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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榭 上——by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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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在院落里绕了一圈,地方不大,可处处有景,屋后还有一口方井,井后一株腊梅,还没到开的时候,只结了粒粒花骨朵儿。整个花榭里,除了淑节、安宁、凄辰、朱律四人之外,没有多余的下人,倒是清静得很。

回了屋里,坐在铜镜之前,叫淑节帮着梳洗,安宁那一边去熬小米粥了。坐定之后,他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两颊削瘦,瞳孔中神色黯淡,都说常明兮是美人,可如今瞧来,倒是有些名不副实的味道了。

“你必然觉得我有些变了吧。”常明兮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淑节。

淑节低头默默地梳着他的一头长发:“奴才不敢。”

常明兮朝前伸手,一根手指顺着镜中自己脸颊的轮廓滑下来,“也不妨告诉你,我已不是原来的常明兮了。”

淑节梳发的手滞了一滞。

她极为小心地抬眼看着镜子里的常明兮,还是一样的容貌,可的确是变了太多,从昨日她就发觉了。以前的常明兮,自从住进花榭中后,一天比一天消沉,甚至自残过不少次,回回都是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后来,他也不寻短见了,只是渐渐的,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阴冷,他依然是美,可美的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一般。

但是今日的常明兮……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淑节的回忆。

淑节一惊,慌然间收回视线,只低头盯着手中一缕黑发,不出声儿。

常明兮目光渐沉,窗外一只黑色的大鸟扑棱棱地落下来,停在屋顶上,驻脚远望。

“我要回朝堂之上。”

他说。

第四章:疯

也许是那日池中一溺,醒来后又临风一吹,那日晚,常明兮便开始咳嗽,一声声都是肺部的剧烈震颤,在整个胸腔里轰鸣着,整整一夜都不得安眠。

淑节和安宁那夜也没有睡好,第二日起来,想着去内务府要一些川贝枇杷,好熬了汤药给常明兮服下,只是不知道先帝走了之后,内务府还会不会像原先一般对这位昔日的主子客气奉承。

“昨日主子与我说了一些胡话,什么‘他不是他’,‘重回朝堂’什么的,我听得心惊,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淑节眼中流露出些担忧之色。

安宁道:“不如请太医来看看吧。”

“如今宫里的太医也势利着呢,只怕……”

两个人正坐在门槛上唏嘘着,门口忽然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她们站起来一看,来人是宫里的翰林学士,许由是许大人。

许由是手里提着个食盒,走近后问道:“你们家主子呢?”

安宁朝屋里一瞧,说道:“正看着书呢,奴婢给您通报一声。”

许由是点一点头,便站在门口等着。

不多时,安宁走出来,对许由是行了个礼:“我们家主子请您进去。”

这几日总是阴沉的天气,总像是还要再下场雨似的,屋里虽然敞了窗,可依旧还是幽暗,叫人看不太清楚。

转了个弯,便看见窗下的明处,常明兮一人斜斜倚在罗汉床的一角,一头乌发在脑后松松束起,手上窝着卷书,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原先的楚楼,是认得许由是的,两个人一同在朝为官,只不过因为父亲楚衡天的缘故,楚楼也是拥四皇子党,而相反的,许由是却跟着燕朝泽入了九皇子的阵营。道不同不相为谋,楚楼一直未与许由是有过什么交集。

只是他不知道,许由是跟这常明兮究竟是如何识得的,一人是后宫男宠,一人是前朝大学士,这二人怎会扯上关系。

因揣度不透这一点,此时的常明兮,面对许由是的突然造访,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老师。”许由是放下食盒,随后后退两步,撩衣一跪,“自萧山一别,竟已六年,虽同处宫中,可因先帝之命,学生不能前来探望。如今禁令终解,然老师却经此劫难,学生未能相助,实在有愧恩德。”

常明兮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许由是,微微一眯眼。

老师?

只是略一思索,常明兮心中便清楚了不少,只是没想到许由是入朝为官,竟然是常明兮这个人拉扯提点的。只是就算知道了这个,草草回答只怕还是会漏了马脚,他看着下跪的许由是,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揉搓,计上心来。

如今宫中之人皆传我得了失心疯,那索性便一疯到底好了。

听得对方半晌不语,许由是心中疑惑,不禁抬起了点头,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然而,只见常明兮的一双眼稍稍睁大,身子前倾,问道:

“你……是谁?”

许由是倒未露出多少惊讶神色,想来宫内的传言也听了不少,但真的见到,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老师是真不记得了?”

