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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上雪 中——by匿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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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卷

27.求变

东京汴梁,天子建都之处,满城锦绣,繁华富贵迷人眼目。城北一片高墙深院,层层叠叠的青砖重瓦,尽是王公贵族的住所,各个宅子望过去,俱是一等一的富贵气象。

这等富贵之家,平日里乞儿是不愿来的,赏饭还不若普通人家给的多不说,还时常吃打。但今日恰走到了这附近,眼望着云起西南,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也由不得他不找个所在躲雨。

常言道,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几日连下了几场雨,一日冷过一日,点点滴滴的雨水打湿了衣服,做冷起来,竟比下雪的冬日也不差几分。有个小乞儿吃冷不过,找了个藏在巷子里的门口,缩在宽大的屋檐下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是条死巷子,进来只有这一扇三尺宽的小门,厚厚的木头门板关得死死的,铜环挂绿,门槛落灰。不晓得是哪个大宅子的偏门,平日里从来不开,这门又离巷口远,避风,还僻静,小乞儿也就安心倚在门上,袖着手合眼做白日梦,想着自家正捧着一大碗滚烫的碎米粥淅沥胡噜地喝,还有好大一箩蒸馍摆在手边,吃一个,拿一个,眼睛还能望着一个。

正想得心都热起来,口水止不住流,却隐约听得那沙沙的雨声中混进了些异样的声音。

那是快马铁蹄哒哒哒急速敲地的声音,那是厚重的车轮压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那是有些日子没有听到的,尖细的嗓门喊着“九王——回府——闲杂人等——回避——”的声音。

偌大的京都,但凡出出进进一定要喊着号子让人回避的,一个是坐在金殿中的当今天子,另一个,就是今上的亲弟弟,九王爷赵德。

先帝一生仁厚,子嗣上头却很艰难,陆续夭折了好几位殿下,最终得以平安长大的只有四个。太子赵普得登大宝,坐了皇位,另有六王赵和,八王赵敬,九王赵德。其他三个都是太后亲生,只赵德是南安太妃所出,生产前不晓得为甚么动了胎气,生生提早了两个月,搭上太妃一条命才艰难生下来,才落地时节连哭都哭不出,御医使尽浑身解数好容易保住了他一条命,却一直体弱。在宫里住不到两年,便被先帝送到了杭州山水明媚的西子湖畔养病,十四岁那年才接回京城,封了个无职无权的逍遥王。

大约是先帝怜幼子无母又多病,一直对之宠溺有加。赵德回京之初,行事任性,颇惹下了不少祸事,先帝都是一笑了之,很少责罚,一旦惹了甚么糊弄不来的事体,他便立时病倒在床。转眼间宫中流水价的汤药补品送过来,且有坐轿子的公公频频往来嘘寒问暖,还有哪个敢去追究他先前的胡闹?故赵德越发无法无天,在京城里横行无忌,人送外号“病霸王”。

今上即位之后,对这个幼弟也颇为容忍,由得他胡闹。幸好赵德年岁渐长,行事较从前稳重了些,虽不领职衔,一些诸如安农赈灾之类昭示皇恩浩荡的事体,派他去充充场面倒也应付裕如,因此近几年时常离京出长差。每回他出门,京城百姓无不以手加额暗自庆幸——又能安生几日了。

今日九王爷回京,只怕京城里又要开始鸡飞狗跳的日子,倒也热闹。小乞儿正想着,却有车声从官道上拐进小路,一路往这条巷子过来。

已来不及逃了,他用力缩到巷子尽头的角落,裹紧破衣服,捡起几片被雨水打下来的叶子乱七八糟遮住头脸,只盼着天色昏暗,来人注意不到他。

过不多时,巷口果然进来一辆马车,那扇经年紧闭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两个小厮,掀起车上厚厚的棉帘子,撑开紫罗障,迎下个人来。

