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童唤道：“二位驾临武当，不胜荣幸，且入内休息一二可好？”
二人回礼，只道天色已晚，既然主人家不愿今日接待，客即随主便，随了道童绕过紫霄正殿，来到后山上弟子休憩之
地。
道童捡了个不生人烟的院子与他二人，李维瞧着奇怪，那道童却道：“现下山上闲杂事甚多，且勿扰了二位的清净。
师父交代待那厢俗事一了，就要接见您二位的。”
道童语气不善，话中夹杂气愤鄙夷。
原是自鲸鲨帮上山闹事，甚多好事者接连而至，或是凑个热闹，或是趁火打劫，大多居心不正。道童每日多则接待人
马四五批，少也要接待三两个，他心中为师门不平，又不敢与那些个大人物坏脸色。只好挑着软柿子捏捏，使些个小
性子。李维二人正是他眼中的软柿子，不说方才土包子那一吼，端看二人着装举手，亦不是那硬茬儿。累了些日子的
怨气儿，没憋闷住，撒出了来。就欺二人人微言轻，不能威胁与他。
小道童心中所想，哪里为二人所知。那李康隆气性火爆，待要发火，却为李维阻止：“这位道长，我兄弟二人挑此时
来得宝地打扰，原是思虑不周，哪里敢要道仙接见一说。只是，弟子有个兄弟名唤李齐的，此时正于山上修行，不知
可否烦劳道长帮忙——”
他话未讲完，那道童先不耐道：“是了是了，管是哥哥弟弟，你都先与这些时日吧。”说罢似乎瞧着李康隆脸色难看
，或是自家觉得言语欠佳，又道：“现下山上无有人手，有何事皆等一等罢。”言罢略一拱手，也不等二人回礼，拂
袖而去。
李维边拽了怒发冲冠的李康隆边暗自叹道，只望自家小弟无有因身世受到欺凌才好。
他二人整顿休息暂且不提，单说那道童，离开小院，直奔饭堂。忙了一日，腹中早已饥饿难耐，心想着看还有那些果
腹的饭食。
他一边走一边道，那鲸鲨帮忒也不叫人消停。闹腾了一拨又一拨，没完没了。按说上一次师尊出面，早已与那方做出
解释，怎的没打发走打渔帮、又来了和尚帮？早也不到晚也不到，偏偏挑师尊闭关时间到。这明摆着是趁火打劫不是
？想来那和尚也都不是甚么好鸟，帮着那群渔农欺负到武当太岁，还有那些个上山来的柴狗，只待师尊一出关，便叫
你们——
“诶呀！”道童忽地捂住头脑蹲将下去，骂道：“那个混子有眼无珠砸了爷爷！诶呀诶呀！疼煞我了！”
一小人灵猴一般，自打前方一棵大树上爬跳下来，只见他满脸污黑，一身衣物破烂脏旧，蓬发赤足，一手持弹弓，一
手半握，内中似有物什。他见得道童疼的哇哇直叫，缺牙一露，嘴皮子一撇，哈哈大笑起来：“小狗子，再叫！再叫
啊！你叫的好听了，爷爷再赏你个石子儿吃！哈哈哈！”
道童强忍泪珠子，一脚向那脏娃娃踹去。脏娃娃一闪身，从容躲过。道童气的双目充血，牙根咬断，大喝一声：“泥
耗子！今天小爷非要打得你求饶不结！”言罢施展开武当的入门招式，招招生猛式式凶狠，怒意之中，不容留情。那
泥娃娃眼见不济，被对方一拳擂倒在地，嘴上还不服软：“狗崽子你敢打人！以后再也不喂你了！饿死你！活活饿死
你！”
道童闻言怒火更胜，手下越发狠重，拳拳击在对方痛处，直到他气喘跌坐与地，末了还狠狠把他一脚，道：“死耗子
，看你还有胆子胡言乱语！”
那脏娃娃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吭哧吭哧地倒气，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臭狗、臭狗屎……下回就是、就是饿死了
你……也再不管你了……”
