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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似归程 上——by夏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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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早就知道要舍弃自己的容貌,子逸还是对着铜盆中的水面凝视了很久,说有几分不舍是肯定的,也掺杂着几分难以接受。要接受另一张容貌,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从有记忆有意识开始,这,就是自己。

老医者算是半个修道之人,早年学了一些医术中的偏门——易容,所以叫他医者也不甚恰当,毕竟除了这门技艺医人还是不行的。

司程只道父亲与他是忘年之交,具体他二人如何相识却也不了解。这类人只要自己活得自在,便不会多问不求甚解,所以司程也不担心他会将子逸的真相戳穿,更何况他也没跟老医者解释。不过修道之人总是神神叨叨的,猜到几分也是难免的。

子逸再次踏进内室,是已经下了决心,只是面上看不出什么。待坐在老医者面前时,他忽道:“老先生,能否将我的容颜改变之后,还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老医者看了子逸一眼道:“公子,可是不改变你的神貌?”

子逸点点头。他并不是舍不得,而是想到日后见到启连,要让他从自己的神貌其中见到过去的若君,过去那爱他爱得灼心却惨死在他手里的姚若君。

“要神似,但还能看出不同。”子逸道。

老医者笑眯眯地点点头,并不多问,而是让子逸平躺在草塌上。周围的工具早已准备好,司程在旁站了一会儿,见老者要开始动手,便转身出去了。

就是这一个转身,司程便落下了子逸跟老医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老先生,我要一张绝美的容颜。”

老人家笑着点点头。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司程由起初站在门边的姿势,变成坐在门前,随后实在无事便招了逾轮陪他练练身手。

医者的院落在凤城城外十里的紫竹林里,静谧沉寂,时不时飞鸟闯过,剥落下几片竹叶,给原本萧索的秋季添了几分冷幽。

逾轮陪着司程练了身手,他说累了便陪着他走这紫竹林。安安静静,不多一语。

司程此刻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进程,若要让子逸顺利安全的进入皇都,自己的投降是必须的,他必须为他铺路,才能让子逸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只是这段时间,他不能将子逸带在身边,又该如何安置他呢?司程的力度已经到不了北雍皇城了,那是个陌生的地界,没有他们的任何势力。

“逾轮,该将子逸如何安置,你可有好法子?”司程问道,他是信任逾轮的。

那一袭青紫色衣袍的逾轮,定了定神道:“以前老将军派我们去各地周游,北雍皇都我是去过的,当时天下太平说是历练却跑到了青楼……”他顿了一下,瞥了主子的神色,尔后又道,“由于无所事事便老去,跟那里的老鸨很要好……”

司程一直假正经的脸终于在逾轮的最后一句中崩塌,他抿嘴笑了一下道:“你也有泡青楼的时候。”转而立即板脸道,“我不能让子逸去那里。”就算不在是皇子了,子逸也天生高贵无可玷污,怎能让他去那种地方,更何况……

“主子,恕逾轮冒昧。”

“你说。”

逾轮沉道:“殿下如今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软弱的皇子了,想必能接受所来的一切,若这是目前最好且最安全的方法,何不放手一搏?而且……”

“逾轮。”司程越发听下去脸色越难看,硬生生的打断了逾轮的话,“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言外之意何其明显,逾轮怎会听不出,更何况逾轮跟着司程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主子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主子,如今情况只能这样,你决不能带着殿下去投降北雍,那样玉石俱焚。”逾轮一番话说得决绝且很有道理,一时间令司程拒绝不得。

末了司程只道一句:“待我跟子逸商榷。”便往回走了。

司程和逾轮回去的时候子逸并不在,这可给少将军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老医者很淡然的收拾着草塌上的东西,一脸微笑。想来是没什么大碍,司程便问了子逸的去向。老医者说让他去不远处的溪边洗洗。

匆匆地赶到河边的司程,在看到那一袭白衣人蹲在溪边洗脸的时候驻了足,而跟来的逾轮早就停在百米之外了。

司程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不过是换了一张面容,可他还是他,永远不会变的,看他还是莫名地紧张了起来。那种从心底期待看到他,又害怕看见他的复杂心理,没有几个人能理解。或许他只是怕,这张容颜,他接受不了。

然而当子逸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司程怔住了。

那是一张仿若浑然天成的容颜,与这紫竹林和脚下淙淙的溪水融合得恰到好处,就好似出生在这天地间毫无尘世的渲染,加之一袭白衣衬着那人更显得悠远。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子逸,只是待仔细端详却已大不相同。这张脸,比之姚若君多了几分妖冶少几分温婉,多了几分冷艳少了几分柔软,却是张异常美丽的容颜,比司程这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看到的任何人都要美,也不失男子气概。

那一刻,司程看到他笑了,笑得温柔婉约如日光和煦,却透着不为人察觉的冰寒,他似乎能看到前方等待他的人惊慌失措的样子。

就是这样,司程知道他得到他想要的了。就是这样一副容颜,绝然出尘,却有着令人恐惧的冰冷。

司程还没开口,子逸便道一句:“怎样?”