常明兮抿起嘴唇,浅浅一笑:“你猜呢。”

许由是看着常明兮的双眼,不一会儿,眼睛一眨,竟然也淡淡笑出来:“学生明白了。”

这回似又轮到常明兮不明白了,他一手撑着下巴,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在努力思索的模样。

许由是颇感兴趣地看着常明兮的样子,那样的眼神,那样的举止动作,断不会是以往的常明兮所有。加上裴铭曾亲眼所见,他丧心病狂地朝皇上扑过去的样子。看来,他是真的如外界所言,失心疯了。

许由是一直跪着,并未站起,他端起手旁的食盒,说道:“即便老师忘了我这个学生,学生却不敢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道理,这是萧山的糕点,想必老师已多年没有尝到了,今日学生特地带了来。”

常明兮懒懒地坐起了身子,伸手去接。

谁知,这边许由是松了手,那边常明兮却接了个空,“哗啦”一声,食盒掉落下去,盖子滑开,只见盒中的碧玉色的精致糕点砸了个烂碎。

常明兮与许由是皆是一惊,后者脸色尤甚,面上渐渐浮上一层不悦出来。

“看起来倒是不错。”片刻的惊诧之后,这边常明兮微微一笑,竟俯下身用手去拾了一块起来,作势想要放入嘴中。

就在糕点已经碰到嘴唇的时候,许由是忽然站起来,拦住了他的动作,从他的双指间夺过糕点,扔回地上,道:“已经脏了,老师不必觉得可惜,学生下回再送就是了。”

常明兮也没多说什么,取过丝帕擦了擦手,掩住嘴咳嗽了两声之后,重又倚了回去。

许由是见他一副懒洋洋的、谁也不愿搭理的样子,只觉得再待下去也是无趣,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道:“既是如此,学生便告退了。”

常明兮看着窗外,恍若未闻。

许由是无奈一笑,弯腰收拾好了食盒,退出卧房。

“许大人,今日我家主子的态度,许大人莫怪。”就在送许由是出门的时候,安宁道。

许由是在门口停下,想了一想,回身问道:“安宁姑娘,你家主子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

安宁答道:“自那日死而复生之后吧,醒来后就一直这样,总说些胡话,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怕是被吓的。”

许由是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但总觉得哪里奇怪似的。只记得以前常明兮也曾寻过几次短见,哪回不是堪堪捡回一条性命,怎的这回就真的疯了。

只不过,许由是转念一想,又是幽幽一声叹息,若他真的忘了以前那些旧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自那日许由是走后,再无人来花榭探访,后院井后的一株腊梅已开,却越发凸显出孤单寂寥。先帝在时,曾下令若无他的准许,旁人不许踏足花榭一步,如今就算解了禁令,人们每提到此处,也总觉得是个禁地一般。

更何况,平日根本鲜少有人会提到花榭。

唯一有了变化的是内务府的月供,入冬以来,每月的月供一次比一次少,到了最后,每日送来的午膳晚膳竟只有馍馍青菜。安宁气不过,又是暴脾气,一日见送来的又是稀粥,便气的把一盆稀粥倒扣在了送晚膳的太监的头上,最恨那粥还是凉的,安宁只恨不得烫了那太监满头才好。

“何必跟他置气,他只是个送饭的。”常明兮说。

事后,安宁跪在地上擦眼泪,只是因为她的一时冲动,花榭里的五个人今晚都没了饭吃。何况常明兮本就病者,每日又吃不好,这些天来便越发消瘦了。

“那些个势利奴才,只怕是忘了先帝在时,是怎样巴不得地讨好咱们了……”安宁愤愤道。

“记住了教训没有。”常明兮只当做是没有听见,一根手指玩着桌上的红烛,屋内被他玩得忽明忽暗。

安宁咬了咬下唇:“记住了……”

大约是上次的事情被怀恨在心,第二日送来的午膳,竟然连青菜都没有了,只有四个馍馍和寥寥几根咸菜,根本都不够五个人分。

安宁、淑节惊得说不出话来,凄辰和朱律因为是盲的,所以并不知道,常明兮不语,随后,两手各拿了一个馍馍,走到门口,一个给凄辰,一个给朱律,说:“吃吧。”

剩下还有两个馍馍,他拿起一个,撕下来一块,把剩下的一大半放回去,对安宁和淑节说:“我吃这个就好,剩下的要委屈你们分着吃了。”

淑节的眼眶霎时就有点红,她哽着说:“主子,宫里……咱们只有许大人能说得上话了,要不我们找他……”

“求人不如求己,”常明兮淡淡打断他,取过早先先帝赏的银狐狐裘围领绕在脖上,说:“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拿着那小半块馍馍,常明兮慢慢踱着步子,走到桐池边上。他从手上再次揪下来一小块馍馍,在手指间碾碎了,扔进桐池中。

池里的红鲤和花鲤立刻围聚了过来,还有一些其他的小鱼儿,都在水里翻腾着抢食,一时间,小小一方桐池,竟然热闹非常。

常明兮眉目间藏着几许柔色,因为一笑,口中呼出白气来。他又揪下一小块,投入池中给鱼儿喂食。

仲仪从楚楼的墓前离开,绕出那棵梧桐树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色。

远山青黛,天色正是清明,男人脖上围着一圈银狐狐裘,松绒蓬软之间映得那人的脸腊梅般的白,许是池中水色涟涟,那人眼中竟也像是盛了水似的清朗,一点也瞧不出疯了的痕迹。

忽然一阵风吹来,常明兮手中碾碎了的馍馍随风飘到挺远的地方,鱼群又朝着那儿游去。常明兮的目光随着鱼群而动,延伸到某处的时候,忽然看见池边一双绣了金丝边的鞋。

他抬眼,正与仲仪对视上。

第五章:易食

一身黑色的袍子,衣袂被风撩起,一双瞳仁里犹如藏了沉沉的夜色,只看得人打心口里发凉。

但是常明兮却不是这样,每每看见这人这般闲适地站着,眼前出现的却总是那一地的血污,那染了血迹的官服,和他再也回不去的家。此时,他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的牙,才好不容易忍下了喉间那沸腾着要涌出的血液,一声悠而长的呼气之后,他收回目光,依旧是看着水里的鱼群。

