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少说十天多则半月，苏唯定去咸阳会合！到时候任凭教主惩罚，苏唯绝无二言！”又嘱咐高榕好生照看李维
，回身便跑。
李维与高榕语：“高行者亲人可都尚在？”
高榕道：“高榕自小孤儿一个，是师父养大的。他老人家，早些年驾鹤仙去了。”
李维轻轻一叹：“人说世间百般好，独为情字始，亦为情字休……”
彼时正值初秋，有叶落纷纷，凉风阵阵。高榕只见那人言语出尘，神色淡然，直道这天仙儿一般的人物，菩萨的心肠
，着实不该留在这的。她自想着，突又觉可笑，不在这，又去那儿？
李维等人赶到南水村，已是午时过半。当先碰到了王家婶子，几乎不敢认出李维。李维见她肩负扁担，正往家担水，
忙接手过来。说些个小时候的调皮事与她听。
王婶子乐得嘴何不拢，直道李维除去越大越俊了，旁的一点儿也不变。又问李维可曾婚配，李维面色一僵，回道已婚
了，还有个四岁的孩儿，名唤李乐。王婶子闻言假意叹气，道这十里八村的姑娘可都没福分咯。
李维面皮子一红，但笑不语。
至到王家，李维又与人家添了水缸，才道要回去看看。
他一路之上也无有提及自家那泼皮，王家婶子方开始还有些顾忌，顾忌李维身后那些个带刀带枪的人们，这一时已与
李维熟稔了，便将李维拽到一旁，悄声道：“你那爹爹，三两年前，犯了官非，被人家乱丈击毙了，你都知道？”
李维闻言只觉天旋地，好些没晕厥过去。
他自觉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一听闻那泼皮这般死法，仍不免一顿凄苦。
说来也怪，如若那泼皮好生生活着，他自可以当他死了，或者从来未曾有过这么一位。可如今他当真死了，又觉着他
是亲人、是爹爹了。
“犯了、怎的犯的官非？”
王家婶子四顾一望，见无有外人，才又压低低的声音道：“前些年，我们这儿来了个王爷！那可是贵人咧！说是皇上
的亲戚，且不得了哩！那一日也不知那贵人怎想的，就来了我们南水村，半路上正碰到你那倒霉催的爹爹，唉……”
她叹了一口，李维忽不想再听下去，偏生嘴巴张张合合，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单只能呆愣愣瞧着王婶子，“他前夜
里喝得多了，扑到人家贵人车架前喊冤枉，被人家侍卫一丈又一丈给、给打活活死了……”王婶子眼中也泛起泪花儿
，说来也奇，这事件在南水村可是一等一的大事，这么些年都还茶余饭后拿出来翻翻，每每讲了也就作一笑话，可这
番，王婶子鼻子忍不住泛酸。概是瞅见李维那惨白惨白的小脸儿，心里头也跟着不好受罢。
31.重逢
此时天色已不早，李维知会了李泼皮埋身之处，遂与王婶子作别。寻了几户人家换点腌肉米酒、香烛纸钱，预备供到
李癞子坟前的。
南水村北头，有个土包，上上下下不足百米。村子里头有人西去了，并不愿远送，都草席子裹了，安葬到这里。
李维寻到李泼皮的坟包，野草蔓生、名字也无。说来也怪不得乡亲，莫说李泼皮平日为人招人厌恶，单说这南水村上
上下下识文断字的也无有几人。李维幼时那般年岁也算得个中好手，逢年过节，村子里头尚有人上门教他把个对子、
挥个福字之流。他一走，又有那个为李泼皮费心思求名碑？
李维一言不发，徒手去拔野草。高榕等人待要上手，被其阻了一旁。只见那李维茕影单只，算不得宽厚那身子板儿，
左扑一下右扑一下。手上那些个连根带土的野草，个个半人来高，只凭他那么个文弱的书生，且费力呢。
