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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客——by鲥鱼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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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明无奈地叹了口气,生逢乱世,谁又能说得清谁会比谁先死,只是籍着眼前 好歹的一点温暖,多帮扶一个便多帮扶一个罢。他从兜里拿出好不容易放暖的手,弯腰上前将那个浑身脏污的孩子抱了起来。

男孩子看身量大概十五六岁,出乎意料的轻。一直到结实地抱在怀里,沈青明才发现透过单薄的衣服,男孩儿全身滚烫。

又叹了口气,在抱着男孩儿回自己房间之前,沈青明又先拐去戏班通医术的宋先生那里,把老人家叫了起来。所幸已经快到戏班起床练功的时间,倒也不算十足的打扰。

直至第二天南溟仝睁开眼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身边,垂着头打瞌睡。雪后初霁的暖光透过窗户洒了他半身,南溟仝心中一动,正要坐起身来,那人却不经意间猛地抬起了头,见他已然醒来,揉了揉额头,方才笑道:“睡了一天,终于醒了!灶上还热着药,等我给你端过来。”

他一边说着,眉目中满是柔和,正欲站起身来,却发现衣角不妨被男孩儿拽住了。

沈青明瞧他一副弃兽的模样,便只是笑笑,喊来门口的孙悦奎帮忙把药端过来,自己留在床边,对男孩子细细打量。

此时男孩儿已经不是满面尘灰,五官干净精致,小团脸还透着稚气。

“你好,我叫沈青明。”重又坐下身来,沈青明顺势伸手轻握住男孩儿拉住自己衣角的手,“你的名字呢?”

男孩子指指自己的嘴,遥遥头。

“不会说话啊,会写字么?”

点点头,沈青明便高兴的从书桌上取过纸笔。

“南溟仝?原来是溟仝啊,这个名字似乎可不大常见。”南溟仝把沈青明清越温和的嗓音听在心中,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名字也可以如此动听。

15.联汇托情

回来之后自然挨了吴老头子好一顿训斥,沈青明不禁庆幸好在吴老前几天刚出过趟远门,也是近几日才回,自己受伤的事和其它闹剧是一概不知的。至于南溟仝,老头子虽然嘴里报怨那孩子显是早已经过了学戏的年龄,这下戏班里又要平白多出一张吃饭的嘴戏班又不是济贫院等等之类,责怪沈青明怎么能随便捡人回来,却也到底给溟仝安排了个打杂的差事。

从那以后,戏班里的人就常常看见一个削瘦的男孩子坐在沈青明院子的角落,时而手里拿着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却是痴痴地在仰望着乱世间唯一不受污染的天空。

直至后来某一天,那个不会说话的男孩子忽然消失了,就像他突然出现时那样突兀。有人问起沈青明来,他却也是一副十足茫然的样子,猜测说那个孩子可能是习惯了流浪生活,自己离开了。

这倒不是作假。南溟仝的去向沈青明确实不知,而他本着一切随缘的想法,对身边人的去留本页极少强求。可是后来两人再度相遇时,沈青明见了南溟仝的境况,虽那生活条件是戏班大大所不能相比,他却对自己的这种淡漠态度第一次产生了切肤的悔意。

不过这也已经是后话了。

转眼之间三九时节已尽。容华戏院从不闲着,眼看又上了部热闹的武戏,整日里场子十分叫座,有时竟能连着整演上三场,因而沈青明一段时间下来也是特别的忙碌。军统和八办亲切友好地见了一面后并未再联系,毕竟彼此间嫌隙绝非一日寒冰,倒也不需着急。廖仲恺作为一处之长却向来是事务不断的,此番不知是得不着清闲的缘故,或是碍于沈青明不曾清闲,亦或是他已然对沈青明过去了新鲜劲头,总之新的一年也是从未上门作过纠缠。至于章蘅藻那边的情报遮遮掩掩一通,却并未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但好在也还未发生什么大纰漏;倒是杜兰兮十足与他打得火热了。

待到终于清闲下来,沈青明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院儿里晒太阳,没了南溟仝陪着,他眯起一双眼,却偶然回想起受伤时帮过忙那个傻小子,却是有一晚竟在登台唱戏时见过。其时那人正坐在位置最好的包间里,身边是安姓的某报业老板。那老板似乎是个十足新派的人物,向来以摩登为荣的,不论是衣着还是内里,总体是个极为高调的商业家,倒确实是以前不止一次在社交场同沈青明身边的杜兰兮打过招呼的,却不想他这种追求的人也会来听这新瓶旧酒的老戏。

