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皆长出了口气,露出点笑容来。
第八十五章:丞相有何悸
禾后寒闭着眼睛凝神思索——肃州善制弓弩兵刃,却因远离海口,气候干燥使得造船业并不繁荣,舜朝近百万大军要渡湖,要顾虑湖面宽度,又要考虑行军速度……最多只能容下三百余艘船艇,但这船只多大,多宽,能装多少人,这都要考验造船师傅的水平——这不是个轻快活,上哪去找合适而优秀的造船师傅……从京城远调?这太耽误时间了,但这周围,实在是找不出……几名将军也都对此一筹莫展。
江盛近来行径越发无拘无束,禾后寒只觉腰间一紧,江盛不知何时进了帐篷,牛皮糖似的贴到他后背上。
江盛似是有些讶异:“瑞声,你在想什么这般专注?”
禾后寒掰开他的手,回身道:“你可能寻得一个造船队?”
江盛笑眯眯地说:“在下还道是什么难题——”说到这儿,他突然刹住话头,笑意更浓,却只盯着禾后寒不开口。
禾后寒听到一半心中一喜,看江盛卖关子,不禁有些愕然,刚想追问,心中突然灵光一现,脸上顿时露出点讥讽来:“江公子——江门主来时口口声声说一心报国,心系天下黎民百姓,如今关键时刻却不肯出力,更者妄图好处,你果真当得起‘伪君子’三个字。”
江盛不为所动,脸上笑意不减,突然低头快速在禾后寒嘴上亲了一下。
禾后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不再张嘴呵斥。
江盛忍俊不禁似的,低声道:“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我现在就给你去找造船师傅。”
禾后寒不说话,两人对峙半晌,禾后寒终于勉勉强强地张开嘴,极为吃力地说:“江……江大哥……”
江盛哈哈笑了两声,得意极了,在他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才说:“在这儿等着吧,在下不日便回。”
禾后寒待江盛出去半天,突然呼出了口气。
江盛带回来一个麻布衣的胖老头。
江盛介绍道:“这是张师傅,这次也是赶巧跟着过来了,在下商会里的货运船只都是他一手打造,手艺高超,整个江南地区都叫得出名号。”
禾后寒在心中感叹江盛的效率,目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张师傅说:“本官要三百艘能装二十个人和武器的船艇,尽快做好,张师傅需要什么尽管说。”
张师傅连忙拱手道:“承蒙督军看得起,草民必竭尽所能,督军只需派给草民一百个士兵和足够的材料,草民一定在半个月后将结实的船艇如数奉上。”
禾后寒听后更觉满意,道:“便有劳张师傅了。”
几人又说了些细节,江盛就将张师傅送了出去,再回来时,一下子就粘了过去,手指灵活而挑逗地解开禾后寒的衣裳。
禾后寒心中刚刚了结一件大事,江盛要记头等功,这么一想,他配合地脱了外衣,江盛得寸进尺地把他翻过去按在地上,禾后寒也顺从地伏下身子。
地面铺了很厚的毛毡子,禾后寒用胳膊撑住,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膝肘有点擦疼,江盛再微微一动,他不禁皱眉道:“你慢些来。”
江盛压下去舔吻他的后脖颈,一边低声轻喘道:“忍不住……”
帐篷外的星星静悄悄的,夜酣人正浓。
半月后。
塔湖山脉左侧沼泽滩外。
张师傅正在一艘一艘地挨个检查造好的船只,他手里拿了把小锤子,在船底龙骨三处各敲几下,侧耳细听。
禾后寒跟在他后边,不禁暗道,这张师傅倒真是高人,凭声即可判断船品优劣。
荣嘉禄正在百米外整顿全军,浩浩荡荡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头,却鸦雀无声,军容整齐得惊人。
禾后寒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叹为观止。”
江盛也道:“荣将军治军有方,实属难得。”
张师傅从船队末尾走回来,拱手道:“草民再三检查,这批船艇现在就交给督军。”
禾后寒点头,道:“本官替舜朝千万百姓多谢你。”
张师傅连忙推拒道:“督军过奖了,草民不过尽一己之能,哪里担得起万千黎民的谢,草民还要感激督军一心为国,大将军骁勇善战,众兵士奋勇杀敌。”
禾后寒听过对江盛笑道:“张师傅是真君子。”
江盛也说:“张师傅,确实辛苦你了,在下必有重谢。”
张师傅走后不久,青山大师和葛长天过来,身后跟了几个小兵,用绳子捆住抬了一个大家伙,离远看去,好像一口黑锅被绑住倒提了过来。
禾后寒看了看,问道:“师傅,这就是你问我要的玄铁石?怎么变成了这副怪模样?”