许久，坟包上头些个野草算是净干了。李维面色赤红，气喘如牛，双膝一软，扑倒在坟包上头，嚎啕失声：“爹——
爹！！！！”平日里头话不高声气不大喘那人，这时节不管不顾，一声声一字字，真好似杜鹃啼血一般，撕心裂肺，
教人心酸。他这番，是要把生前来不及叫唤那一句，叫个过瘾、叫个完全。高榕等人那个也不敢上前去拉，通红着眼
眶子，默然无语守在一旁。
半晌，李维哭得声嘶力竭，抽抽噎噎站起身来，四顾寻了个木桩来。高榕得意，以剑劈开两半。李维挑拣其中一半，
坐到地上，忽而又发起傻呆来。
高榕等人不解其意，正思想这公子怎的了，与他们身后，由远及近二人来。
行近了瞧，一老一少。年老的那位行到后头，眉目间自有一股子凌厉之气，两个太阳穴鼓鼓着，年近花甲还红光满面
，脚步轻盈，动作利落，看来是个功夫极高的练家子。年轻那一位，刚刚好与老人相反，与李维一般年岁，概也双十
，却生了一张病西施的容颜，蜡黄蜡黄一张俏脸，眉眼儿倒是十分清秀，步履沉重，一瞧便是久病缠绵。此时他捏着
一方绣帕，搁到鼻口之间，轻微咳嗽着。那老人在一旁搀扶，十分小心。
二人行至近前，概是对李维一行人在此也很惊讶。又瞧见李维那头通红俩眼珠子，捧着半根木头桩子坐到地上，许是
也知晓大概了。
“小兄弟，你可是这人的家属？”年轻的那一位开口道，他声音飘忽，半点底气也无。
五行木使高榕眉头一皱，眼见这二人衣着光鲜，且不似来上坟凭吊的。你瞧那年轻公子身上宝玉环佩珠翠金银，老者
身上也是上等的衣料，这等富贵，怕不是好惹得身份。最怕的，那老人身上不浅的功夫，此时又来意不明上前搭话。
高榕一手捏紧背后五虎断魂刀，出了一手心儿的凉汗。
李维呆愣愣回过头来，盯着人家公子瞅了半日，才缓过神来。急忙站起身来，整着衣装，与来人拱手作揖道：“啊，
小子正是这、这人的长子，许久未有归家，忽闻噩耗，情不自已，教阁下见笑、见笑了。”
那年轻公子尚未回答，先掩住口鼻，咳嗽几声。一旁老者慌忙相搀，公子深深呼吸几口，方才道：“再下病体沉沉，
失礼了。”停顿一下，又道：“小兄弟如若是在为难这人的姓名，在下倒是略略知道一些。”
旁人这时才知晓，李维方才是因为这个苦恼。自打懂事以后，爹爹除了泼皮便是癞子，那里有人真的唤过他名姓？坐
到坟前，李维心中刀绞一般，枉为人子，连自家爹爹姓字名谁都不曾知道！不孝之至！
此时闻得面前华衣公子知得，又羞有愧，忙请其赐教。
那公子道：“这人姓李单名一个政字，政策那政。”
李维道：“真真是多谢这位公子。敢问公子与家父——？”李维本想问他二人可是好友，话到嘴边儿又吞咽了回去。
像他这般飘飘人物，那里是他家那泼皮爹认识得的。
果不其然，那公子闻言脸上不住厌恶，嘴上道：“单单是知道罢了，不相识的。”
李维虽自己不喜爹亲，偏生又见不得旁人厌弃。看那公子这般不屑，心头着实不快：“如此，多谢公子相告。”说罢
自顾自雕刻起泼皮名号来，不再做理会。
那公子却不曾立时离去，盯着李维半晌，才在那老人搀扶之下，讪讪走开去了。
李维倒是没觉着甚么，高榕等人皆呼出一口浊气去。心道好在那公子未有发难，不然即便是合他四人之力，也未必能
在那老人手下走上一百回合！自然，这时候事已经过去了，不再与李维多添懊恼了。
李维上了三柱香，烧了五百钱，日落时分，方才怅惘离去。
高榕本欲当日就动身，李维道回了家一次，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坚持要回去瞧瞧，高榕无法，她心中虽惧怕那
