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偏向外人,不能随自己心愿行事,到底也是亲生骨肉,有何事能够令他痛恨至斯,甚至费心将两句含糊不清的偈语硬生生与亲儿拉扯上关系,将其作为献祭的牺牲品?
“上官大人可是在嫉妒?抑或羡慕?”
上官洛青突然而至的话语打断了御紫炎的思绪,也使得上官敬变脸。
“!”
讶异的神色使得原本清秀的面庞几近扭曲,原本有如钝刀锯木一般沙哑的嗓音此时更加刺耳,“孽种!你在说什么!”
“呵呵。我是说,上官大人这是在嫉妒、羡慕。”
上官洛青似是很满意自己父亲的反应,原本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虚弱的语气中也填了几分力气,“因为上官大人未能得到的,我却握在了手中。”
“住口!”
随着上官敬的一声厉喝,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上官敬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御紫炎身子微微前倾,却被身后之人一只手揽住腰身。
“炎儿莫要冲动。”
御天行在心中提醒道。
一句话使得御紫炎冷静下来。好在只是一个耳光,上官洛青并没有性命之虞。不过——若是上官敬当真要对上官洛青不利,他也只好顶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挺身而出了。
回头看了一眼御天行,收到爱人肯定与支持目光,御紫炎唇角微扬,安下心肠,静观其变。
“孽种莫要企图乱我心智!不过是无用的挣扎!”
狠厉的声音中恨意愈发明显,甚至带着几分颤抖。
“是否无用,上官大人自己最为清楚。”
“……”
御紫炎莫名其妙的回头看向爱人,却在下一刻在心中听到爱人说道,“有传言左相上官敬与启仙前任帝王关系匪浅。而上官洛青的生母,则是现任启仙帝之母、原本的皇后、现今的皇太后当年贴身侍婢。而上官敬的声音,似乎也是在迎娶了上官洛青的生母后变得如此的。”
“——”
虽然御天行未曾说明,御紫炎已是听出了其中端倪。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番内情。
轻叹一声,御紫炎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上官敬。
如今仔细打量,御紫炎发现,上官敬容貌清秀,较上官洛青偏向阴柔的模样,更添了几分清新雅致。
能够生得如此,相信原本的声音便是不比天籁、想来亦是不差。
若是上官敬再年轻一些,声音不是这般沙哑,怕是连上官洛青都要被比下去的。
然而是什么样的感情能够让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执着至斯?
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执着于一段注定无果的恋情,又是何苦来哉?
御紫炎正自感慨着,偏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响,又一道身影应声而入。
“左相定力也忒差了,如何被这么几句话便激得失了分寸。”
说话的是个女子,并且听起来颇有些威仪。
御紫炎眉毛轻挑,对来着身份已是有所猜测。
“洛青几日不曾进食,实在无力行三拜九叩之礼。怠慢之处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上官洛青漫不经心的说着,同时也点出对方身份。
太后似乎也无意隐藏身份,径自走到上官父子二人面前,也让御紫炎看到了月光照映下的容颜。
确是生得雍容华贵,颇有一国之母的威仪。只是那眉目之间的冷酷与鄙夷,令人看了无法欣喜亲近。
“嗯,果然生得有几分姿色,甚至比左相还要妖媚。难为芷兰那么平凡的容貌却能生出这般模样的孩子。看来,到底是左相的骨肉啊,连陵王都被他迷得不要江山要美人。”
一句话说得刺耳,字里行间全是轻蔑贬低之意。遣词措句间,仿佛不是在谈论一位国相之子,倒像在说一个红尘女子、抑或媚颜惑主的红颜祸水。
“太后深夜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上官敬冰冷的声音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愈发冷了几分,却也只是硬邦邦的问话,并未带出一丝喜怒哀乐,比起方才面对上官洛青时,更加淡漠。
御紫炎见状不由得微微摇头——对着当年逼迫自己迎娶了一个没有半点感情的女人,还被生生夺去了嗓音,上官敬竟然还能如此平静。抑或是——平静背后才是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强烈情感。
毕竟,即便不是女子,这锯木一般刺耳的声音、尤其是配上这样一个清秀的人物,也是说不出的突兀与不和谐。扪心自问,御紫炎认为若是换做自己,怕是会对此耿耿于怀,更何况美中不足乃是人为所致。
而如今,害他变成这般模样的幕后黑后就在眼前,难道上官敬就一点都不在意么?
“倒让我有些好奇,启仙前任帝王是个怎样的人物,能够使得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左相甘心隐忍至此。”
御紫炎心中悠悠说道。
“一个笑里藏刀、令人不寒而栗的人。”
御天行缓缓回了一句。
“哦?竟连天都如此忌惮他?”
御紫炎含笑问道。
“我只是客观的评价。”
御天行从容作答。
玩笑过后,御紫炎收敛表情,悠悠说道,“不过,我倒是有些为上官敬不值。既是前代的启仙帝是那般精明之人,又怎会不知自己的皇后将贴身侍婢许配给上官敬,其中必定有鬼?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为上官敬做。甚至不曾让他离开这是非纷扰之地。不仅如此,相信现今上官敬尽心竭力辅佐少帝,亦是被那位帝王所托吧?”
