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常明兮问道。
许由是盯紧了他,仰起下颌来,字字句句清楚而缓慢地吐出来:“因为他向皇上献上了自己最重要的臣子的头颅,还有——你。”
心中霍然间一阵剧烈的震颤,叫常明兮本是一片黑暗的眼前顿时白茫了一下,就连呼吸也快要上不去了,手指瞬间用力抠住墙壁,指甲缝里渗出血来,许久许久之后,他哑着嗓音,声音里带着颤:“你骗我。”
许由是轻笑:“我没有骗你,他亲眼看见他杀了楚衡天,然后逼着你母亲饮下毒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你母亲的头上戴着一支朱莲碧叶簪。”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常明兮摇着头,口中喃喃,难道说……原来……这么多年……竟都是错的?下一刻,他疯了一般地往前跨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揪住许由是,无奈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扑了个空,差一点跌倒下去。
“当年你明明跟我说,是仲仪做的!你明明是这么说的!”常明兮扶着墙失控地大吼出来。
听到屋内的声音,瞬间便认出那是常明兮的,琰元的脸色一变,猛地就想推门而入。而这个时候,不明所以的狱卒还想阻拦,却被一掌击在肩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飞出去三米远,他在地上痉挛了几下,静住再无动作。
“如果我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听我的话去杀仲仪,”许由是嘴角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杀你父母的人是琰元,是如今大宸的襄宁王,是你曾经喜欢的人!”
“不,”常明兮捂住脸,痛苦得弓下腰来,“不——”
剜心彻骨,头晕目眩,全身都要麻木了,眼眶处疼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
“啊!襄宁王!”
注意到门开了,淑节朝那里望过去,看清来人后浑身一抖惊恐地尖叫出来。
琰元站在晦暗不明中,略略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就如同暗夜里的罗刹一般叫人胆寒。
常明兮的声音骤然间停了,僵了一下后,他缓缓垂下手,身子一分分站直,然后,像是试探着一般,朝门口的方向侧了侧脸。
琰元往屋里跨了一步,面容渐渐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越走离他们越近,而此时他心里没有任何一点担心,许由是现在根本使不出轻功,淑节不会武,常明兮……琰元心里笑了一下,他不会舍得对自己动手。
屋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琰元走到许由是的面前,而许由是就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连头也没有抬,他闭上眼,知道下面迎来的会是什么,但是他内心很平静,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有些话说出来,是要付出代价的。”琰元轻声道。
许由是的嘴角嘲弄似的一扬。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琰元面色一凝,五指成爪状,抬至耳边,接着带起一阵凌厉的掌风,猛然间朝许由是的天灵盖处击下去!
毁我大计者,只有一条路可选。
就是死!
“啪!”
连看都没有看清,一人人影迅速窜到眼前,手臂一挥挡住了他的攻势,然后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琰元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才看清,挡住他的人竟然是常明兮!
失明了这么长时间,常明兮早已能够根据声音来判断人的位置,方才也不例外。他死死地抓住琰元的手腕,竟有些状似疯癫地问他:“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琰元咬牙,用尽力气竟发现自己不能挣脱开来,只能沉声道:“松开!”
“你说,他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再不松手连你一起杀了!”
常明兮听见了,略有失神地笑笑,指着自己:“杀了我,好呀,像杀了我父母一样么?好呀,来呀!”
“疯子。”琰元骂了一句。
常明兮仍是只是笑着。
琰元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心一狠,便另一只手扣住了常明兮的后脖颈,手指用力,逼他扬起头来,然后又扯上他的头发,将他往外一拽,一脚踹在地上。
“主子!”淑节扑了过去。
常明兮倒地的时候,琰元转而又准备向许由是下手。
常明兮很快再次挡了上来,一掌打向琰元,琰元侧身躲开,就在此时,常明兮收了脸上的笑,大声喊道:“许由是!快走!”
许由是抬头,怔然地看着常明兮。
因为看不见,什么动作都要先判断了方向才能使出来,就算武功如旧,也总是要慢一拍。就在这时,琰元一掌擦过他的肩头,常明兮捂住肩头朝后踉跄几步,怒道:“快走啊!”
许由是不敢置信地站起来:“你要……放了我?”
常明兮勉强接住琰元的一掌:“难不成你想死在这儿?”
“楚楼……”许由是喊道。
“快走!!!”