道童见他这般模样，略略有些不安，稍一迟疑，终是收敛不安，起身拍拍身上尘土，道：“那个要你多管闲事，泥耗
子一个，哼。”言罢扬长而去。
他口中的泥耗子，正是李齐。
且说那李齐在南水村好歹也是孩子王，如何落到这般田地？这其中却是有些个因由的。
他随青松上山，一路上青松青阳二人把他哄着，呼风唤雨，好不得意。那时他尚未觉察离开兄长有甚分别，只是好日
子终究是有头的，他随那道士回了“道士窝”，享福的日子就彻底没了。
青松把来龙去脉与他师父洪如真人如此这般一一道来，洪如真人亦赞叹李齐小小年纪神勇果敢，又上手摸捏李齐的骨
架，道是个习武的好材料。
若是搁在旁人，此时该拜师尊、行大礼了。搁在李齐这混世魔王身上，甩了洪如真人的手臂不说，还当堂道：“我才
不要做劳什子牛鼻子老道！休要把好话儿来哄我！速速放了我下山去，我要寻我兄长！”
洪如真人脸上挂不住，却也未有与个奶娃儿计较的打算，瞪了自家弟子一眼，埋怨他未教好礼仪，道：“此子底子虽
好，尚欠修养。今日起，便与师兄们一同诵念经文，修身悟道罢。”
一旁青松心中疼惜，道你个皮猴儿，何时胡闹不得，非要挑拣这么个节骨眼儿。你惹恼了师父好怎的？现下不许你武
艺，只教你去诵经做课，瞧你好受！
他这厢只敢与心中嘀咕，师父的面子却是不敢驳的。只待过两日气消了，再私下提提此事吧。他这第一个徒儿，可不
能做个满脑袋经文拳脚不通的傻道士。
青阳却道：“师伯，依我看，这李齐年岁与师兄们那些个弟子相仿，不若就与他们一同做课练功，您看——”青阳求
情道。
“青阳莫要多言，习武之人须有武德，明辨是非之眼，锄强扶弱之心。他这等顽劣性子，改改为好。”言罢招了青松
回内堂细谈，洪阳真人临行前，吩咐青阳安排李齐周到，还抚摸其发顶，甚是慈悲。
虽有青阳领路打探，却不知因何，李齐并未受到优待，反而许多年岁高他的弟子，时常寻机与他为难。先头只一两个
暗下绊子，后来不知是串通好了或是欺他无有功夫在身亦不受恩宠，自大到小，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地放肆起来。
李齐自是不会找青松去说，他个性倔强，怎肯向人低头？只是他愈是忍耐，他人愈是欺负地厉害。
那洪阳真人倒是使青阳来了几次，青阳也见李齐衣衫不整、面黄肌瘦，曾追问缘由，皆被那些个带头的道童以“李齐
顽劣不听劝教”打发了。去问李齐，那猴子嘴犟，只说要回家。陆小畅无有法子，加之鲸鲨帮一事，李齐这一厢，便
被搁下了。
李齐一手抓了个冷硬馒头，一手是从咸菜坛子里头摸来的腌萝卜，自家缩在柴房后头的废炉灶里头，一口口咽食。
他不去饭堂，是不愿见那群牛鼻子。暗地里心中盘算，倘若进了人家的饭堂，吃了人家的饭食，那就是要与人家做徒
子徒孙当小牛鼻子了。是以，每每到了饭点，他便偷偷与灶上摸些顶饱的回来，蹲在一处填肚子。后被厨房的婶子察
觉，嫌弃他脏污了灶台，便要揪着他洗漱。李齐只道那虎婆子也与道童串通了的，要欺负自家，便豁命挣脱。打从那
以后，李齐去厨房皆要寻无人时候，才偷偷摸去。
那日晚间，许是有事，灶上未有剩食。李齐在废灶台中寻了午间藏下的馒头，一人嚼食，边心中盘算，积攒下的干粮
何时才能够下山用。他原是未死心的，只待有了足够准备，就要偷跑。这些日子在山上瞎转悠，发现后山陡峭，虽然
也是一条路，实则生死路。一旦失足，便是再无生还的可能。倒不如光明正大走那前门。人既多且杂，他小小人儿一
个，要趁乱脱身，想也不难。
他这厢正在合计，只闻得外头一阵瓢碗碰撞声，心道莫不是遭了耗子？