他还能说什么?只是笑笑,将他揽进怀里问道:“你后悔吗?这张脸,将伴你这一生,你再不能回到过去,没有人认得你,没有人知道你还活着,你后悔吗?”

子逸静静在司程怀里清晰地道:“从那日起我就不后悔,我要让他尝到这所有的痛,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顿了顿又道,“你,认得我,便好。”

你认得我,便好。

这天地间唯有你还认得我,无论容貌怎么改变,无论人生怎么堕落,只要你还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我,便无再好。

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

子逸并不反对逾轮说的方法,将他安置在青楼,倒是很讽刺地说了一句自己这张脸倒是适合在青楼接客。

司程一张脸铁青铁青的。

到最后还是司程妥协了,既然子逸不反对,又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为何不这么做呢?而那厢子逸正开始筹划着报仇。

到青楼唯一能利用的地方子逸已经想到,他要学琴,出师的技艺一定要与启连相当,他要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启连,他要让启连这回彻底的爱上自己,是真实地爱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疯狂地爱上子逸,脱胎换骨的子逸。所以去青楼学学也好,学学怎么勾引男人,学学怎样作贱自己,越俯身,便越接近猎物。

只是这些,司程并不知晓。他只想着降雍之后,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全让朝廷信任自己,尽量快,不能让子逸在那种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也要稳住心,要稳妥的在降雍之后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待时机成熟将子逸接回来,再谋划下一步。

“逾轮,”真思忖间,司程听到子逸的声音,他道,“既然你与青楼老鸨交好,可知道那里有没有相公?”

话一出口司程就震住了,逾轮也吓了一跳,却比司程反应得快接话道:“有。”

“那,能否帮我找个琴师?”子逸又问。

“殿下,”逾轮道,“那里就有技艺精湛的琴师,只不过是相公,您若是介意,我便另给您寻着。”

子逸挥挥手,逾轮以为他不同意自己的提议,却听他道:“逾轮,这里早就没有殿下了。”说罢,苦笑一声,“往后只有子逸。”

逾轮其实是知道的,但仍旧改不过来,在他们心中,皇子还在,不曾离开。而他的答复却是:“我知道了,子逸。”虽然这么叫着,逾轮心里还是把子逸当做跟司程一样的主子。

短暂地沉默之后,子逸望着一直闭口不言的司程道:“走吧。”

走吧。

去迎接我们该迎接的日子,从今以后再无退路,面前泼血的大路为你我铺开着,已经无法回头,踏出一步,既是无穷尽的深渊,到最后不知能否全身而退,只愿享受着在这恨意丛生的森林鲜血淋漓。

踏出这扇门,天已大亮,朝阳正好,照出一条鲜红的血路。

“子逸。”

他回身,黎明中的身姿如神祗。

他走上前,只这一次,任性也好,不顾一切也好,拥着这神祗一般的身影,抚上那仿佛莲花般的面颊,落下一吻,缠绵悱恻,刹那永恒。

转身而行,面向朝阳正好,万丈深渊。

03.金凤调

天统五年。

自北雍灭了南吴以来已有五年光景,天下局势基本已定,从元年南方混乱的局面被暴力镇压一次之后,反雍势力逐渐消退,前两年还会蹿出一两个单枪匹马的叛乱者,但凡事若是没有助长势力,便会落败,所以近一年已没有南吴余孽跳出来反叛了。这也归功于朝廷的强力镇压,而主管此事的是大皇子启安。

对当朝政治有些见地的人都会认为涉吴事物都应由启连管理,毕竟当年灭吴行动最大的功臣就是他,可皇帝将善后的事情交给了大皇子启安。这让人不得不去揣测皇上的用意,但从之后启连都勤于政事这一点来判断,皇上是打算把这太子之位给了二皇子。

果不其然,天统四年冬至日,皇上昭示天下,正式将二皇子启连立为太子,两日后办册封太子大典。这天下,将来会是谁的,清晰可见。

启安虽是大皇子,却是庶出,论血统没有启连优越,而之前启连又在灭吴计划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这太子之位给他一点意外也没有。不过终会有人不爽,只是不能怒不能言,只能默默地忍着。翻身不是不可能,毕竟这皇位也还没是最终的结果,时间久了定会有变数,天意,谁又说得准呢?

启连并不在意他的这几个手足。首先不在意启安,不,或许说他根本不屑于启安的觊觎。他的皇兄,连他的半分之一都不及,不仅是庶出且论城府谋略政治等等方面都远不如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构成威胁。启华是女子,更不用担心,但她在灭吴计划中推波助澜帮了启连很多,所以启连分外疼爱他。这个阴谋当初虽是启安启连和启华共同谋划,但启安却在其中起了很小的作用,甚至都让人记不得他做过什么。

最后则是小皇弟启夏。当年谋划此事时他才十六,无论从哪方面都不能及他的皇兄,连姐姐城府的一半也没有,所以启连没让他参与。当然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着启夏太小,他不想让这可爱的弟弟接触太多阴暗。

