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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蕊浮萍 下——by菊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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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韵棠回顾一生,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悲剧——他似乎从来未在任何一种感情上得到过圆满,无论是来自父母的爱还是来自兄弟或者情人。

年轻的时候他做过很多事情残忍狠毒的事情,落下一个凶神恶煞的名号,背后的驱动多半是为了想方设法填补感情的饥饿感、控制自己命运的走向,然而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他仍旧孑然一身,在可以预见的有限的未来也不可能遇到救赎。

俄狄浦斯王背负着邪恶的命运而降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被诅咒的人生,然而最后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弑父娶母刺瞎自己的双眼于荒野中流浪死去。

吴韵棠到今天仍旧是憎恨着家庭的,所以他从不曾兴起念头组建自己的家庭,他觉得那一定是另一场伦理悲剧轮回的伊始,不如就把被诅咒的命运在自己这里灭绝。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姓吴的人承受背叛杀戮至亲的罪恶和痛苦。

只是,果真如此么……

桑殿义敲门进来,“干爹,你今天精神可好?”

吴韵棠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自称是自己孩子的年轻男人,面容平和,既慈悲又无情,敛眉说:“我很好。”

桑殿义说:“实际上有事想跟干爹汇报。”

吴韵棠说:“社团的很多事情我已经交给你打理了。差不多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桑殿义说:“大事还要干爹来做主。”走过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被搁置在床头柜子上的书——《俄狄浦斯王》,“有人上门求见,要求见您。”

吴韵棠并不是很有兴趣,“哦,是谁?——不要紧的人你就帮我挡挡。”

桑殿义说:“人是丁牧遥带来的,是他的朋友,叫顾渭。”

丁牧遥是倒卖军火的合作伙伴,吴韵棠自然是知道的,那个顾渭却听着却耳生。“他有没有说大概是什么事情?”

桑殿义说:“是关于七月流火一个叫时锦年的鸭子,来意大概是求干爹你放他一马。”

吴韵棠彻底失去了兴趣和耐心,随手戴上眼镜拿起书,吩咐说:“既然这样就没有见的必要。你去和丁牧遥周旋下,就说我身体不舒服没办法见客。赎人的事情也不必提了,等他还够了债,人自然就自由了。”

桑殿义一时没有离开,静静地呆了会。

吴韵棠抬头看他一眼,“还有事情?”

桑殿义笑说:“没事,不过很少见你读书。”

吴韵棠低头目光落在书页上,“你可以出去了。”

47、

看到别的人家兄友弟恭吴韵棠难免会产生困惑——他们是如何办到的?自己只有一个哥哥,到最后却是个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

十七岁那年他哥一个巴掌把他扇出家门,此后他就搬出老宅,公开彻底地跟着桑铎混。桑铎建议他不必去上去,花钱买个文凭了事,“我就买了一个放在家里压箱底。那些正经八百上学的我看也没读什么正经书,到处打野炮是真的。你也别去上什么学了,跟着你桑哥我,学着怎么管理怎么结交,这些可比上什么大学都强。”

吴韵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是真是觉得读书有点意思的,“说不定我真的读出些名堂来,老头子走之前说过希望我出国读书的话。”

桑铎就捏他的脸,“别想那些没用的,我可舍不得你出去受苦。你走了我怎么办?”

吴韵棠听了这话心里难免暖和和的,大学他仍旧去读了,读的是本市一所大学的历史系,自己考的,不过出国什么的暂无打算——只要这个城市还有人需要自己,他就不想离开。

此后是两三年内他的生活非常忙,又要读书,又要参与管理社团。每天去上课前呼后拥跟着不少保镖,在课堂里坐着周围也没有同学敢和他搭讪,他也毋需在大学交什么同龄的朋友。

桑铎和他大哥吴韵章之间的争斗越发激烈,两方势力决裂之后地盘被一分为二。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吴韵章手里的资源要多一点,他又占了名正言顺的上风,很是想乘胜追击彻底剿灭桑铎他们这一派。

然而桑铎既然敢公然反了,自然对形势也有自己的预判,他见招拆招步步为营,两三年的经营下来渐渐扳回形势。他曾经对吴韵棠笑说:“你看大少爷也是正经读过书的,还是老爷子送到国外去喝过洋墨水的,结果读成了个学院派的——我就纳闷了,咱们这一行的有那么先进么?不还没跟黑手党接上轨嘛!——老爷子确实有想法,高瞻远瞩,不过就是太超前了,过一百年也许我们能够理解他的伟大。不过苦了你哥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用超前的理念和我们这些不上台面的人战斗。”

吴韵章对此也不苟同,“这个和读书有什么关系?吴韵章敌不过你,完全是因为他性格的关系,刚愎自用又妇人之仁,不读书更什么也不是了。”

桑铎就说:“行啊!二少,你比你哥有出息多了……不过,你这么评价你哥哥好么?我是说你毕竟就这一个亲人了。”

吴韵章只当他在试探自己的心意,便说:“那也要他也拿我当弟弟看才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倒是你,不会因为顾及他对你的恩情手软了?”