一时好奇，便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往到灶台那间。一瞧，是个道童，概是错过了饭时，正翘着屁股翻找呢。
李维借着月光细瞧，隐约看见那人平日里也曾跟风欺负过自己，心道风水轮流转，今日你算是犯到我手中了。
他用力“嘿”了一声，掏出了馒头，朝那道童晃晃：“小狗小乌龟，你来看看这是个甚么！”
那道童腹中正是饥饿难耐，瞧见那脏兮兮的泥耗子手中挥舞一个白胖胖的大馒头，一时间吸溜着口水，腹中鸣叫更胜
。面上却做不屑状，道：“泥耗子，你拿着个破馒头叫唤个什么劲儿！去去去，道爷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说罢也不理睬李齐，径自去寻吃食了。
李齐那里肯罢休？倚了门，上下抛接馒头，道：“省些气力吧，今晚上无有剩食了——只除了我手上这一个。”说罢
，眼珠儿滴溜溜一转，又道：“你与我道个歉，再唤我两声爷爷，我便给你，如何？”
那小道童忙过一日，浑身疲乏，只待填饱了肚子好回去歇息，那里还有精力与李齐胡搅蛮缠？伸手便要来硬的。
李齐退后一步，作势要踩，道：“你敢抢！”
道童果然投鼠忌器，不敢上前。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馒头看，偏偏嘴皮子咬了死紧，一言不发。
李齐得意道：“你不叫爷爷？那好，你学两声狗叫与我听，”道童略有松动，李齐催促道：“快叫，快叫啊！”
道童眼儿翻出泪花子，显然是被逼的狠了，到底是年岁小，拿手绝活同李齐一般，哭鼻子。
李齐见状，心中大为痛快，恶狠狠道：“你再不叫，再不叫我可就要踩了！”
道童嘴巴张张合合，终是蚊子声音大小，说了声汪。
李齐孩子心性，见道童这般不愿，愈加想要欺负，便叫他再叫两声。
道童不堪受辱，甩袖便走。
李齐急忙又拽住人家，他自家无有察觉，但此举本就是出于孤单，又怎肯轻易放走玩伴？于是又拦住人家，说软话，
给馒头，末了还拿出些腌萝卜来与人家。
道童用得狼吞虎咽。李齐看着莫名高兴，学着自家兄长道：“莫急，吃慢些儿，我不与你争便是了。”
那道童忙里得闲，瞅他一眼，也没言语，只是吃食慢下了来。
李齐又想起了自家哥哥，抬眼望着月亮，道：“你是怎的来这山上的？”对方无搭话，李齐自家也未想过听到回答般
，接着自我言语道：“我是被个牛鼻子骗上来的，亏我还救了他，早知……也不知哥现下如何了，我走了突然，他定
是要急死的……他那般护着我，见我受了委屈，哪能饶了你们。我兄长好生厉害呢，他连大老爷都不怕，板子也不怕
的……”
道童吃尽了馒头，道：“山上很好，有饭食、有衣穿……你莫要再想从前了。”言罢不再理会李齐，自家走了。
李齐似是听到了，似是没听见，只是呆呆地望着月亮，一语不发了。
自那日起，李齐常绕着道童转。
那道童不欲他人知晓那晚之事，每每殴打李齐以作掩饰。
李齐被打了，下次仍旧去找他。道童打了人，还盼着泥耗子下次来。
这个中的心事弯弯，他二人尚且不甚明白，况乎他人。
18.阴谋1
李齐连滚带爬回去废灶养伤不说，单说那道童，被李齐一闹，也无有了寻饭食的兴致。他心中自是知道，李齐安身之
所就在那里。方才那耗子被打得模样，怕是两三天也无法大好——这几日便莫要寻他晦气了罢。
道童着实无有胃口，心道先与师尊复命，待打熬不住之时再与同铺那小胖讨要些零嘴儿，这一日也可过得去。
一则他委实也不算饥饿难耐，二则方才与李齐纠缠许久，现下时辰不早，其他师兄弟怕是早便与师尊们回禀过了，只