那晚下了台没多长时间,沈青明便见阿福将两人引来了化妆间。

“沈老板,这位安先生和聂先生说看您的戏实在精彩,希望认识一下。”

阿福知道沈青明并不喜欢那些捧角的,一般也是不给他往后台领人的,今天却不知收了多大的好处。安易文见沈青明低头并不言语,便抢先说道:“在下很早以前就听人说起过沈老板的大名,今天看完了才知道什么是名不虚传。想认识您的想法早就有了,可今天才真正折服于您的风姿,如有什么冒昧的地方,是我们不懂规矩,还请沈老板海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青明压下不快,也并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应道:“不敢当,实在荣幸”,却暗瞪了在一旁满脸笑容、一副甘做背景状的聂远征一眼。

聂背景虽被瞪得满心委屈,却不得不开口缓和气氛:“我和沈老板在荏公家其实已经认识,机缘巧合前前后后又见过几次,也算是熟人。不如我作东,我们一起吃顿宵夜如何?”

沈青明本待推脱,无奈安易文悄然凑过来,低声在他耳旁直言有事相求,沈青明又见聂远征的神情也同样不似作伪,这才答应了下来。

出得戏院,人流还为散尽。沈青明跟在二人后面,却是要上安易文的汽车。他不由得便有些狐疑,安易文看出来,好言道:“沈老板放心,我们绝无恶意,这里人来人往,沈老板的安危是绝受不到威胁的,只是汽车上谈事情方便些而已。”

沈青明思及聂远征毕竟算救过自己一条性命,常年随身的勃朗宁此时也在,便索性不再推脱,姿态随意地上了车。

车上没有司机,聂远征坐上驾驶席,插入钥匙,将汽车开动,安易文与沈青明并排坐在后座,扬声冲聂远征笑道:“就在附近逛逛,开慢点儿。”

沈青明不动声色地略偏过头去打量着车窗外面的景色,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安易文缓缓道:“既然是有事求沈老板,我也再不会有什么隐瞒。”

沈青明闻言,便回过头来正色道,“远征曾救过我一命,您既是他领来的人,我自然也十分放心,只是不知到底有什么事,弄得如此严肃?”

安易文听他如此这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话音里也带上了几分爽朗直率。“实不相瞒,我们是属于朝鲜流亡中国的自治组织复国社的,在沪组织救国运动。”

沈青明点了点头。复国社他是听过的,虽国籍不同,但里面却同样都是一些满怀热血的进步人士,爱国情年。

“那天的事,我其实也听远征说过,冒昧猜测了一下沈先生可能隶属哪个抗日团体,也不由得利用我们的渠道,略作了一番调查。”安易文接着说道。沈青明听见这句话,面上虽不动声色,却在后视镜里暗暗地瞪了聂远征一眼。聂远征只作不见,往前方扫了一眼,拐回头去看沈青明的脸色,就见他还是一派头云淡风清,便接着道:“实在是我们遇到难处,希望借助军统的力量。”

沈青明这才知晓他们调查出的仅是自己国民党军统的身份,方正色道:“我在军统也实在称不上多有实力的角色,那里连张桌子都没有留给我,你们不如再找找别人看。”

安易文露出丝笑容:“形势瞬息万变,沈老板绝非池中物,想是更有大用的缘故。况且在上海,真正和我们有渊源的也只有您了。”

沈青明见他说的有些古怪,便就此打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索性不复多言。安易文也不再多说,只是将他所求之事说给沈青明知晓清楚。

原来复国社在上海,除了组织当地侨民,就是策反日军中的朝鲜士兵,日军军营内也有他们的分部。前天夜间朝鲜复国社一个领袖人物在与军营中力量用电台联系时被抓住,恐怕会牵涉甚广。

找到沈青明,是因为这人是在法租界被捕的,希望借助法国领事馆的力量。

沈青明沉吟了一下,想起廖氏那难缠的两兄弟,只得答应想想办法。

安易文复又言道:“远征是小一辈里最出色的一个年轻人。从小在西方长大,却在听说国家沦陷后毅然奔赴国难。人非常的聪明,只是经验少。可惜我杂事太多,能教导他的地方有限,现在让他联络我们双方,还希望沈老板不吝赐教。”