桑铎就拍了他脑袋一下,笑说:“那句话叫什么来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还挺来劲的!”

吴韵章嘟着嘴,“就你一直小看我,把我当小孩子。”又猛然想到自己已经快二十了,不好再撅嘴,就收回来。

吴韵章也并非坐吃山空束手就擒地等着,实际上他不是无能的二世祖,只是遇到的对手太过强劲。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承诺,亲手将社团洗白带进正常的商业轨道,他也会适当地牺牲自己的一些幸福,比如说同他所唾弃的桑铎做一样的选择——借助家族联姻来结盟,巩固自己的势力。

当桑铎得知吴大少即将订婚的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非常暴躁,据说砸坏了一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出气——这些吴韵章是不知道的,他到桑家的时候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还有桑铎的脸色。

桑铎的儿子桑殿义已经两周岁多了,迈着小胖腿满屋子地跑,保姆在身后小心地追着扶,他抬眼看到吴韵棠立刻蹬蹬地跑过去张开小胖手臂90度仰着头求抱抱那种姿势。

吴韵棠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有小孩缘,也不是特别喜欢孩子,说起来他还觉得小孩子是种不可理喻很麻烦的生物。可是不知怎么的,桑铎的这个孩子好像总爱黏着他,他也不讨厌。于是就弯下腰把小胖孩子给抱起来,问他,“你爸爸在哪?”

桑殿义搂着他脖子撒娇,“哥哥,不和爸爸玩,和我玩。”

桑铎从棋牌室里出来,嘴里笑骂:“臭小子,P大点就开始撬你老子的墙角!”把他儿子从吴韵棠的怀里揪出来,不顾小孩子圆滚滚的不满挣扎,丢给后面的保姆,“带他去别的地方玩。”

桑殿义就哇地哭了,在保姆的肩头向吴韵棠伸出手,“哥哥哥哥!”地哭叫着被强行抱走了。

吴韵棠耸耸肩,“你心情不好,是因为听说吴韵章要结婚的消息了?”

桑铎笑说:“他结婚我有什么心情不好的,相反,我还要送一个大礼给他。”

吴韵棠闻到了阴谋的味道,果然,桑铎搂过他亲热地说:”这个大礼还要你帮我送出去才好,你们是兄弟么!”

吴韵棠说:“我才不要!”很傲娇地撅嘴。

吴韵棠把人哄进书房,对他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计划。

吴韵棠眯起眼,“你是要我去勾引自己未来的大嫂?”

桑铎说:“别说那么难听么,他们俩又还没有结婚,男未婚女未嫁,不算什么的。”

吴韵棠仍旧眯着眼睛,“可是你就不怕我假戏真做和那个女人跑了?”

桑铎笑说:“我在在这呢,你往拿跑?——这次的事情有点棘手,你哥选的政治联姻的家族是有H色背景的,如果真的让他娶成那女人,那一切就结束了。”说到这里,他眉头微皱,随即又笑了笑,“所以你一定会去做的吧。”

吴韵棠不忍心看他略有点疲惫伤感的脸,然而心中还是不安,垂下眼,“为什么一定是我?就不能花钱去雇个专业的人吗?”

桑铎过去搂住他,“我当然也舍不得让你出去抛头露面,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想想这事情最后肯定是要捅出来的,如果是我雇人,那就把那女人的家族也得罪了,到时候不好收场。就只有你没关系,你们是感情不好的兄弟,是值得被原谅的。”

吴韵棠第一次听他亲耳说亲情还可以被这样利用,心里难免动摇,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说什么,再次乖乖地听从了吴韵棠的安排。

之后三个月的时间,吴韵棠在专业团队的策划下和那位“未来的嫂子”有步骤循序渐进地从邂逅到熟识,一步步地把她带进设定好的埋伏。吴韵棠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也许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冷眼看着一个无辜的祭品被慢刀宰割,心里却没有什么太多的负疚感——换个角度讲,也许真的如桑铎所说,自己是在变相地拯救这个女人,跟了吴韵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幸福的。

三个月后,女孩拉着他的手在海边散步,趁着一阵海风吹过,长发和长裙在风中凌乱的时候突然坦白,“我已经订婚了。”

吴韵棠说:“我知道。”

女孩说:“你知道?那么你知道我要嫁给谁?”

吴韵棠说:“你要嫁给一个叫吴韵章的人——我忘了告诉你,我叫吴韵棠。”

女孩停下来看着他,“这么说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你想做什么?”

吴韵棠说:“我开始只是好奇那个没有人类感情的哥哥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后来我慢慢了解了你,就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别的想法?”

“我觉得你不适合做我的嫂子,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他配不上你。”

女孩冷笑了一下,“他配不上我,那么谁能配上?你么?”