“炎儿何以见得?”
御天行饶有兴致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人儿,顺着话题问道。
御紫炎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不是很明显么?要为了自己的仇人兼情敌辅佐她的儿子执掌江山,试问何人能够心甘情愿?然而上官敬却是做出了如此选择,并且这一辅佐就是近十年。”
“炎儿就没有想过,这上官敬此刻忍辱负重,只是为了寻到一个时机报仇雪恨?”
御天行继续问道。他的炎儿总是太心善,连带着将他人也想得太简单、太善良。就像此时,他只看到上官敬被情所困的一面,却丝毫不曾提及,上官敬静待时机报仇的可能。
御紫炎显然被御天行的问话问得一愣。然而很快他又笃定的摇摇头,“我不认为这个上官敬会如此。”
“为何炎儿会如此肯定?”
御天行微笑,再问。
“方才应该也听到了,上官敬对这位皇太后态度根本毫无恭敬可言。甚至有种无视的感觉。试问上官敬若是当真有心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报复,那么他为何不将戏码做得更足些,更恭敬些才对。”
“但是炎儿可曾想过,若是上官敬态度过于谦卑,反而会惹得对方起疑——毕竟正如炎儿所说,面对着这样一个仇人兼情敌,卑躬屈膝实属反常。”
“这……”
御紫炎迟疑片刻,终是苦笑道,“天说得不错,确实如此。看来,对于人心,我到底不及天看得透彻。”
“不是我看得透彻,亦非我比炎儿更加了解人心。只因炎儿此刻已是先入为主同情了被辜负的上官敬,所以判断上自有了些偏倚。”
“呵呵,知我者莫过于天。”
御紫炎开怀一笑,坦诚了自己心思。
“哀家听说左相深夜尚停留在吾儿寝宫,因此才来瞧瞧。”
启仙太后的声音打断二人对话,“一来,哀家担心左相一时心软放走了祭品。二来,哀家更加担心左相一时冲动杀了祭品。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哀家所乐见,所以特来提醒一下左相,这祭品的身份。”
“欺人太甚。”
御紫炎蹙眉,沉声所了一句。
第四四一章:仙叶救人(三)
先前启仙太后将上官洛青与风尘女子做比已是轻蔑意味十足,而今更是变本加厉,甚至不将上官洛青当做活人对待,张口闭口只是“祭品”。
如此态度令得御紫炎蹙紧了眉头,满脸不悦。
不过苍白着一张脸的上官洛青却好似全无反应,仿佛对方几次三番出言轻侮的并非是他。
上官洛青平静的反应看在御紫炎眼中有着别样含义,遭遇如此对待仍无知无觉,若非神经太过粗犷便定是自小习惯了这般不带脏字的漫骂。
思及此,御紫炎心中莫名划过一丝心疼,灵识落在上官敬身上。
他并不知道上官敬曾经遭遇过什么,现在又继续在遭遇着什么,但是,无论上一代的恩怨如何,孩子却从来都是最无辜,却也最容易被人轻忽的。
因为年纪懵懂,不懂反抗,不懂争辩,于是便无辜承担了许多与他毫无关联的恩怨情仇。众多纷繁的情绪毫不怜惜的加诸于幼年的上官洛青身上,而从无一人考虑过他是否能够承受这许多。
一时之间,御紫炎心中有些怅然——难怪初见上官洛青时便觉得那稚嫩平静的容颜下掩藏了太多,甚至比他,更加深藏不露。如今看来,或许比起上官洛青的遭遇,他过去曾经的坚持与执拗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想到这,御紫炎不由得轻笑出声。
被身侧爱人笑声引得视线回转,御天行无声的投来疑问目光。
御紫炎抿唇而笑,心中说道:“只是想到过去的自己实在幼稚。自己将一点点挫折无限放大,苦了自己,也负了别人,或许禹溪说得不错,我确是个伪善之人。”
“便是伪善的炎儿我也照样爱极。”
御天行挑眉,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一句话,却是惹来御紫炎颊上两片云霞。
“天如今倒是将甜言蜜语说得熟练流利。”
不自在的别过眼去,御紫炎心中似嗔似痴的道了一句。
而御天行也不甘落后,心中回了一句,“炎儿却依然总爱妄自菲薄。”
顿了一瞬,紫眸的人儿忽然笑靥如花,“总要将自己装得更可怜,方能令天一直将心系在我身上。”
御天行帮作怀疑道,“我的炎儿,当真是如此工于心计之人么?”