公子与老者，恐夜长梦多再生事端，却也拧不过李维，终是随他回去了。
那小院依旧是当初这般，门前这大榕树，李齐小时候没少攀爬，为这他哥也没少骂他。院子里头那石桌椅，残缺破旧
，一如既往。李维信步走到自家那口破缸跟前，惊见里头有一缸的清水，正觉奇怪，只听闻屋子里头一声断喝：“谁
！”紧接着就从里头跳出一人来，那人手持青锋，身着青灰色短打，面容枯槁、行装狼狈。手中剑锋尚不得持平，两
腮深深凹陷进去，单只一双眼睛锃亮，恶狠狠活似阿鼻来的猛鬼。
李维反复看了几遍，惊觉此人眼熟得紧，就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此时高榕等人早已严阵以待，那侍卫中有人断喝：“那里来的胆大贼子，占了我家公子的居所！”
那人冷冷一笑：“你家公子？你家公子名唤李齐的么？此处乃是我徒儿李齐旧居，你唬那个！”
徒儿？
李维疾步上到那人身前，仔仔细细上下端详道：“道长？可是青松道长么？”
“你是——”
“李维啊！阿齐的兄长，道长可还记得么？”
高榕领人生火起灶，准备膳食。李维与青松二人坐到里间谈话。
“十年转瞬间，没料到你都这般大了，真真是认不出了。”青松道。
李维见他三字一喘半句一歇，面色蜡黄不堪病痛，外头尚且闻不太见，进来了里头，恁大的药味儿呛人得很。
“道长，你这是、这到底是怎的了？”忆起那个英姿勃发少年英侠的青松，李维忍不得鼻头发酸。
“唉……一言难尽。李齐呢？怎不见那皮猴子？你与他掉落悬崖之后，都平安么？”
“都安好，幸得——”青松忽一阵气喘，一手按压左胸，一手不断捶打前胸。李维被他大伸舌头、急翻白眼那模样吓
的蹦起来多高，赶忙掐人中抹后背，手忙脚乱又险些哭出来。
好一会，青松才消停下来，同那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到床上，一动不动。李维上手去试探，好在鼻间尚有热息。
不敢耽搁，唤了一名侍卫，帮忙去县上找郎中。嘱咐了人家郎中若不肯出夜诊，多给些银钱。侍卫诺了，一路小跑了
去。李维自家与青松覆了薄被，仔细看着，恐再复发。
时不久，把个面色惨白那郎中带到，李维一见，就知大概。他心道这武林里头的人自有一套行事规法，许不得我多事
。只盼望我家那魔头不要这般莽撞粗暴才好。
郎中给摸了脉，颤巍巍与青松掀了眼皮子、掰开嘴巴看了看口舌，那侍卫道：“这位、这位大侠恐怕湿气郁结，纠缠
于五脏之内，又有虚火缠附于六腑之中。如若不用上好的人参吊着，怕是——”
郎中闭目摇头，把个李维慌道：“先生，既然人参使得，那便劳您开药罢！”
郎中叹道：“这等穷乡僻壤，那里有甚么人参？我瞧你们还是速速启程，赶到那大一些个的都城，方可寻到。”
李维闻言，谢过郎中，跌忙吩咐，即刻上路。
高榕道，此处距离咸阳也不算远，一路之上也无有甚么大集市，不若就奔咸阳罢。李维应诺，着了两名侍卫搀扶青松
上车，李维等人连夜赶奔咸阳。
32.话说当年
青松睡梦之中一阵颠簸，只觉胸口气闷得，咔咔咳嗽两声，方才舒坦许多。睁开俩眼睛四处一瞧，竟然身处在马车之
中。木质的窗格子上头挂着个小布帘，飘荡荡荡飘飘，外头日光毒辣，概是正午时分，偶射进来几缕，烫人得慌。自
家身上着了一袭薄被，四仰八叉横了大半地方，有人蜷缩在角落里头，头载歪着，想是午睡了。他睡得迷噔噔，瞅了
那人半日，才想起来他是那个。