沈青明透过前排车座间的缝隙望向方向盘上那双紧紧握住以至骨节都有些发白了的手,不禁好笑道:“那是自然。”

16.鸳鸯无意

法国公使沈青明是认得的,但这事总要知会杨峥一声。杨峥会不会往廖仲恺那里捅倒不好保证,只是以前杨峥有事没事就过来找程晓桐,沈青明这会儿认真想起他来,才觉出这几日那人却是十足反常地没有露出过任何踪影。沈青明明白他们这些人形迹飘忽,每日里躺在院中晒着太阳,却也并不急于找人。

然而几日后的傍晚却传来消息,杨峥昨天被捕,连刑讯还没经历,当晚就被秘密处决了。

沈青明心里一震。杨峥的身份半明半暗,有心人是觉得瞒不住的,但日本人明知他是汪伪政府的势力还要这么恣意妄为,这恐怕是要出事的前兆。

没过几天,果然廖仲恺派人给他消息,以后直接由廖语冰负责联络,而原来杨峥被捕的原因却似乎是和上海日军首领土肥原大将新收的一个娈宠有什么过节。沈青明听到,不由得皱眉。池原偏好十四五岁纤细瘦弱的美少年,知道这点的人不少,军统前一阵子还想投其所好,沈青明则认为太过阴损而极力反对。到现在还没听过他特别看重那一个。而今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褒姒般的人物来,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帮复国社做事却是方便了。沈青明本来就有私人的那层关系,如今又加上表面上和廖语冰的关系,法国公使答应帮忙得很痛快。

日军特务机关在沪的重点向来不是朝鲜人,所以法国公使一抗议,加上韩裔富商的斡旋,人很快就放出来了。所幸被捕领袖的骨头够硬,受了些刑罚却未招认,复国社这边基本没有损失,安易文自然对沈青明感恩戴德,也介绍了组织内的几个核心人物给他认识。

这件事结束后的另一大后果,就是聂远征在容华上上下下混得极熟。

那种一看出身就好的人,一般都偏倨傲。可是聂远征却真正是个例外,因而极易获得别人好感。

容华上下开始还以为这个“为传统艺术折服的留洋高级知识分子”只会有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却场场不落。加上又是沈青明带来的朋友,又善施恩惠,不久便与他无话不谈。

其实聂远征的现代白话尚且有个别词不理解,更不要说拗晦的文言了,加上京剧唱词经常用典,聂远征一场听下来能懂个七七八八就算不错。

不过他的用意也不在唱腔。

聂远征当年在欧美很是看了些歌剧的,但那和富于抽象的中国戏剧完全不同。歌剧是让你作为其中的一个角色沉浸其中,京剧却是要你仰望舞台上的生旦净末,华丽而遥远。

聂远征目眩神迷。

这天,容华搬演整本的连环计,沈青明饰演吕布。后台人头缵挤,从名角到龙套都描画妆扮,准备一会儿粉墨登场。沈青明便把阿福赶去帮新手,自己蘸着油墨勾脸,却不妨有人这时从背后唤他道:“青明,姓廖的怎么最近没来?”

沈青明一抬眼,面前的镜子里赫然便是今晚的貂蝉,白皙两指正拈了个小瓷杯,想是为防止蹭掉嘴上油彩的缘故,轻嘟着嘴唇抿下去,不急不缓地润着嗓子。

沈青明打量了他一通,手里的动作却未停:“怎么,长时间没见想他了?”

程晓桐不由得轻哼了一声:“你自己清楚他每天都是来看谁的。”

沈青明当作没听见。

程晓桐不是个惯于安生的,见他不言语,索性搁下小瓷杯,捏了他下巴,把沈青明的脸转了来面对自己:“你就是会装傻!”他紧盯着沈青明的双眼,颇有些恨恨。“原来就也是这样,一直都没变过!”

