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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by鲥鱼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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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介意我喊你远征的话……你可以喊我的名字,如果觉得不吉利的话也可以叫我哥,”他说完,坏笑一下,“不过不要再叫我沈先生就是了,太生疏。我们都一个床上睡过了。”

聂远征浑浑噩噩答了声:“好……不过我记得昨日你说似乎比我要小上一岁,还是沈弟比较好……”他认真补充完,见那人已然躺倒,一副“随便你”的架势,又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出门上班,一路上都被沈青明的那句“等你回家”弄得回不过神来。

却说沈青明等聂远征出门了,在人家的床上抱着被子揉来揉去,无论如何不愿起床。刚才答应聂远征留下住固然有逗那孩子的意思,另外也有沈青明自己的思量。

如果回戏班住的话,且不说自有人会上门问罪,自己眼下的情况吃不吃得消还两说,便是被师兄弟们发现自己受伤,吴老板就难免不会知晓。想来他那里即使不问为何受伤,也必然会限制自己行动。沈湛那边还一堆事呢,怎么可以不出门?这个聂远征虽然出现的巧合多了一些,但眸正神清;沈青明相信自己识人的眼光。

被子上有股阳光般好闻的味道,沈青明又磨蹭了好一会儿,终于舍得起床,颇自觉得从聂远征的衣柜里翻衣服穿。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身材还真是不错,衣服是欧洲人的标准尺寸,沈青明穿在身上都有些晃晃荡荡。沈青明早几年颇过过苦日子,有的穿了也不挑,找了差不多合适的就穿在身上出了门。

10.逝水长东

街上几个紧要的十字路口处还有便装的宪兵警惕地把守着。沈青明想到沈湛那里并不好找,心下犹豫一路走去不知会不会另生枝节。事关重大,他颇踌躇了一番,又看了看现在的时间,便索性先坐电车去了徐先生的商行。

上次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何况也不曾当面道谢,沈青明心里自是有些不安的。顾忌到徐先生商行恰好在闹市,沈青明特意从不为人所熟的后门处绕了过去。

“您怎么来了?”沈青明还未进主楼,闻声转头,却是在后院打点东西的司机老王。

“昨晚行动,”沈青明四处环顾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我想还是亲自去沈大哥那里看看才放得下心。”

“街上到处都是宪兵队的人,明显是成了的,小沈你也真是,谁能说清谨慎太过会不会反而给人瞧出破绽?”老王扯着他劝道,语气有些发急。“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这当口,那么多人该冒的险都已大多全冒过了,你可不敢在不相干的地方跌上一跤,功败垂成!”

沈青明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我只是心里担忧,躺床上也歇不踏实,再说……”

“想你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老王却拦下了他的话头,手在他臂上轻轻加了些力气。“既是如此,您有什么说的当面就告诉给徐先生罢,想来次次任务都是乘着先生的车反倒送您去了别处,徐先生现下见了您怕是多少也会觉得欢喜的。”

沈青明知道老王的一番暗示下,后面来的人怕就是徐先生了,便也不回头,照旧改换了话题,和他聊着些有的没的,及至徐先生走到近前,脚步声稳稳传来,这才和老王一起迎了上去。

“沈老板今天怎么得了空?”徐秉彰远远地从背影并未敢认出,见沈青明并着老王一起迎了上来,这才走上近前来打招呼。

“最近忙得差不多了,我专程来看看您。上次的事可多亏……”

“那没什么的,廖仲恺想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也不看看他天天干出的事儿都是些什么成色,我偏让他竹篮打水蚀米偷鸡,看他下次还敢来我这儿找补你的便宜!” 徐秉彰不待他说完,利落地张口把廖仲恺一通数落。旁人若是看他说话这架势,决猜不出这做派力量端和的徐先生其实是个颇懂生意经的油滑商人。

沈青明笑了笑,虽这常接触的一圈周围没几个不知情的,但有些事毕竟还剩着一层窗户纸明面儿上拢着,也压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得直白,反倒让他一阵尴尬下,却也不好接话。

老王便在一旁打哈哈。“说起来上次我送沈老板一路去戏院的时候,若不是碍于行动将近,沈老板实在是颇不愿意让先生独自面对廖仲恺的,总是怕先生万一吃亏,生意往来上也受了委屈;我那时好说歹说,终于才把他劝下了车……”

沈青明这也正色附和道:“青明素知徐先生平日为人,心下不知有多仰羡先生的高义,现下不但不能报答万一,反倒拖累先生一并受苦,实在是……实在是……”

他说着,不知牵动起哪一处的心思来,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红。徐秉彰肯能为他做到不惜挑衅腥风血雨76号关键人物的地步,不待明说,见了他眼下的这幅样子心中自然也是颇为不忍的。他自知万万不该如此,也从未曾对谁表露过什么,见状也只是拍了拍沈青明的肩膀算作安慰;虽心里难过,但世道如此,饶是他有些钱财积累,去风流些真正的伶人戏子倒未必不可,只是尤其对眼下这位,他无一丝权力在手,爱护之心是有,话却着实一句也不敢多说。