吴韵棠摇头,“我也配不上你,你知道我家里的背景。你不应该来我们这个世界,这里太黑暗太冷清。”

“……我以为你会用别的理由,比如说你爱上我了。”

这一刻吴韵棠无比动摇,他动摇自己是否该对她坦白一切,获得属于自己的救赎,然后趁机脱离那个旧的环境,到国外读书什么的……可是他最终却没法踏出那一步——远离桑铎的那一步,于是他选择把这场戏演下去,拉起女孩的手,说:“我爱你,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

第二天早上,吴韵棠从床上醒来,身边冷清,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床头留着一张字条,写着——

“我知道你不爱我,不过谢谢你让我确认自己的想法。”

吴韵棠撕了枝条,颇有几分懊恼,连自己和女人的初夜都奉献出去了,结果被耍的那个竟然是自己,要拿什么成绩回去和桑铎交差呢?

他硬着头皮回到迪都市,然而听到的消息却出乎意料——女孩悔婚出国了,这场婚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桑铎幸灾乐祸,大喜过望,热情地表扬了吴韵棠,说他手段了得什么的。

“你这事办的漂亮!既坏了你哥的好事,又没给自己沾上什么抖不掉的东西——你是怎么办到的?”桑铎在抽事后烟的时候有了闲心问他。

“你不会有兴趣的。”他背过身去。

桑铎对于自己的这个手笔十分得意,甚至亲自跑去吴家老宅,当着吴韵章的面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他一番。据说吴韵章气得快疯掉,提着枪追杀他一直到大门口。

“你真该看看你哥那一脸的煞气,”桑铎当笑话似的说给吴韵棠听,还啧啧地摇头叹说,“我从来没看到过他这么生气——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吧。也许他真是有一点喜欢那女人的……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的,人尽可夫,他的眼光还真是……”

吴韵棠眯起眼看他半天,说:“你是不是喜欢吴韵章?”

桑铎一愣,随即不正经地笑,“我喜欢谁你还不知道么?”

吴韵棠垂下眼,没再追问下去。

桑铎用一惯怀柔的手段安抚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两天后,吴韵棠在校园里遭受到不明人士的枪击,保镖的尽力掩护让他免于一死,然而后背却着实挨了一枪,子弹差一点打中脊柱。他在手术室里待了四个小时才出来,仍被告之有一块微小的弹片因为太过接近中枢神经而不敢轻易取出,只能被留在原处,今后怕是要嵌在血肉之中伴他一生。

当他趴在病床上麻药未散浑浑噩噩的时候似乎感觉到桑铎来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这次害你受苦了……你不要怪你哥哥……他是被欺负得恨了……其实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桑铎确实在他身边,却只字不提这样的话,只说一定会为他报仇,以至于吴韵棠相当一段时间内以为那只是一个荒唐虚构的梦。

48、

吴韵棠背伤这几日复发,怎么躺都不舒服,那颗细小的弹片仿佛贴着他的脊柱,摩擦着往深处钻,就像他哥哥的冤魂附在那小小的金属上就是要他的性命。

他辗转难眠,怎样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个午觉,他闭着眼,嘴里自言自语嘟囔着,“大哥啊,不是冤家不成兄弟,你就是看不得我舒坦……我从背上背了你这个礼物,又哪过了一天舒坦日子,你开心了吧……”

最后背疼得受不了,只得俯身趴在松软的床垫上才略好一点,然而这样一来又压倒胸口的伤,他条件反射地又想起另一个冤家桑铎来,叹气,“你也来凑热闹啊,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向着吴韵章的,你们两个联起手来整我,就是不想让我睡个安生觉吧……”

前胸后背夹击着疼,然而疼着疼着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竟然就此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人进到房间,是桑铎,他也懒得理,该怎样就怎样吧,即便是拿自己的命去也无所谓——何况他做了鬼也没有这个本事,否则又怎会让他独活了这二十年?

桑铎站在床边,默默看了他半晌,然后似乎俯下身来凑近了看,近到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吴韵棠纳闷——原来鬼的呼吸也是有温度的么?

桑铎的手指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吴韵棠感觉有点略微的痒,嘴角稍微咧了咧,仍旧懒怠动弹睁眼什么的。

接下来,一个干燥温暖的触感烙在他的眉角,像极了一个吻。

吴韵棠彻底糊涂了——这个梦魇好生奇怪,二十年来他无数次梦到过桑铎,不是来索命就是来责骂,温柔的亲吻却是第一次。

这么想着他的心智渐渐清明起来,睡意消散,眉头也不知不觉皱起,然后桑铎的气息也瞬间撤散。等到吴韵棠睁开眼睛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桑铎,只一个他的儿子桑殿义,正坐在椅子上一边看书一边等他醒来。

见他睁眼,便笑了笑说:“干爹,你醒了。”然后果断端杯茶给他。

吴韵棠还被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困扰着,有点犹豫地喝了口茶,忍不住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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