青山大师挽了袖子,应道:“徒儿无知,一边看着吧。”
江盛也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悄声问禾后寒:“这玄铁被磨得好似口大锅一样,难不成要煮饭给众将饯行?”
禾后寒微微摇头,说:“应该不对,那后边还有一个支架……”
正说着,青山大师和葛长天二人合力才将那巨物竖立起来,于地面成一个斜斜的角度。
禾后寒与江盛皆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山大师的动作,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个风水盘来,对着日头山头摆弄了半天。
青山大师看了一会儿,对葛长天说:“师弟,把这铁盘向左转三厘。”
葛长天蕴气于掌,缓慢地推动着巨大的铁盘转动。
江盛又在禾后寒耳边说话:“你这师叔功力着实惊人,要推动这重若千斤的铁家伙本已不易,更别提精确到毫厘之间的施力——”
禾后寒点了下头,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全副精神都被捉到了那上面。
青山大师突然抬头对禾后寒说:“徒儿,把那‘呼风唤雨’拿来。”
禾后寒连忙端着盒子过去,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已连结一体的铜铃铛铜哨。
青山大师以左手持着,把手臂伸直,让‘呼风唤雨’处在铁盘中心。
禾后寒凝神细看,注意到青山大师在细微地调整角度,让铁盘中心那一点、‘呼风唤雨’、太阳,都连在同一条直线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
关于这一战的开端,以空北典史记载来概述,则是:赞多王十一年夏,日于天正中之时,气候骤变,黑云压境,天色阴暗不辨人影。顷刻,大雨倾盆,三日而不停。雨止,舜朝军凭空惊现塔湖山后平原,大战。
大雨刚刚停下,天色乍亮,明晦不辨的天光从疏薄的云彩投下,空气潮湿,地面更是泥泞不堪。
禾后寒在后方与少数兵士一起拔营,江盛帮着他一起把厚重的牛皮帐篷起桩卷好,拖到沼泽湖边,装船运输。
禾后寒虽不觉得累,但额上也泌出汗水,江盛殷勤地用袖子给他擦去,禾后寒两只手空不出来,周围又空荡荡萧条得紧,便任由他去了,好在大军早已渡过沼泽湖往空北驻地而去,留在后方的多为勤务兵,此时更是忙得不见人影。
江盛最爱蹬鼻子上脸,难得在外边禾后寒这般默许,他擦着擦着手就滑下去搭在禾后寒腰间,讨好地说:“瑞声,你看这仗打得顺利,是不是有我的功劳?”
禾后寒思索片刻,道:“若无那‘呼风唤雨’,纵使我师傅再博学也是断然行不通;若无这张师傅巧手造船,恐怕我军也难得这么顺利渡湖。你确实立了大功。”
江盛笑眯眯地说:“那在下向你讨个赏,你给不给?”
禾后寒似笑非笑地道:“按理说你该向皇上去讨。”
江盛手臂收紧,反问:“你让在下去送死?”
禾后寒沉默片刻,突然讥笑一声,道:“罢,你要的无非……无非是……”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细不可闻。
江盛却突然打断他,直接道:“在下讨你一颗真心,你给不给?”