琰元听见后,虚眼:“你果然是他。”
常明兮站在琰元和许由是之间,捂着伤处喘息着:“从前你没有看清我,我也没有看清你,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许由是仍迟疑地站在门口,下定不了决心就这么离开。
“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的,”常明兮背对着他,“快走,别浪费了我一番心思。”
琰元眼底一沉,仍想有所动作的时候,被常明兮拼死拦住,只听身后许由是艰难道:“你保重……”接着,那拖着脚镣的脚步声便远去了。
直到脚镣的声音已经听不见,常明兮接招也越来越吃力,本就什么看不见,琰元的武功也从来就在他之上,今日的阻挠已经拼尽了全力。就在猝然之间,一记手刀劈在颈间,身子彻底麻了半边,四肢失去了直觉,常明兮倒在了地上。
“主子——”淑节冲了上来,方才二人相斗之时,她根本帮不了什么,如今见常明兮倒下,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闭着眼对着琰元一通乱打。
琰元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而易举地扼住了淑节的喉咙,然后一点点地,把她的身子提起来。
淑节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双脚乱扑腾着。
常明兮的眼睛睁大,想要伸手,可是根本动不了。
淑节的嘴角溢出鲜血来,顺着下巴一直滴落在琰元的虎口处,她瞪着琰元,眼珠子凸出来,显得极为可怖。
“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只能这么一条路走下去。”
说完,琰元的五指一紧。
“主……子……”
最后一个音都没有发全,淑节咽了气,头软软地瘫向了一边。
第六十三章:冷
手一松,淑节跌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常明兮听见她最后那一声未喊完的“主子”,呆呆的再也做不出任何的反应,眼睛里面没有泪水,只有干涩的感觉,甚至透着一股要涨出来的热意,像是有火在烧着眼珠,烧尽了里面所有的水分。
他听见有脚步声在向他走来。
琰元揪着他的衣襟,将他的身子拎起来一点,然后也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琰元伸手覆上来的时候依然也是带着一丝温柔,那那样的温柔,就如同是毒蛇在吐着它的信子。毒蛇的血是冷的,他的手心就算再温热,也抵不了它带来的深入肺腑的寒意。
手在一分分的收紧,呼吸也渐渐开始觉得困难,琰元的另一只手解开了蒙在常明兮眼睛上的白布,然后各在闭上的两只眼睛的眼帘上吻了一下。
“你忘了当年我的母妃是因为谁,才进的浣衣渊么,以为换了这副绝世容颜便能叫我爱上你?”琰元的气息吐在常明兮的嘴唇上,“你太傻了,见到这张脸,我只会想起我过世的母妃,只会更恨你。”
燕妃当年,是因为冲撞了深受圣宠的常明兮,才被罚入浣衣渊的。
“可是……你又的确太美了,我都差点要被迷惑住了。”琰元道,说罢,他再次垂头,吻住常明兮的嘴唇,舌头伸进去,用力的吸吮着,然而他的手上还是没有忘了施力。越来越难汲取空气,本能之下常明兮忍不住张口呼吸,琰元便衔住他的舌头与他纠缠。
一吻毕,琰元心满意足地与他分开,常明兮已经不能呼吸了,就算张着嘴也只能和方才的淑节一样,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琰元伏下身子,凑在常明兮的耳边,轻声说:“你觉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而他已经不能回答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迷迷蒙蒙地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层雾气,这让习惯了一片墨黑的他感觉很不适应,周围不闻一丝人声,安静得不似人间。
四肢已经恢复了知觉,但是常明兮并不想动,他就那样茫然地躺着。除夕夜宴应该已经结束了吧,宫人们都去守岁了吧,如果自己今晚没有来这儿,那么本来可以和淑节、颜灯、凄辰、朱律一起守岁的。
淑节……
想到淑节,这才发现眼前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个粉色的影子,和自己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淑节今天和自己出门的时候,穿的就是粉色的衣服,在梅花丛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般可爱。
是淑节么?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淑节么?
为什么躺着,为什么不动,为什么没有像以前一样,跳着过来叫自己“主子”?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流出,划过鼻梁,缓慢而粘稠地在脸颊上淌过,常明兮知道,这一定不是眼泪。
“臣妾许久没有见着皇上了。”安宁给已经躺在床上,靠在床头看书的仲仪端来一碗安神汤,道。
仲仪喝了一口,只觉得嘴里发苦,便放到一边了:“前段时间在忙别的事,顾不上。”
安宁看了一眼那安神汤,也不劝他多喝,就像她知道前段时间仲仪时常宿在花榭里,但见他这么说,也没有多说什么一样。能得到这样一句解释,她觉得足够了。
安宁上了床,同仲仪一样倚在床头,也不躺下。
“怎么,你不陪你那些宫女太监们守岁?”仲仪问道。
“不了,”安宁微笑,“都是以前年幼的时候做的事儿,如今没那种兴致了,到了这个时辰,只觉得乏得很。”
仲仪点点头:“那好吧,叫人来把灯熄了,朕也想睡了。”
一直在身边伺候的芹月过来把灯熄灭了两盏,只余下来一盏在屋内幽幽地亮着,既不晃眼也不至于太暗。
仲仪躺了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安宁,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今日是除夕,也不知常明兮那儿是如何过的,越是在这样的佳节,他越是想去看看他,免得他一个人觉得孤单。
正在这么想着间,忽然感觉到背后一只手缠了上来,顺着他的手臂一直抚到了他的手背上,纤细的手指插入他的指缝,抱着他的后背与他十指交缠。
仲仪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是安宁,不禁又转回身来平躺着,问她:“怎么了?”