剩了他自己一个。
如若只有汉阳师尊倒也无妨，怕只怕那洪如，素来的严格厉害，被他抓着了，问起因由，自己是肯定说不出的。如此
一来，那洪如师尊指不定如何罚自己呢——
他这地里想，脚步停在议事厅之外。
那议事厅是门中弟子做商议用，多数是辈分高的道长们听取下代弟子汇报的。
武当简朴，所有房屋皆无有雕刻油漆。只在待客用那些个院落中，还有些匾牌一类。像是这内部人使用的房屋，只着
砂纸打磨了木茬儿，那窗户纸皆是棉麻布料，比一般农家好在整洁一些儿。
道童心中惧怕洪如，真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只听议事厅中传来洪如真人说话声音：“还是师弟想的周全，那鲸鲨帮算
得难缠，偏生挑掌门闭关之时前来闹事，想是来者不善。加上那同文身后的少林，招惹急了反倒不好。就如师弟所言
，拖字诀乃上策。”
又闻汉阳道：“是以，我方才唱白脸，叫师兄唱了黑脸。总要有黑有白，这台戏方才唱了下去。只是时间匆忙，未来
得及与师兄一一解释，师兄千万莫要记怪才好。”
洪如道：“师弟勿要多虑，只要是为师门考量，这点小事算得甚么。”
汉阳道：“顺荣，方才我与你那番训斥，你也莫要怪罪师叔啊。”阮顺荣是青松道人俗家名讳，道童自小于山上长大
，这自是知晓的。
原来那青松道人也在房内，道童心道，别语洪如师尊厉害，他徒弟青松道人阮师哥却是个趣人儿，每每带领着一群半
大小子漫山疯跑，旁人受罚之时也不少与他师父求情。自家也未少承他情。他与汉阳同是好人，想来是不会相互怪罪
的。
果不其然，只听那青松道：“师叔思虑周详，大局为重，青松那敢有毫厘的不满！”
汉阳道：“当真如此最好。是了，顺荣，你那新收的徒儿如何了？可是准备待此间事了了，便正式拜师门、学技艺？
”
道童心中咯噔一跳，可不是！那泥耗子好歹算得阮师哥的徒儿，阮师哥在武当的地位，岂是好相与的？待它朝泥耗子
得势，还不打压他们这些个曾经欺负他的人？
道童愈想愈怕，暗骂自家当初是着了甚么魔障，跟着那些个出不了头的师哥胡搞，现下可如何是好？
他这厢心头急切，却又闻得那洪如真人道：“哼，就他？自家学艺尚未精纯，怎的能收徒弟？”那偷听的小贼心中雀
跃，不收是最好不过的，免了他担惊受怕。大不了以后对那泥耗子好些儿也便是做补偿了……
汉阳道：“欸！师兄，我瞧那娃娃骨骼清奇，头脑灵活，若得良师，只怕将来成就不小。”道童咬牙，想是闻听汉阳
这般袒护那泥耗子，心中又气又嫉。
洪如显是不愿把李齐多谈，随意道了一声以后再议，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青松出得议事厅。
那议事厅房门一开，吓得偷听贼缩进草丛之中，大气儿不得喘。他也不道自家心虚个甚么，只是偷偷躲着，未敢动弹
。
那青阳道人陆小畅竟是也在房内的，此时随着自家师父汉阳真人一道，送洪如师徒二人出来。待那二人走后，青阳当
先返回议事厅之中，汉阳真人尾随。
那道童见洪如真人走了，本欲就此起身与汉阳汇报，谁知那青阳与汉阳师徒二人举止十分古怪，直至他陆师兄当先返
回议事厅，道童心中才道——当真是不对劲儿，武当尊师重道乃是头等大事，何时也未见过徒弟走在师父先头的！何
况那人还是汉阳师尊唯一的徒弟，陆师兄！
说起这陆师兄来，入门比起他来还要晚上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