禾后寒手上正搬着两根折叠支架,其中一根不知怎的突然斜着掉了下去,砸在泥水坑里,霎时溅了他一脚的泥水。
江盛一动不动地在背后圈着他,两人俱是沉默不发一言,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禾后寒哑着嗓子开口,他几乎怀疑自己的喉咙还在不在,说出的话好像不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天边风里刮来的:“好。”
说完他一下子就僵住了,再然后嘴巴好似不听使唤了似的:“你我相识五年有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但后来你一直……望海崖讨伐七巧教,护我侄儿离京,让你不得不舍了产业出京避风头,如今又助我师兄大军征伐……我看在眼里,我……”
江盛手揽过他脖颈,低头含住他双唇,缱绻温存。
过了一会儿,禾后寒感到一直抱着重物的手臂不堪重负,酸麻极了,他伸手推开了江盛,慢慢呼吸了一口湿土的气息,脸上、耳根的红潮迅速褪去。
江盛看得发愣,忍不住问道:“瑞声,其实在下一直以为,你的脸皮简直就是个面具——可以任意改变。”
禾后寒俯身捡起掉落的木架,转开了话题,道:“战事还未完,不要掉以轻心。”
战争从来不是公平的,当一方的优势被打消,迎接它的多数时候都将是溃败。
禾后寒这些年经历多了,见多了生死,早已不怵血腥,却仍是被战场极端冷酷而凶狠的厮杀所震慑,空北族人出名的凶悍,舜朝虽率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但若要完全收服空北之地,也并不是容易事。
待得两军你追我赶,你来我往数月之后,时节已近秋,双方终于在空北平原上迎来了最终的正面交锋。
荣嘉禄亲自披挂上阵。
禾后寒一言不发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等荣嘉禄将连月弓的弓弦用棕榈油细致擦过,又转了转拇指上的象牙扳指,只待出征之时,他却猛地向前一步,快速地道:“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荣嘉禄意料之中,又似是有点无奈:“我怎会让你置身险境。”
禾后寒道:“我与师兄的想法是一样的,我无法干坐在着等师兄回来。”
荣嘉禄摇摇头,沉默半晌,还是道:“不行。”说罢转身离开,不作丝毫停留。
禾后寒站了一会儿,眼神一定,一把抓过黑色长刀,身形一动,追了出去。
他这一去,好久也没能回来。
等他再回来,一切都早已天翻地覆的变了。
第八十六章:丞相有何功
禾后寒一直跟在荣嘉禄后边,躲藏在一干将士后方,他们中间隔着一整个千人队的步兵。
百丈外,空北骑兵成锥子型列阵,关外烈马远远传来的咴鸣好似往热锅里投下一把沙子,噼啪跳跃的愈发紧迫。
荣嘉禄勒马在最前排,身后一排十几名大将,不动如山。
空北族的大将是一个络腮胡中年汉子,手里握着两柄弯刀,被直射而下毫无阻碍的日光一晃,刺眼的寒光平地暴现。
大汉暴喝一声,马头高高扬起,继而俯身猛地向前冲刺。
这个动作拉开了这一战的序幕,无数的空北铁骑潮水般奔涌而来。
隆隆的马蹄让大地的脊梁震颤,声动云霄。
荣嘉禄微抬一手,万军沉默,他将连月弓拉开,肩背的线条一点一点形成一个有力的弧度,他一动不动地稳稳地举着长弓,迎面对着凶猛而来杀声震天的空北大军,面不改色。
沙场像一根绷紧的弦,嗡嗡地响着,禾后寒好似已经听到了不远的之后厮杀的喊声,隐约闻到了流血的气味。他牢牢凝视着荣嘉禄,漆黑的眼瞳中映下荣嘉禄身上银色铠甲的一道乍亮的反光,一枚象牙扳指与弓弦轻弹,瞬息之后一触即分,白色翎羽长箭微微一颤,猛地消失在人眼前,急速射向奔腾而来的敌军。
一箭射马。
一箭断刀。
最后一箭杀将。
三箭连发。
神乎其神。
空北主将一瞬间——甚至来不及呼喊,就被后边奔腾的铁骑踏于蹄下,刹那之后尸骨无存。