然而仲仪却稍稍有些愣住了。

倒不是他并未向自己行礼,而是方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冷淡中夹杂着一丝隐忍着的怒意,总让他觉得是哪里熟悉似的。可下一刻常明兮再次垂下了头,眼帘半垂,余下的犹如半月般的眼眸被常而纤细的睫毛挡住,仲仪又觉得,也许刚才是自己恍了神,才总是想着楚楼。

楚楼?

仲仪刹那间被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想法惊了一下,原来刚才的熟悉感,竟觉得是像楚楼?

明明是哪里都不相像,又怎么会产生那种感觉。

想着间,像是自嘲般的扬唇轻笑一声,唇齿间吐出的一缕白气随风而散。

“你那儿可有吃的,我拿这个跟你换,可好?”手中的馍馍已经尽数洒进了池水中,见没了鱼食,鱼儿们摆尾一个转身,重又各自散去了。常明兮突兀地开口,说完,抬眼看着仲仪,伸手扯下了脖间的银狐狐裘,白皙纤细的脖子露了出来。

“你知道我是谁?”仲仪反问,并未自称“朕”。

常明兮摇头,一双眼睛澄澈干净:“可我知道你一定有。”

“怎么,拿来喂鱼?”

“不,是我要。”

仲仪看着他削瘦的模样,大抵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早就见识过内务府趋炎附势爬高踩低的做派,只不过因为他也厌恶常明兮的身份,所以这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如今常明兮这般放下身段,拿先帝赏赐的东西跟他索要食物,不论他疯是没疯,仲仪心中不禁又对他鄙薄了几分。

他伸手过去,接过常明兮递来的银狐狐裘,大拇指细细摸了摸,说:“这可是世间难求的好东西。”

常明兮不为所动:“是么,那能换多少吃食?”

仲仪伸出三根手指:“虽是好东西,但只能换三天的吃食。”

常明兮的眼神扫过来,那目光冷而不冰,就像是此时桐池里的水一样,虽未结冰,但是伸手进去还是能感到冻得刺骨。

“为何这么少?”

仲仪淡淡地挑了眉峰:“因为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常明兮静默了半晌,忽而勾了嘴角淡淡一笑,就跟身后的远山一般悠远淡漠:“既是这样,三天就三天吧。”

那一笑当真是清美至极,仲仪竟看得稍稍有些愣住,难怪当年先帝把他当宝物一样的供着,这样的皮囊,怕是三生也难见一回。

可他越是这样淡然,仲仪却越是想看看,他这副淡然的面孔下边,究竟藏着个什么样的心肠?

“我记得当年先帝赏你的,可不止这个吧?”仲仪掂了掂手上的狐裘,问道。

常明兮看过来,等他说下去。

仲仪一笑:“你若是拿那些来换,估计还能再管个几天温饱。”

“仅是几天?”常明兮微微蹙了眉,随后又缓缓展开,说,“我把那些全给你,换一年的吃食,怎样?”

那些花榭里的宝物,随便拿出去当掉一件,便能管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开销用度了,而他竟然用所有的赏赐,只换一年的吃食!果然是疯了,仲仪心想,这疯得可真是够厉害。

“好。”仲仪笑道。

那天晚上便来了一群翊卫队的人,为首的是个大太监,令牌一示,只说了句“我们是皇上派来的”,便推开站在门口的凄辰和朱律便闯了进来。

凄辰和朱律看不见令牌,又见他们粗横无理,便想阻拦。而另一边,安宁和淑节也是又急又气,拦住了不让他们碰桌上的东西:“你们做什么!这个不能拿!这是先帝爷赏的!”

翊卫队的不说话,一把将安宁推了个踉跄,淑节在身后扶住她,接着跌跌撞撞地跑到常明兮的面前跪下,呜咽道:“主子,那些……那些可都是先帝爷赏的啊!不能就这么给他们抢了去啊!”

凄辰和朱律也等着常明兮的回话,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如他那天所说,就是皇帝的人又如何,这个花榭里,他们只认常明兮一个主子。

然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坐在软榻上的常明兮,只幽幽朝那些一通乱抢的侍卫们看了一眼,一言未发,又恍若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垂下眼睛,低头将手上的书又翻过一页。

“主子!”淑节看得心凉。

常明兮仍是一言不发。

淑节的身子懈了力,眼睛圆瞪,瘫在地上,安宁捂着脸不敢哭出声,凄辰和朱律并不说话,二人走出屋子,在门口站着。

“都麻利着点,不许私藏啊,我这儿可都瞧着呢!”大太监尖着嗓子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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