小乞儿偷眼望去,隔着密密层层的紫罗纱,那人身形面目俱是模糊的,瞧不清是男是女是高是矮。

却有一股遮不住的香气,在这冰冰冷冷的秋雨天气,自紫罗障中肆无忌惮地弥散开来。

这香气绵绵密密,芬芳馥郁,如有实质般萦绕不去,甜美,醉人。他整个人便尽在这香气中软下去,软下去,软下去……

他陷入了一场华美的梦,梦中有滚烫的粥,有松软的馍,有温暖的屋子,有神秘的美人,还有,夺命的香。

段先生跟在后面下了车,吩咐道:“好生埋了,不要叫野狗叼了去。”

说完便小心扶住紫罗障中的人,抬脚进了门。

厚厚的门重新关闭,门的那一边,便是一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与碎雨纷纷的京城截然相反,往日里阴沉沉数月见不着日头的恭州城,今日却是一派风和日丽,山清水暖。

洪景推开城外西郊一间草堂的门,边望里走边笑道:“奚吾一来,天就放晴,倒像是在欢迎你一般。”

奚吾拖着两个大包裹呯呯咣咣跟进去,只累得气喘如牛浑身是汗,好容易进了门松开包裹,甚么也顾不得就要坐下歇一忽,李继周却在门外及时喊了一嗓子:“那小子!担水去!”

奚吾背着两个奇沉无比的包裹自码头一路走过来,走了半天山路,早累得腿都软了,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望着师父的目光中不免带上了几分哀求之意。

洪景忍不住笑,安慰道:“后山有泉水,做饭煮茶都好吃,你挑个长短合适的扁担,只要挑两个半桶回来就尽够了,多打也会一路洒出去,徒费力气。”

李继周又喊了一声:“用西墙下那两只桶!”

奚吾见逃不过,只好拎了那两只桶挑起扁担望洪景指的路上过去。

李继周胳膊底下夹了本书,施施然晃进门,瞅了一眼洪景,洪景无奈回望他:“师叔……那两只桶,明明是漏的……”

奚吾倒是很快找到了水源,清澈甘甜的泉水叮咚叮咚地从石缝中滴下来,经年累月,在下面敲出了个碗口大的石窝,再漫出来,一路曲曲折折地望山下流淌。

他拿起桶里的水瓢,小小心心取了两桶山泉水。虽说师父只要他取两个半桶,但若给师叔祖发觉了,怕不是要他再多打十个八个半桶回来才甘心,所以还是老老实实打满的好。

来时挑的空桶还不觉得,水打满了再要挑起来,身子竟不停地左歪右斜,怎么也控制不好,走不上十几步,两桶水便只泼剩了不到一桶。

奚吾叹口气,返回去加满水,尽力稳住扁担,一步一步望山下走,眼睛还时不时瞟着前面桶里的水,不叫洒出去太多。

艳阳高照,照在不停晃动的水面上,一闪一闪,闪得他眼也花了,总觉得那水面在一直降啊降……他停下脚步仔细看看前面这只桶,再看看后面那只桶,然后不抱希望地又看一眼刚刚走过的山路……沉默。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夕阳便落到了山边,村中处处升起了白色的炊烟,一阵阵饭菜香气飘到了村头。

奚吾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浓烟火气的晚风,紧了紧腰带,认命地再次踏上取水之路。

洪景此时早已做好了饭菜,李继周盘踞在桌前大快朵颐,半眼也不瞧洪景蹙着眉头的苦脸。

“师叔,奚吾的伤刚好没多久,今日这般辛苦,会不会坐下甚么病症?”

李继周咽下一口饭,摇头。

“山路难行,他会不会跌伤了脚?”

李继周还是摇头,又夹起一条酱瓜细细地嚼啊嚼。

“他只早起吃了饭,中间只吃了两盏茶几块点心,到现在怕是饿得狠了……”

李继周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汤,瞥他一眼,不答话。

“师叔……我先叫他回来?”

李继周丢开饭碗,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洪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师叔哪里去?”

李继周眼一翻:“你求老子帮你徒弟,老子帮了,你还来说三说四,老子不干了!”

