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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榭 上——by假手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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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明兮也不记得,自己后来是什么时候再次睡过去的,只记得听见从仲仪的口中听见几声“楚楼”,喃喃的低声听得不大真切,可一字字却跟针一般戳在心上。

醒来的时候,手上的束缚已经解了,外面的天还没有大亮,是属于冬日里特有的铅灰色雾蒙蒙的清晨。一帘纱帐外,他看见,仲仪正背对着他,被一群太监婢女伺候着穿上龙袍。

手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身下依然是痛,脚底也是虚浮,但好歹也曾经是练武之人,这点痛楚总能受得住。常明兮扶着床梁站了起来,想朝外走。

正走到纱帐处,想掀帘出去的时候,仲仪先他一步把帘子拉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挡在他的身前,阻了他的去路。

“要去哪儿?”仲仪沉声问道。

常明兮抬头看他,脸色白得跟敷了粉似的,接着唇红齿白地一笑:“侍寝之人怎能还留在这儿,现在总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仲仪的目光稍具重量地落在他的脸上,过了会儿,眨了下眼,语气里居然夹着些诚恳:“昨日,是朕喝多了。”

常明兮看着仲仪胸前的龙纹,微微一震,随后笑道:“能服侍两朝皇帝,是我的福分。”

看他笑着,明明知道是口不对心,也明明知道他的心底下藏了什么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自己只要一声令下,摘了他的脑袋便清静省心了。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图在撺掇着自己,他看着常明兮,眼前总是出现楚楼的影子,便竟有些舍不得叫他死了。

于是听着他这样的话,仲仪怒极反笑,朝他走近了一步,常明兮跟着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仲仪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朕的肩头被你咬得很痛。”

常明兮的呼吸一顿,接着抿唇跪下,道:“任凭皇上责罚。”

仲仪躬身将他扶起,语调轻缓柔和,如同在抚慰着他似的:“要罚你,朕有的是法子,只是现在还不想用,你且慢慢等着吧。”

说罢,他回头,对一干下人道:“找人替朕送明兮回去,还有,你们今日看到的,若说出去了半个字……”

太监宫女吓得纷纷跪下,声音打着颤儿地说:“奴才们记下了。”

轿子从承安宫出来,一路朝着花榭去了,抬轿的太监脚步极轻,怕是惊扰到了宫中诸人的样子。

不颠不簸地过了个拐角,继续走着,身后的拐角处,一名宫女探了头的在那儿鬼鬼祟祟地张望,又跟了几条小道儿,一直到看见了轿子在花榭的门前停下了,才理了理头发衣服,装作无事一般往回走。

回去的时候走的不是来时的路,故意在宫里绕了几圈,最后趁无人注意之时,进了一间宫门。

“花榭?”梳妆台前的女子,本就一根簪子在头上怎么都觉得插得不对,这时又听见了来人的耳语,索性一把拔下簪子往桌上狠狠一置,一缕刚盘上去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在眼前。

那名宫女是长庚宫皇后章氏的陪嫁丫头莓儿,她跪倒在地,道:“皇后娘娘息怒,不过奴婢看得真切,是进了花榭了。”

“花榭……”皇后又在唇齿间细细琢磨了一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方才因为动怒,双眉之间生出了一道浅浅的皱纹,她闭上眼,稍稍收敛了怒气,等着眉间的皱纹缓缓消下去,才重又开口问道:“花榭里,除了那个常明兮,还有什么人,本宫问的是女的。”

莓儿想了下,道:“奴婢在内务府遇到过几次,花榭里似乎就两名宫女,一个叫淑节,一个叫安宁,叫安宁的那个,长得美艳些,一脸子狐媚相。”

皇后将那缕散下来的头发往头上拢了拢,仍用簪子固定上,边拨弄着那簪子边说道:“这花榭可真不简单,先是出了个迷惑先帝的弄臣,又是出了个勾引皇上的狐狸精,果然是什么样的地方出什么样的胚子。”

“娘娘预备怎么办?”