跑在最前边的空北将士猛地发觉主将好似凭空消失了,不禁动作一滞,全军阵形顿时出现缺口。
荣嘉禄毫不迟疑,抓住时间,抬手一挥,吼道:“杀——”
一人一马当先冲出去,舜朝大军紧接着纷涌而上,片刻之后,两军终于厮杀在一起。
禾后寒以轻功紧随其后,他一心二用,一边随手砍翻几个晕头转向失了领将的空北小卒,一边分神盯着荣嘉禄。
荣嘉禄一身银铠,胯下棕马额头一块白菱,十分显眼。连月弓弓身乃冰骨打磨镶嵌,尖锐的滑刃在重压之下可以割断钢铁。
他时而搭箭挽弓而射,时而以弓身利刃或劈或刺或挑。远远望去,几乎无人能近他身,战神一般。
与空北族失了主将陷入混乱的大军对比,舜朝众将在荣嘉禄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深入敌军腹阵。
禾后寒渐渐放宽了心,只觉胜利在望,一瞬间浑身充满了希望。
他对付手边几个杂兵并不费力,心神一动,就听到空北大军后方传来什么声音。
那声音在混乱而喧嚣的战场上并不突出,但禾后寒却立刻发觉了,他突然感到从心底涌出一丝寒意,从身体里最深处冒出一种麻痹感,真切得让他怔愣当场。
不多时,就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什么,远远的平原处缓慢的升起一块黑色的阴影。
禾后寒不错眼珠地盯着看,在不远处的荣嘉禄,也同时将目光转向那里。
黑色的阴影块越靠越近,被十人小队看护着前进,他们俱是做空北人打扮,但面目身形一看便是中原人——以禾后寒的眼光来看,这些人步伐稳健,皆是有武功底子不错的高手。
他不禁提了心,悄悄往荣嘉禄那边靠去。
荣嘉禄自然也发现了那东西恐怕了得,伸手高高做了个手势,不远处立刻有传令兵收到,一员副将领着几个亲兵悄悄靠了过去。
禾后寒正紧张地注视着双方的动作,就见有人唰地将黑色阴影掀去,离得近了,禾后寒才发觉,那黑色阴影只不过是一层布罩,底下东西一露出来,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一架战车——却非铁木铸就,而是以不知名的彩色宝石铸造,通体透明,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中反射着七色的虹芒,好似一块巨大的七彩琉璃——内里却别有洞天,隐约可见机关。
禾后寒原地不动,凝神细看。
空北族人突然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大声欢呼起来,士气瞬间高涨。
舜朝军士顿时警惕起来。
这时先前潜过去的副将已经摸到了七彩琉璃车边上,同几个亲兵配合,暴起发难,大喝一声扑到护车的十人卫队前边,手中兵刃就要砍过去。
与他动作同时发生的,是一团从那七彩琉璃车顶端射出,猛地笼罩住他的白光。
禾后寒站得较远,看得清晰,是被那十人卫队护在中间的人,他拉了七彩琉璃车的开关——它的攻击是光?
禾后寒一时茫然,脑子里卡住似的想不通。
光怎么会成为武器?他几乎觉得荒谬。
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错了,心底一瞬间被漫上的冰寒的恐惧覆盖。
耀得人眼花的白光退去,那先前的副将已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嘴里大口大口突出鲜血,皮肤表层好似干涸太久的大地一样龟裂,眼见是活不成了。
禾后寒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太奇怪了!光……光如何能杀人!他心中突然一凉,立刻将头转向荣嘉禄那边,荣嘉禄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七彩琉璃车上,神色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