洪景揪住他袖子不放:“好师叔,我错了,你且帮帮我罢,奚吾日日都盼着回到子文身边,没几分自保的能力,我怎么放心让他去?只是,奚吾向来体弱,师叔还要酌情……”

“师父。”门口忽然传来奚吾的声音,“水挑回来了,两桶。”

门外夕阳万丈,奚吾背光站在那里,消瘦的身体已累得摇摇晃晃,却拼命在挺直身躯。

“师叔祖要我做甚么,我都会去做。子文说过要等我,等到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那一日,我不想叫他等太多日子。”奚吾停了停,又低声续道,“我亦不想再做那种要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能活命的无助孩童,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我想成为子文的一只手,而非他背上沉重的包裹。”他的声音重新大起来,“师叔祖,请你帮我!”

李继周眯起眼睛望着他:“你肯吃苦?”

“肯。”

“好啊,明日清早去屋后树林里取一‘桶’松上晨露回来,我要合药。”

在汴京城北的那个深宅大院中,亦有一场极相似的对话在同时进行。

“好心肝,今日王爷这般周到侍候你,你竟连个笑脸都不肯给。究竟给你甚么,才能买你这颗心?”

“你若真心爱我,就解了这药,放我离开。”

“你离开王府去哪里?去跪倒施仲嘉脚前,哀求他可怜可怜你,还当你是他心爱的子侄,伸出手抱抱你么?”赵德冷笑。

平安郎咬紧牙不答话。

赵德倚在贵妃榻上,闭目搂着平安郎懒洋洋道:“你现如今无异于废人一个,离开我,你能做甚么?”他的手刻意滑过平安郎的断指处,忽然用力一把攥住!

“如果我说,我可以重新给你两根手指,你肯不肯一辈子听我的话?”

平安郎已痛得汗水涔涔而下,听他这样讲,眼睛却陡然明亮了起来:“手指?”

手指!

赵德此人虽然好色狠毒,却从不打诳语,今日能说出这番话,定是找到了甚么法子,可以让他重新长出手指!

赵德捏着平安郎的手,一路往下拉,强他去抚弄自家再次兴奋起来的所在:“你若肯乖乖的听话,我便有法子给你装上两根手指。虽不若原先灵活,至少,可以让你重拾弓马,再舞刀枪。”

“怎样装?”

“段先生已打好了两根铁手指的骨架,只等你点头。只是千万要想好,那种痛绝非常人可以忍受。你肯么?”

平安郎起身跪在赵德两腿之间,抬眼望着他,目光热切地几乎要烧穿一个洞:“我肯!”

“无论怎样痛,我都受得!”

28.冬至

相较于九王回京的鸡飞狗跳,另一个人的抵京就悄无声息得多,轻车简从地进京,直接至吏部签到,再悄悄地在南城买个僻静的小跨院住了下来。

无人注意。

直到冬至节,三天大庆,君不听政,百官休朝,民间也纷纷歇市,六王府要在至后这一天办消寒会,具贴要请人的时节,方有人在六王耳边提了这么一句:“施桐语此刻也在京城,要不要请来一聚?”

“施桐语?”六王怔了怔。

“就是施仲嘉,一十六岁中了探花郎,在琼林宴上弹了一曲《文王操》,先帝赞他‘清音桐语’的那个人。因家奴不法,前些日子吏部提他到京听罚。因这阵子朝中事多,还在京里候着。”

六王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十八年前那个少年的身影模模糊糊自心底浮现了出来。

“他现任何职?怎么这许多年不见他在朝中走动?”

“庚子年前怀化大将军施存孝身故,施桐语遂告了丁忧,一直不曾起复。”

“庚子年?庚子年丁忧,到癸卯年就满了三年之期,他为甚么不自请起复?一任蹉跎十几年,枉费先帝一番栽培。”

“这个……”旁边一个高瘦的文士微微一笑,“王爷可还记得党争最烈的是哪一年?”

