岸,通向他的时候。在那一曲张之庭歌咏爱情的惊世天籁中

,人群中他独看着我,而我也看见他的时候。在那一条怀抱京城的燕川边,喧闹褪尽后,浅浅的笑意,春花绽开般映

在眼底的时候……

不,也许在更早以前。

是在戊羊陂定襄王狭小拥挤的帐内,在廉王府阴谋败露后的后花园里,还是在涂山顶深藏不露的山洞对面,甚至,早

在广平郡王府相互试探的那场筵席上?

我又不太清楚。

我想我唯一清楚的是……当我明知绝不可沉沦的时候,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苏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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