青松瞧他那般瑟缩摸样，就仿似回到了那日，带着李齐上山，他也似这般，缩倒角落里头，恶狠狠瞪他，呲牙裂嘴。
累极睡了去，也缩着不动，招人心怜。
可如今，青松心中悲戚戚，不由得叹了一声，人说世事难料，当真是料无可料。他自自己身上拉起薄被，欲把李维去
盖，不料一个颠簸，他无有防备，被颠得眼前一黑，又是撕心裂肺一顿好咳。
李维打梦中惊醒，一见青松咳得眼珠子暴突、脸红颈粗，跌忙扑到跟前拍后背抹前胸，半晌，始才好点。
青松也不知是咳出来，或是有感而来，几滴英雄泪扑簌簌而下，闭目咬牙不语。李维见状也不敢多嘴，心里头且不得
好滋味。
有人挑车帘儿探头问：“公子，寻个地方，该用些干粮了。”
李维唱诺，又与青松语：“外面日头甚好，不若咱们也去荫凉处透透风，如何？”
青松也觉车内憋闷，便道：“如此甚好。”
李维把他搀扶，寻了个草茂丛密的树根，两人并排坐了。高榕递过来干饼水壶，李维自家边吃边照看青松。
青松道：“你我这般，倒是叫我想起了与那皮猴儿上武当之时，也是这般照看他的。”
李维不语。
青松哀哀叹道：“你将幼弟交到我手，没能好生照料，原是我对不起你兄弟了。”
李维不禁道：“道长勿要多想，你带李齐上山学艺本是好意，那里来的错处。倒是我那兄弟天性顽劣，给道长你添了
灾难。你是不说，我也猜得大概。有今日这等不顺遂，怕也少不得李齐的罪孽。”
青松闻言先头一愣，而后不语，似是思虑甚么。李维道他不愿多讲，也跟着沉默。许久，青松才道：“我本不应与你
说道的，这也算是我武当家丑。只是先莫说你与我武当渊源颇深，且说你今日救我性命，我就不该瞒你。”
李维急道：“道长——”却又被青松挥手打断，他虚虚喘了几口，道：“我武当出了叛徒——不，该唤他们奸贼！”
他面露愤恨，双拳紧握，钢牙咬得咯嘣嘣直响。李维怕他过于激动，忙拍抚后背，小声劝慰。青松闭了闭眼，强压悲
愤，缓了一会，方才一一道来。
却原来，武当山之上，李家兄弟那一出生死大戏，乃是人家设的一场局。此一番又要从头说起。前任掌门卸任之时，
本属意弟子悟性最高的那一位，汉阳真人，姓冯名顺昌的。只是不知是何原因，竞选掌门前不久，汉阳竟下山去了。
之后前掌门也对其不闻不问，门人皆道汉阳秘奉了师命，下山历练去了。直到下任掌门灵鹤真人上任，汉阳才归来。
这一番，都是自打那汉阳携带着青阳道人陆小畅回武当山，开始的。
回到武当山之后，汉阳真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联络了朝廷鹰犬，以武当效忠作价，要夺回武当掌门大位！
青松言及此又是一阵激动，李维又是一番劝慰。
却说这冯顺昌早在山下历练之时，便与朝廷勾搭连环，做好了生意。回到武当山后，更是秘密谋划、隐忍经年，才一
举发作！先是挑起鲸鲨帮与武当争斗，再寻机囚困了掌门人灵鹤，宣称其闭关，教唆鲸鲨帮寻来少林主持公道。又将
李维兄弟推倒风口浪尖，以“掌门无能、幼童受害”这等风言，来激化武当内部掌门哄闹。最终李家兄弟跌落悬崖、
凶多吉少，于少林面前，武当声望一落千丈，不得不改换掌门。
“你那兄弟，杀死鲸鲨帮三帮主，也是奸贼陆小畅为祸的。事后我去调查，发现当晚引众弟子前去事发地点那蟊贼，
也是他扮的。难怪他不尽全力搭救李齐、难怪他言语激怒于海天——他存心要你们的命！你们一死，武当即是众矢之
的！”
李维道：“你是怎的知晓，灵鹤真人被囚？他现下又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