终于插好了簪子,皇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急不慢道:“怕什么,本宫是中宫皇后,后宫那么多人,还不是只有本宫一人能坐在皇上身边,死后同寝的也只会有本宫一人,所以你看皇上后宫中那么多人,就连他喜欢那个楚楼,本宫说什么了没有?”

莓儿似乎有些懂,又哪里有些不懂:“所以娘娘的意思是……”

“先等着,看皇上与她是春风一度,还是会封她个什么,”皇后站了起身,走到炭炉边上,伸手去烤,一双美目却看着远处,“那个常明兮得先帝如此珍重,必不是池中之物,若是他与这安宁勾结,有所图谋,本宫便不得不防了。”

常明兮是被人扶着进的花榭,安宁和淑节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一看模样不消问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时间惊愕,也没有人徒然伤悲,二人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一人去打热水,一人过来将他扶到床上趴着。

“你们都下去吧。”待淑节把药和热水都取了来之后,常明兮却挥手,叫她们走出去,还要把门带上。

淑节迟疑道:“主子,以前都是由奴婢和安宁……”

“我自己来。”

她们见常明兮态度坚持,便只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躬身退了出去。

本来以为要不了两日,后宫里便能多一位“姐妹”,谁中等了大半个月了,都快到了开春的日子,花榭那里还是没有消息。不少妃嫔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心想皇上对她不过也就是一夜的雨露恩泽罢了,成不了事。

皇后那一边虽然也稍稍宽了心,只不过她心思缜密,总还会担心就算是春风一度,万一在那女人的肚里留了龙种,也就是给她留了一个翻身的机会。可谁能知道,她的所有算盘都打错了,那夜在龙床上的,不是什么女人,更不可能留下什么龙种了。

立春那日,常明兮问安宁,要她们帮自己做的灵位做好了没。安宁踟蹰了一会儿,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包裹,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了灵位,灵位上三个描金的字看得刺目,安宁说道:“早已做好了,只不过觉得不吉利,所以主子您没提,奴婢们也不敢拿出来。”

常明兮点点头,从她的手中接过灵位,手指顺着一点点抚下来。

“主子您是想……”安宁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怖,不禁问道。

他站了起来,手上拿着那块灵位,说:“我一人去池边散散心,你去看看院里的枝子抽芽了没?”

安宁知道这个主子的想法自己从来左右不得,便行了个蹲礼:“是。”

春日里的风和煦了许多,刮在人的脸上也不觉得很疼了,但俗话说春捂秋冻,常明兮没有减衣服,去池边仅几步的路,他也依旧批了件外衣才出门。

梧桐树下,那坟立得萧瑟孤单,连名字都没有刻。楚楼死去的第二日,裴铭曾问该如何处理尸身,仲仪撑着额头坐在书案后,很久之后,才哑着嗓子从喉间吐出几个字来:“就地埋了。”

楚楼,也就是如今的常明兮,他知道仲仪有多么伤心,可他看着眼前的无名坟,在春风里似乎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可大概除了风儿,谁也没有听见。

仲仪越伤心,他越觉得快意恩仇。

他跪下来,只手去刨坟头边上的土地,不需要挖多大的坑,只要能容纳一个灵位就好了。十个原本干净玲珑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土,但却不觉得疼,直到坑挖好了,常明兮颇满意地直起身子看着,然后把身旁的灵位拿过来,放进去比了比位置。

正好。

把灵位在土坑里放好,重新又开始往坑里填土。

只洒了薄薄的一层土在灵位上,肩头那里忽然重重被人一踢,那一脚重得简直要把他的骨头踢断了一样。常明兮被踢得往树上一撞,手臂背面又被粗糙的树皮擦破了,大片火辣辣的疼。他抬起头来看,仲仪逆光的身影在午后的太阳下站着。