启连这个太子做的也算安稳,除了启安对他开始逐渐疏远到现在面上和气暗中却不知藏了什么。

五年的时间天下变得逐渐稳定,原本北雍的百姓就并不受影响,而后这几年楚江南边的原南吴百姓也渐渐地安定下来,起初会有亡国的悲痛,但这几年北雍皇帝除了那次暴力镇压之外便实行了安抚政策,还算过得去。其实无论哪个朝代,只要能让百姓安稳的过他们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纷乱,便是安心。所以他们不会管朝代怎么更迭,皇帝怎么变换,谁做这个天下的皇帝都好,唯一的条件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

百姓要的很少,却也要的最多,他们要的是对统治者最高的要求。

近年来,北雍疆域内虽然稳定,但这一统之初总会有外族人觊觎,这个时期内政是初始,或许稍微有些外部动乱就会崩塌,所以西北羌族人开始不断地侵犯北雍边境疆土,可苦了边疆百姓。

北雍朝廷遣了当朝大将军龙允出征,不到八个月的时间便将羌族人赶回老窝。龙大将军一生授勋无数,这年岁已近夕阳,仍是锐利不减当年。但龙将军并没觉得这次胜仗是理所应当,而是向皇上推荐了同去的偏将。老将军说的真挚,若不是他在,恐怕自己这把年纪早就战死沙场回不来了。起初老将军亲上战场,只求快将羌族人赶回去,却不想轻了敌,受了重伤,若不是当时那位偏将拼死相救,真就回不来受誉了。

皇上自然知道龙允说的是谁,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信任,只是挥挥手退了老将军。

南吴灭亡之后投降北雍的官员和将领不多,却也有几个,很多人选择当年与南吴一统灭亡,也有很多人就算是降了也决然不再入仕,而结局可想而知。

只有他是特殊的。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南吴护国将军司家没有余孤,都壮烈的死在了那日火光冲天的都城中,只是不想有一天龙大将军与皇上讲了此事,他从皇都安阳外野郊救起这个人,问清了来路觉着可留,便强行将他留了下来。

司程起初是想逃的,所以刚到将军府被囚禁着很不安分,总趁着人送饭的档口想尽各种方法逃走,却终是失败。后来虽然放弃了逃跑,但每次面对龙允的时候,眼神里都有着怨气和不服,那是一种对亡国灭族深深地仇恨。

可龙允不知怎的,很欣赏这种眼神。倘若这样的锐利在战场上,一定会有不俗的表现。所以龙允开始做一件事,就劝降。他要劝面前这个他极为欣赏的南吴护国将军司宏的后代投降北雍,为这天下效力。只是龙允知道,这事并不容易。你怎么能让一个被你杀了全家的人,为你的国家尽忠呢?

龙大将军并不放弃,劝了司程很久很久,天下地上的大道理说了一遍,放下身份与之畅谈,并给他好吃好喝,照顾周全得很。这样将近半年的时间,司程终于动摇了,而最终让他降了的,只是龙将军的一句话:“你的家人,我遣人将他们带来了。”

那一刻司程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对于半年来龙将军给予的这样的安顿和照顾,还有让他安葬父母的这份心意,就算不是为了北雍,为了龙将军也便妥协了。

司程是进了朝才知道原来投降北雍的南吴人并不少,很多都打过照面却不熟,甚至不认得。或许这就是历史必然的历程,降了也好,毕竟这天下的百姓有一半也是曾经的南吴人,为了他们而守护这个国家有什么不好呢?尽管还是会有流言,还是会有诽谤,可司程都不在乎了,更何况他有更深的目的,这些必然会有的诟病,他早已无所谓。

只是要得到皇上和朝廷的完全信任,还是一项很难的任务。因为司程知道,启连第一个不信任的就是他,不管他是否降雍。

司程从边疆回来不久,楚江那边传出又有叛乱的消息,据说这次叛乱的首领是原南吴旧将,想必是沉寂许久计划了不少时间才开始的。对于这种事情,皇上本想派个小将去平定,却被启连拦着下来,他提议让司程去。

司程知道启连的目的,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混账,二话不说领命去了。

启连是没有想到的,司程这么毫不犹豫的去了,更是没有想到他提着那旧将的头回来时候冰冷且决然的神色,仿佛这个人与他无关,仿佛真的不在乎是否亡国。这次的事情尽管还不足以让启连信任他,但也找不出什么诟病,却让他的父皇很是欣赏司程,觉得可以交付信任于他。

之后的时间,朝廷派司程去边疆镇守了一年多,使得边疆安稳平静,羌族人再没进犯,司程也便趁此稍稍造福了边疆百姓,修缮了一些城镇,为北雍朝廷赢了不少赞誉,司程也因此由受到朝廷封赏,成为独当一方的北雍将军,正式入驻北雍朝廷。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加之司程本计划着两三年进入北雍朝廷立足,却在不知不觉间用了五年。他更没料到的却是这五年来,自己去看子逸的时间少的可怜,甚至到最后他们竟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见面。

不知那人在青鸾台过的可好。

海水有涯,不抵相思。

天地渺远,身边没有他仍是不安。世间这么乱,他又在那风月之地,叫人怎能不焦心?虽着司程留了逾轮在他身边,却也远不如自己在他身边来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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