沈青明任他揉捏,看向程晓桐的眸中却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程晓桐心里一抖,咬着牙放开他,手转而抚在他肩膀上;时间紧促,沈青明不动如山,由着他作乱,手里却拿着东西继续在脸上涂画。

程晓桐不被理睬,索性痴痴地把镜中两人并在一起细细打量。京戏成角本就靠一双好眼,自己眼角原已上挑,现在又往上勾画,向四下一望时,尤其惑人。水绿色裙襦外是绣了牡丹的鹅黄外衫,袅袅亭亭,自也是一片烟云;坐着那人尚未着起全套外衫,只一身儒雅的白色锦袍,绾了发,正细细拿着笔画眉眼。两个人一站一立,越过了纷扰时空的喧嚣,恰如同一幅色调香雅的古画,再容不得任何旁人。

依然不甘心的,却无奈落花有意,流水终究无情。

程晓桐这么想着,忽然嗤笑出声:“我终于明白为何百般对你好你都不动心的了!”

沈青明见他乍忧乍喜,不由得微抬了眼睛,听程晓桐继续道:“我还当你是不好这一口,看了你那个小朋友才知道,原来你是被压的!”

沈青明此时正好画完,知他敢拿这些来打趣便已然是准备将某些东西放下,便如师兄弟前些年的做派,一摔笔,抓住程晓桐的手转身就打。程晓桐只笑着讨饶,却也不当真拦阻。旁边吴尚龙老板这回客串王尚书,见他们越闹越凶,实在看不过眼,重重咳嗽了一声。

程沈二人立刻噤若寒蝉,各自收了手。

旁有戏班中熟人笑:“原来吕布和貂蝉私下也很要好,但为何是吕布打貂蝉?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沈程讪讪而笑,程晓桐便作势捶了沈青明一下。

等上场的间隙,程晓桐尤不死心,却又凑近沈青明道:“说实话,你那个小朋友实在是长得好。你若不要,就给我。”

沈青明自然拧眉:“说什么混话!人家年纪还小,你别把人往歪道上引。”

“这就是歪道了?我看上谁,那是我自己的事。他若愿意,我们就叫两情相悦;谁要看了碍眼,想要拆散我们,那就叫棒打鸳鸯。”

沈青明向天翻个白眼,语重心长:“晓桐,你演戏演得疯魔了。”

程晓桐也不恼:“不过,我相上人家,人家没相上我。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啧啧。”

这时过场响起,沈青明也顾不上深究,推开他上场。

聂远征下课后被颇勤奋的学生缠着问了几个问题,匆匆赶来时已错过了开场时分。剧场里可算是座无虚席,多亏阿福眼神灵活,瞧见了聂远征来了,便赶快领到一处预先留出的座位安置下。聂远征道过了谢,这才仔细往台上看去。吕布的扮相十分俊朗,两条长长的雉尾毛翎整齐,高高撇到空中,粉色蟒装映得那张脸实在是俊俏的可以,夸张的粉白肤色,再加上那眼眉口鼻被浓重的彩墨勾勒出越发完美的英挺线条,秾丽凝然的光华居然活生生的把个美女貂蝉给比下去了。

待那人张口一唱,更是引起一阵阵不间断的叫好。那声音圆润厚实,英雄之气尽显其中,倒叫聂远征一阵迷惘,分不清眼前这人还是不是那个总是带着一脸和气,温声谈笑的沈青明。初会貂蝉,那人眼光流离中带着几分痴迷,嗓音低沉下来,显得温柔俊雅,一世英豪也有动情之处,却并不会失却男儿气概。脑后的那一双长翎随着凝神含情的目,由低而高徐徐抽动,凤凰展翅一般。一会儿又把双翎低垂俯身圆场,形肖燕子点水,彩蝶蹁跹。

这么一手极生动的巧妙功夫,饶是聂远征这个门外汉也不由抚掌而叹。及至台上貂蝉被义父召去,那吕布苦盼美人不来,继而又朝两侧滞步细观,随之一根翎不动,另一根翎冉冉挑起,左右交替,恰似那彩红映霞,尽显少年英雄一汪春心灼灼荡漾。直至终等美人再次出现,少年一扫年盛气傲的姿态,却是情意绵绵倚身而上,脑袋一晃,一根七尺长的翎倏地从貂蝉面颊轻拂而过。惊叹之余,涉艳闻香,勾起聂远征心里一阵难挠之痒,眼瞧着台上光华照人的一对璧人互诉衷肠,彼情我爱,他的拳头紧握又伸展,恨不能……恨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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