“你在做什么!”仲仪的声音森寒。

常明兮捂着肩头,身子软软地倚靠在树干上,不说话。

仲仪大步走过来,弯腰从坑里捡起那个灵位,看见上面“常明兮”三个字的时候,眉峰一挑。

“这是什么意思?”仲仪把灵位扔在常明兮的面前,冷笑着问。

灵位在常明兮的眼前滚了一滚,他的目光便随着灵位而动,最终凝在那小小的木牌之上。就这么看了许久,他爬过去,把它拿了过来,半抱在怀里。

“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句低声的话如同呓语,仲仪听见了也恍若没听见一般。

“你说什么?”他狐疑地问道。

常明兮的目光陡然朝他看过来,眼神里像是在笑,又像是带着淬了毒的冰。

“他已经死了……”仲仪看见他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来,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他指着自己,“因为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死了的灵魂。”

第十二章:浣衣渊

一座坟头,一方灵位。

日渐向西,薄暮里,安宁挑了灯去看院子里的草木,一株山茶抽了芽,而一旁的迎春花却是早已枝繁叶茂起来,只迟迟不见即将冒出的嫩黄色的花骨朵儿。

梧桐树下,仲仪死死地盯着常明兮,乌黑的眸子不自觉地颤动着。

他只记得,依稀是一个寒秋的天气,大约也总是乍暖还寒的样子,楚楼说……他说:“当年的那个伴读,能与你策马论赋的楚楼已经死了,如今楚家的一门荣辱已全然托付给了四皇子,微臣将来也只会站在四皇子的身后,与九皇子您……不会再有来往。”

夕阳在天空脱下长长的一道余晖,扫过近看却无的草色,二人的影子灰扑扑地拂在地上。只见其中一人忽然间倾身上前,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融在一起,接着夕阳终于落到地平线的那一面,落幕收尽。

仲仪凶狠地吻着他,仿佛是在施以某种刑求。那一夜的交欢,尚没有过这样的亲吻,而此时,手穿过长发托住他的后脑,吻得常明兮微微向后倾着身子,唇舌彼此交缠,呼吸、唇齿间的汁液一并掠夺了去,却仍觉得不够。

就如同第一次将楚楼压在床上,大拇指与食指狠狠地拧过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接吻。永远在床上都是被人承欢逢迎的仲仪,面对楚楼的愤恨、不甘和生硬,越发地恼怒,而当吻完起身的时候,他才看见,楚楼的下巴上竟被自己大拇指的指甲剜出一道月牙儿似的深深的血痕。

一时间心中又闪过几分愧疚,怒意下去了不少,面对楚楼不敬的目光,也没有再次发火出来。仲仪只是把楚楼抱起来,把他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里,从他的脖颈处一直温柔地亲吻到耳根后。

他说:“跟着我,我做了皇上,绝不会比琰元待你差,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哪怕你要我半个天下,都无妨。”

楚楼一反常态,异常静默地被他抱着,仲仪不禁有些惊喜,与他分开了些,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楚楼的瞳仁里有淡淡的流光滑过,他抬眼看着仲仪,忽而眉眼稍稍地弯起:

“如果我要你死呢?”

“原来这便是死人的味道。”仲仪与常明兮分开,退后几步,袖子擦过嘴角,却看见月色下常明兮的唇边仍是带着几许晶莹,说不出的魅惑妖异。

“朕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花榭是不必再住了,”仲仪轻笑一声,看着那夜色最深处孤然立着的身影,道,“去那活死人墓里待几日吧。”

仲仪说的活死人墓,是宫里的浣衣渊,一个给宫里的宫女太监浣洗衣物的地方。宫里的人说,宫女太监们如果被打发到了这个地方,是比被打入冷宫的妃嫔们还要惨上好几分的。不管春夏秋冬,一双手成日地泡在水里,无休无止的衣物在眼前堆积成山,日子便在这样枯燥无味的劳作中消磨过去。