说罢,俊逸的脸上换上深情似水模样附在少年耳畔低声呢喃着,“何况便是炎儿不使出如此心机,我也一样移不开眼去的。不过,炎儿肯为了我而用心至深,倒是让我很受用呐。”
“呃——”
御紫炎一时无言以对,原本只是玩心突起,故而说些酸牙的话来想要爱人目瞪口呆模样,谁知他的天却比他还能装腔作势,最要命的是,那本该令人浑身生出鸡皮疙瘩的肉麻话语,偏偏该死的令他听了心跳不已。
再一次与爱人比试大厚颜中败下阵来,御紫炎却是输得欢快。
有些懊恼于自己如今太过习惯于天的宠溺与纵容,却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心思,不消多时便又沉沦在那总是满满映着自己身影的双眸之中。
人生在世,遇到这样一个全心爱着自己怕人,怕是即刻死去,也已无憾了吧?
灵识在上官洛青与上官敬之间扫过。
或许这世上最了解上官敬的,正是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幺子。
因为同样爱上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因为,曾经同样因为爱人追求权力地位的坚持而黯然神伤。
然而,正如上官洛青所言,上官敬运气比自己的儿子差些,他的儿子在这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厮杀的战争上胜出了,而他,却是一个仅剩了些微脆弱骄傲与尊严的战败者,并且,输得一败涂地,甚至因为对方的逝去再无反败为胜机会。
轻叹一声,御紫炎心中百感交集。
人言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话果然不假,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形成,总能于此人境遇之中寻得些蛛丝马迹,然而反而观之,即便是相同境遇,成就一人的脾气秉性,却也可以截然不同,端看涉事之人如何看待,对待自身遭遇。
就如同上官洛青,选择成全,选择顺应,却也同时,选择保全自己,善待自己,于是终于胜出收获。
而上官敬则是选择压抑、选择隐忍,不断的逼迫自己,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于是,注定诸事不顺,心胸也随着变得愈来愈狭窄,直到最后失了本心,没了自我,甚至怕是连自己当初的心动感觉都已忘记,留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与纠缠不清的仇。
谁给谁织的茧,谁为谁作了缚?一切的一切,怕也只有他这样将过往真正踩在了身后,由一个当局者转变成了旁观人,方能看透,想清罢?
御紫炎神游天外之际,上官敬与启仙太后的一番“唇枪舌战”已然偃旗息鼓。
一齐默契的向上官洛青丢下最后一个轻蔑不屑目光,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启仙帝寝宫的偏殿。
总算是走了。
御紫炎轻舒一口气,有些委屈无奈的对着身旁男人眨了眨眼。
这般无辜模样逗得御天行唇角高高扬起。他何尝不知,面前小人儿最不擅长,也最不乐见的便是这些针锋相对,争风吃醋的戏码。尤其当那二人争夺的对象早已作古,这般无谓的竞争,在爱人看来根本是不可理喻。
看出爱人眼中隐含笑意,御紫炎撅撅嘴,也不理会对方别有深意目光,身形一闪,已是进入了偏殿之中。
“——”
看着负手而立,透过窗缝遥望夜空的上官洛青,御紫炎心中升起几分怜爱之情,因着眼前少年与前世禹溪生得如出一辙,也为了这少年的豁达自爱。
“上官公子受委屈了。”
轻轻的一声,使得毫无心理准备的上官洛青蓦地一惊转回身来。
然而当他看清面前二人模样时,脸上更是因为无以复加的意外扭曲得有些好笑。
“呵呵,我们在此出现,津有这么难以置信么?”
御紫炎轻笑出声,顽皮的眨眨眼问道。
“呃……”
似是被御紫炎语声拉回神智,呆滞了半晌的上官洛青终于寻回了声音,“实不相瞒,洛青即是骇了一跳。”
满意于上官洛青的“实不相瞒”,御紫炎了然点头还以一个微笑,简要解释道,“我与天本是路过此地,却听说了上官公子与陵王遇上些麻烦,因而毛遂自荐前来帮忙。若是吓到了上官公子,还请见谅。”
当御天行与御紫炎双双出现在此处时,上官洛青已经对面前二人来意猜到了几分,如今经由对方亲口说出,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苍白的唇瓣微微抖索着,上官洛青深施一礼诚挚说道,“洛青有幸,蒙陛下与殿下两次三番出手相救,此等恩情,洛青便是来生结草衔环也无法还清。”
看到面前少年如此谦恭模样,御紫炎唇边含笑,轻轻抬手已是一股无形力道将对方搀起。
直视着上官洛青双眸,御紫炎缓缓说道,“若是上官公子果真有心道谢,便让自己一直快乐、幸福下去,直至终老。如此,也不枉费了天与我的几次相帮了。”
似是没有想到御紫炎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上官洛青的眼中现出几点晶莹。
无声的点点头,便是没有什么信誓旦旦的保证,但御紫炎看得出,上官洛青是将自己的话牢牢记在了心头。
御天行目光停留在爱人身上,一双黑眸中光芒深邃不可见底,却也只是这样静静瞧着、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御紫炎感受到爱人目光,却并未露出疑惑之意。
笑着对上官洛青说道,“时辰也不早了,陵王想必也等着心焦如焚了。我们这便离开了罢。”
“有蒙二位。”
上官洛青并未询问二人是如何不心动一人潜入皇宫,更加无意质疑二人将如何将他悄无声息带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