“嗯……”六王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建功的意思是……他是借丁忧,刻意避祸来着?可是到壬子年,那场祸事已然尘埃落定,他又为甚么……”

“这里面的缘由,学生倒也风闻一二,只未加证实,不敢有污王爷圣听。”那文士建功笑了笑,“不过,若王爷当真想听,学生当倾尽所知以告。”

六王笑骂道:“建功与我还要卖关子,快说!”

“王爷可晓得施仲嘉有个兄长?当年施存孝因伤致仕,授怀化大将军,施家二子文才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却都不曾荫补。兵部举施家长子施伯修为军中统制,施伯修称病请辞了,第二年春闱,次子施仲嘉又一举中了探花。学生那时还猜想,是否施伯修也要弃武从文?谁想施仲嘉入朝为官不到三年,他大哥竟然带着家中的胡姬逃去高昌回纥。施存孝一病不起,施仲嘉遂告了丁忧。丁忧三年期未满,朝廷上下已然开始党争,枢密院与政事堂互相压轧,你害我一个,我杀你一双,之后更发展为五年党祸,死了多少人。党祸结束第二年,恰好施伯修的一双儿女不远万里自高昌而来,投奔于他,他从此再没出过江宁城一步。”

“儿女?莫非是带出去的那个胡姬所出不成?”

“王爷猜得不错,正是那个胡姬所出。这双儿女因父母皆丧来投叔叔,虽出身不好,性子倒刚烈。此次施家家仆贪财作恶,却栽赃到施伯修的儿子身上,那孩子被冤了,竟举火自焚,只求还施家一个清白,女儿也在当晚投缳,双双毙命。因此,施仲嘉此时孤身一个,无父母妻子,无子侄姻亲。在京中,除了原先施存孝的三两故旧之外,施仲嘉……”建功顿了顿,将声音拉得很长很长,“……甚么都没有。”

六王与建功相知多年,如何不晓得他此时心中在转甚么念头?只笑道:“你这故事说得倒好听,便如说书的一般,我却听得糊里糊涂,索性撒手不管,这场消寒会便全权交予建功负责,建功要做甚么,只管去做好了。”

建功微微一笑:“学生知道了。”

于是,子文门可罗雀的小院门前,这一日却来了个衣衫楚楚的访客,递上名刺,道:“六王爷明日举办消寒会,特请施大人到府一聚。”

门童躬身接过名刺,殷勤问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那访客拱拱手:“在下姓韦,韦业,韦建功。”

门很快打开,又关闭。原本被惊飞的几只雀鸟重新落在道旁,扑棱着翅膀一跳一跳地啄着草籽。

举国上下庆冬节,于小小的雀鸟来说,却意味着冻杀人的冬日就要到了。

穷人或许还要哀叹下,若倾许多银钱快活了这个冬节,到除夕便会无钱过年,富贵人家则全不理会外面那些个扑天盖地的寒气,只管在暖暖的屋子里尽情吃喝,尽情享乐。

六王府内外点起无数火盆,府里处处温暖如春,连回廊上都立起了一溜丈许高的铜炉,刺骨的寒风吹过来,被铜炉蒸腾的热气一逼,早融成了怡人的暖风。下人们热得只穿一件夹袄,跑动多了还要汗流浃背。

客人们无论男女,进得门来便先宽了大氅,过不多久还是热,便由王府小厮养娘们伺候着,到小厅换夹袍去了。六王倒是早有准备,叫在左右两个偏厅各备了许多崭新的衣袍,供客人们挑选。这些衣袍所用布料俱是今年新送来的苏州混金贡缎,颜色鲜艳,花色新颖,更兼手工极好,男子长袍已极精致,女子的衣衫更是华美无伦。六王又说哪个穿了就送与哪个,只喜得不少官员的女眷在偏厅颇滞留了一会,着意挑件可心的衫子。更有些眼皮浅的,索性在那里抱一摞挨个试过去,恨不得把一厅的衫子都捧回家才干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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