不止如此,入了浣衣渊的宫女,一般就再无人问津了,传言总有胆大的侍卫进去奸污宫女,有的宫女不堪凌辱,当晚就在屋里自尽了。所以,每隔几日,便能看见太监侍卫抬着一具尸体出宫了,对外便说是病死的,也无人去认真追究。

相传先帝在时,因为一名从襄丘国嫁来妃子对常明兮语出不敬,被打发进了浣衣渊。先帝本来并不打算要她性命,让她在里面受几日苦得了教训就接回来,谁知那名妃子进去没几日便悬梁自尽了,只在地上留了四个大大的血字:

暴宸必亡。

先帝大怒,可是那名妃子是襄丘国可汗的爱女,一时又发作不得。谁知那年襄丘的牲畜突生瘟疫,大片大片的牛羊病死,襄丘失了经济和粮食来源,便开始对大宸的边界蠢蠢欲动。正值可汗的爱女在宫中冤死,襄丘便师出有名,在一日夜间忽然放火烧了沐陵城驻营军队的粮草,让两国的军队首次兵戎相见,并且开启了之后长达七年的战乱时代。

放火烧营的那一天,在历史上被称为“沐陵之变”。

第二日清晨,天还朦朦胧胧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来敲花榭的门了。淑节打着哈欠过去开了门,看见是一名年岁颇大的嬷嬷。

嬷嬷屈膝行了个礼,说道:“奴婢是来接常主子的,皇上说了,怕常主子不认得路,或是早晨起不来,便叫奴婢早早地来请了。”

淑节听得脑袋里有点蒙,她知道常明兮被皇上打发进浣衣渊的事情,只是不成想竟是这么巴不得地便来领人了。

“这才是什么时辰,我们主子还要收拾衣物呢!”淑节气道。

嬷嬷笑道:“姑娘不知道,浣衣渊的事情实在是忙,不要说这个时辰了,忙活一夜也都是有的,不然若是耽误了,我们也是承担不来的。”她顿了顿,又道,“再说衣服什么的,也不必收拾得过于齐全,浣衣渊里最不缺的就是衣服。”

淑节气得瞪圆了眼:“谁要穿你们浣衣渊的那些个破衣服!”

“哟呵呵呵……”嬷嬷掩着嘴笑起来,“不瞒姑娘说,您就是准备再好的衣服,到了我们浣衣渊,也是糟蹋了。”

淑节还欲反驳,屋里却传来常明兮的声音,她回头,正好凄辰拉开了门,常明兮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衣服从漆黑的屋里走出来。

嬷嬷看见他的时候,不禁有点呆了。

“走吧。”他说。

没有轿辇,也没有马车,路程虽远,嬷嬷和常明兮也只能一路步行过去。走了一路,常明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倒是那嬷嬷不停地回头打量一眼他,又一次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常明兮的目光朝她射来,嬷嬷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转了回去继续走着。

边走着,一边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待快到浣衣渊门口的时候,嬷嬷放慢了步子,走在常明兮的身边,驼着身子道:“奴婢姓董,主子不介意的话唤奴婢董嬷嬷便是。”

常明兮的语调却不似他的眼神一般冷冰冰的,微微颔首,道:“董嬷嬷好。”

董嬷嬷笑笑,一路将他领着进了浣衣渊,因年后不久,门口的两个红灯笼居然都还没有拿下来,映得那门上的“浣衣渊”三个老旧的金漆大字也透着些红光。走进去之后,常明兮才发现这里面竟有不少宫女太监,只不过每个人都在埋头做着事,有挑水的,有洗衣的,自己走过的时候没一人抬头。

“这是您的住处,”走进间屋子,比常明兮想象中的好,虽简陋但是倒也敞亮,董嬷嬷道,“这浣衣渊大多是打发宫里的罪人的,您不论怎么说,都还是我们的主子,所以特别拨了这间屋子给您住。”

常明兮把收拾好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束里霎时腾起一阵灰来,他皱着眉别开脸,问道:“先帝的燕妃住得也是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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