安宁的气息平稳,她朝仲仪的身体靠了靠:“没什么,只是有些冷。”
仲仪不是不解风情之人,此时自然知道安宁在想什么,只是他今晚实在没有做那事的冲动,便也只能道:“安宁,朕累了。”
安宁默默地收回手来,昏暗之中脸上似乎也没有多少讪讪的表情,她转过身,变成她背对着仲仪,道:“是安宁无礼了,皇上早些歇息吧。”
谁知见她这样背对着自己,仲仪又不禁觉得有些别扭了,怕她心里觉得难过,过了会儿想了想,还是转而由他抱着安宁的后背,手臂环住她,低声道:“你觉得冷,这样可好些了?”
安宁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竟有些不敢动了,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仲仪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打算睡了。
安宁的心里带着些欢欣,甚至还有一丝感动,同样的也闭上眼,把周身都交给仲仪温暖的怀抱里去。
“皇……皇上,”芹月有些胆怯的站在寝室外边,跪下道,“朱公公求见皇上,说是急事。”
仲仪和安宁的眼睛都睁开了,仲仪不耐烦道:“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么?”
朱振站在芹月的边上:“皇上,明日再说,估计您就得要奴才的脑袋了。”
仲仪翻身坐起来,掀开床幔走出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朱振:“什么事儿,若不紧急,朕才会要了你的脑袋。”
朱振面有难色,似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道:“皇上,许由是跑了,常大人受了伤,襄宁王他……具体的事情,奴才真的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听到第二件事,仲仪的脸色很快就变了,他推开朱振便往外走,朱振从宫女手上接过仲仪的衣服在后面小跑着跟着,急急喊道:“皇上!衣服!这大冬天的!”
皇上很快就走了,凉音阁里又只剩下安宁一人,她木然地坐着,被子从身上滑落下来,可竟也不觉得冷了。
连心都凉透了,还有什么会比这更冷的呢。
“娘娘,天冷,您可万万不能着凉了啊。”一边说着,芹月帮安宁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重又覆住了她的肩头。
安宁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
芹月看安宁的面色不好,犹豫了一下,才轻声劝道:“娘娘不必难过,皇上说不定一会儿还回来呢。”
“不会回来了……”安宁喃喃道,“只要跟常明兮有关的事,他就不会回来了……”
“娘娘……”连芹月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了。
安宁也不说话,她的眼珠转着,转出几滴眼泪来,最后,她的目光朝着花榭的方向望过去,死死地盯着那儿,仿佛能穿透眼前的这面墙一般。忽而,她咬住了身上的被角,双手揪着,狠狠地拧着,就如同是在撕咬痛恨之人的血肉似的。
虽然脚上带着脚镣,并不能施展轻功,好在许由是知道宫中的一条通向外界的密道,在密道中躲了一阵,确认琰元不会追来之后,才绕出密道,出了宫。
然而出了宫,他反而又迷茫了起来,现在自己这副模样,能够去哪里?
回府?自然是不可能。
回襄丘?路途遥远,自己带着脚镣,又不能骑马。
罢了,如今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所幸的是今晚除夕,大街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自己这样走上一夜,总能先混出京城,等到了郊外再想办法也不迟。
就这么先下定了主意,许由是忍着身上的伤痛,一步步朝城外走着。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之间,竟然走到了裴铭的府邸前。
走到那儿的时候他脚步慢下来了些,他仰头看着裴铭府上门前的红色灯笼,透出新年的喜庆的味道。不论是从自己的府上来他这儿,还是从宫门到这儿,这条路甚至要比回府还要熟悉,也难怪自己会走到这里来。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许由是想要走上前去,敲开裴铭府邸的门。他知道裴铭看见自己,一定会收留自己,也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甚至还会拼死了去保护他。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脸再去面对这个男人。
苦笑着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许由是摇着头,嘴里念叨着:“裴将军啊……裴将军……”
第六十四章:复明
阳光从窗柩之间照进来,光束间带着斑斓的光圈,握着常明兮瘫软无力的手,仲仪一夜未眠,此时见他仍然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不由得心中暗自苦笑,这也算是守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