不过即使敢说,眼下平和安宁的关系,想来依徐秉彰平素的追求来讲,也未必会当真把那些说出口来。他归根到底,毕竟是个乱世发家的生意人,追求的远不如沈廖二人各走极端,眼看着廖仲恺的沈青明纠缠如此,他最会清算的自然从不过是本钱利润。

同着老王安慰了一番,沈青明定下神来,也自觉失态,略多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想来时间还早,他看了看身上不若十分合体的衣服,少不得还要往戏班去一趟。

廖仲恺现下未必不会派人等着他算账。这也是沈青明迟迟不愿回戏班的原因。累极而叹,身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只求能安稳度过现下的这两三天,好歹等伤口结了痂再由着那人不讲情义地折腾罢。

他照旧从后门偷偷溜进院子。孙尚兴正从前堂过来,看见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眼光扫过他他房间,轻轻摇了摇头。沈青明会意,立即转身就走,却不料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人拦住去路,仔细一瞧,正是上次接沈青明去廖宅的两位不好惹的喽啰。

“次长是半夜起身来这里等您的;天刚亮的时辰,二少爷便也一并过来了。”

开口的还是上次那人,只是就连口气竟也全然不带任何商量的意味,只是直挺挺的回报,大有让沈青明看着办的意思。

以一敌二,还是在不惊动屋里的情况下,沈青明自然毫无胜算,说不定反而白白又加一项罪名。他静静地点了点头,又看了显然焦灼不已的孙尚兴一眼,默然地走了过去。

从未觉得推开自己的房门原也会是如此艰难。沈青明咬着牙进屋,却已有人自里间迎了出来。

“沈兄,好久未见,本色不改,竟还是一派风姿如玉啊。”廖语冰夹着根烟,斜倚着门柱,上下打量了一圈沈青明。他话说得颇为正经,脸上仍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配着那身敞开了风纪扣的军服,显得既纨绔而又嬉皮,任谁也难得猜出这人奉职的恰好就是人闻色变的宪兵大队。

沈青明闻言也只是笑笑。面前虽没镜子,他却十分清楚现下自己的脸色定然不可能好到哪儿去,什么一派风姿,亏眼前这人也扯得出来。若是平日里这般情景,想他若不找一句“二少爷也还是这么端雅清正,仪表堂堂”来回他,心里也一定憋得难受。可是搁在眼下,自是说什么也要咽下这口气的。

廖语冰倒也自觉难得碰上沈青明如此不张生息的时候,胸中新奇,自然觉得既难得又有趣,正想多寻几句说的来好好撩拨他一回,里间听见声响的廖仲恺便发了话:“既然总算是来了,何不进来说话。”

沈青明便垂了头,自顾自迈步往里走。廖语冰站在原地,见他磨蹭地颇为辛苦,好气又好笑:“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沈老板是个懂得大道理的人,岂不知早死早升天。”

沈青明怔了怔,没回头,仍旧不搭理他。廖语冰见他一丝反应全无,也觉出没趣,但他自知自己此时并不方便在场,更不好发作,于是径自出门往外间喝茶。

11.诘责惶惑

进门时,廖仲恺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把酸枣木圈椅里,抬眼如沈青明每日晨起时一样打量着小院中的风光。窗外的暖阳透过玻璃同样审度着这位陌生的客人,他身上便泛起了些难以捉摸的光,显得整个人竟有了种近似于虚无的气质,仿佛已再不能担得起如此的疲惫。

“还记得我那天是怎么跟你说的?”

廖仲恺话音未变,依旧是严沉中夹杂着决绝,这份决绝不仅不能允许所面对的人好过,也同样把他自己本人逼上了没有挽回的绝路。

毕竟已是冬天,哪怕温暖如南国,小院里零落的几棵树叶子也早已泛了黄。他收回视线,把目光钉在沈青明脸上。

沈青明脸色发白,低着头站在门边,点了点头,咬着牙没出声。

“脱衣服吧。”

宽大的上衫和下装很容易脱卸,沈青明倒也没有违拗他,不一会儿便浑身赤裸着站在那里,目光却是恢复成了最本初的坦然。廖仲恺神色狰狞地盯着沈青明胳膊上裹着的层层纱布,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眼睛里霎时布满了血丝。

他也不是未曾经历过枪林弹雨,子弹划伤的痕迹还是辨得出的。把染了血的纱布丢在沈青明脚下,廖仲恺的声音竟难以抑制地有些颤抖,不知是怒极还是哀极。

“你好……干下这种吃里爬外的勾当!”

“不!次长知道赵德铭的……赵老是家父的老友,不知怎地被沈湛灌进了迷魂汤,连带着强迫我也要给他们放水……”沈青明十分明白现下决不到两相翻脸的时候。“可我心全在次长这儿,原本是全然不愿答应他们的……”

“放屁!处里为这次事件准备了那么久,日本方面又专门加派出了多少人手,你但凡要是有半颗心在我这里,就决不会把我推到这种两难的境地里来!”

沈青明听了,眼光微有些闪动,竟像不知何时攒下的泪珠。

“次长不是不知道我为了眼下的事业是如何违逆父亲背离兄长,一路兼风带雨,咬牙独行,次长待我如师亦父,这份恩情我怎会忍心再次逃叛,可赵老毕竟是从小看我长大的亲人啊,我若是再伤他的心,父亲知晓了,他虽一共三个儿子,年事已高的人,却又要做何想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迷离中倒依旧透着几分极坚定的华彩。廖仲恺打量着这个已然成长出自己羽翼的青年,没了衣服的遮掩,大好的一片春光完整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竟已然带上了属于成熟意味的诱惑,竟已和初时见到的那个孱弱少年有了如此大的不同。

怕是他终有一天也会飞离自己的身旁吧。廖仲恺如此感慨着,却又怎能甘心被如许流光华年无情抛在后面。

“旁人怕是早将你归入了我这边,我若不替你遮掩,少不得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他叹息着,把沈青明拽近了身旁,重重抚上了他的身子。

上午的时候,李敏成并未来上学。下午,聂远征按课表到他所在班级上课,刚一站上讲台向下望去的时候就撞到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带着些彼此了然的神情打量着自己的老师。

现下他毕竟是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在面对自己的学生,不消说聂远征瞧见他那眼神心里也是十分别扭的。心存旁骛地讲完这一节,下课时聂远征特意在讲台上磨蹭了一会儿,果然见李敏成自己抱着本书走了过来。

“老师,昨天晚上真是打扰了。”那孩子把书摊开在讲桌上,手指在某一处,假意装作是来问哪个难解的问题。他年纪虽不大,经验却着实还是要比聂远征丰富得多。

聂远征正在发愁怎样将话题引到他昨晚出现时的身份上,没想到他会先发制人,未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倒真的忘了眼前的这个人物和周围的单纯学生毕竟存在区别。尽量稳住心神,他温和地说着:“没什么。不过还真是吓了老师一跳呢,李同学昨天晚上很威风啊。”

李敏成闻言咯咯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个雪白团儿的兔子一般。但聂远征已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眼前这位当小白兔看待的。

只听他含着笑意道:“老师其实是想问我是什么身份吧?直接问就好了,难得碰见老师这么有趣的,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的。”

聂远征迟疑了一下,也坦率道:“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是德国人么?怎么又能当上日本军官了?”

“老师其实很聪明呢,虽然还嫩了点儿。是因为以前一直呆在学校里吧?”

聂远征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猜测,只是眼睛还是盯着李敏成,坚持刚才自己的问题。

李敏成轻叹了口气:“您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固执。其实告诉老师也没什么。”他说着,顿了一顿,“老师是在外国长大的吧?李弦知道么?”

聂远征虽然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但父母从小就教育几个孩子勿忘国耻,远东一带的历史是很清楚的:“是陪同太子殿下一起作为日本人质的朝鲜五皇子?”

李敏成轻点了下头:“那是我生父。”

想来他的名字确有些朝鲜的味道。只是聂远征一直接受欧美民主思想熏陶,到底没什么尊卑观念,但一时也不知道对这位皇亲说什么,只是奇道:“那为什么……?”

李敏成眯起眼睛:“为什么以身事贼对吧?我是从出生就送到日本家庭抚养的,所以我应该算是日本人吧。”他语气虽轻松,但个中的苦楚滋味,想来也并非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聂远征虽经验不丰富,但到底也不是傻瓜。

男孩子半趴在讲台的另一侧:“应该是老师很有趣吧?很青涩,又有有点儿神秘。我对老师很感兴趣。”他说着,望了望聂远征发青的脸色,接着道:“比如真实身份啊,昨天晚上那个人的行踪啊什么的。”

李敏成自是存着几分恶意的,但却失望地看见聂远征的眼中无波无澜,耸了下肩:“和老师聊天真是愉快。再见。您的那位睡美人既然敢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来,哪怕我不去告发,他也注定是要很吃些苦头的,只是没想到您会这么护着他。”他不无遗憾地说着,转身去了。聂远征心里却是一紧,连办公室都没来得及回,匆匆乘上电车便往家走,一路上心里担忧到了焦灼的地步,却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12.伤动远征

待聂远征终于赶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初冬户外冷湿的空气沉甸甸的,更显出这一室温暖的难得。沈青明正紧闭着双眼团做一团好端端地窝在被子里,眼看是并未被聂远征开门的响动所打搅,睡得正熟。一切看上去都似乎和白天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聂远征长出了一口气,一颗砰砰跳动了半晌的心这才渐渐平缓下来。

暖光微黯,翻过那一页的焦急,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幸福便自然地涌上了他的心头,这隐蔽在乱世一角中偷安的房子仿佛不知何时真正成了家。聂远征不会自讨苦吃去探究这份感情究竟该如何限划,一起相携熬过明天便已然是最大的期许。他把教案随手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拉开了厨房的小灯准备晚饭。择菜、洗净、翻炒、蒸饭,烟火气带来的安慰仿佛仍是幼时围在母亲身边的时光,只是而今换了人,却是一样的馨宁。

聂远征端着饭回到屋中的时候,沈青明已经披衣而起,在灯光下写着什么,见聂远征进来,随手将纸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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