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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欺少年穷——by廑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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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抱玄目光在祁薄阳面上只一掠而过:“神清骨秀,眼光湛然,筋骨绝佳,的确是好人选。”

自叶抱玄现身之时,祁薄阳便忍不住盯着他看。

他的眉毛如醒挽真一样纤细,却又浓黑如墨,上挑而起,眼眸幽深,鼻若悬胆,唇薄如纸。只长相而论,祁薄阳这一生便未见过比他更出众的,况且此人气质更是让人过目难忘。

他走来之时,似带着西北千年冰雪,眉宇间无半分凡尘烟火气。

这样的一个人,只是眼见,便让人觉得心神为之一清。

此时叶抱玄开口说话,他才惊醒过来,俯身诚心诚意地唤道:“叶道主。”

叶抱玄点头赞许:“不必紧张,三日之后你便是我的师弟了。”

虽然叶抱玄如此说法,但祁薄阳仍然没有流露出一丝轻松来。

方才见了对方,祁薄阳是真正明白了何为天下绝顶高手。

醒挽真、宣识色与叶抱玄,纵然气质不一,但无论何人,给人的感觉却是坦坦荡荡,无所遮掩。或许他们也会有鬼蜮伎俩,但懂得该放则放,洒脱自然,从无拖泥带水。赢得光彩,败也败得风光霁月。

若是想傲视天下,心智、武功无一可缺,除此之外,还有沈醉曾说过的一颗本心。

一个时刻想着算计的人,无论他武功如何高绝,也无法真正站在巅峰。

因为他的心,根本装不下这浩大天地。

他之前曾问过沈醉他的本心是什么,对方却道本心与心魔只一字之差。

此时他若有所悟。

沈醉与叶抱玄诸人走的是两个极端,叶抱玄看见的是天下,沈醉所为的只是自己。

至情无情,至公至私,若到极处,不过殊途同归。

只是他来日必会与叶抱玄一样,走上前一条道路。

到了那时,他与沈醉又会是何种结局收场。

叶抱玄代师收徒,定在三日之后,并未邀请他人前来观礼。

而沈醉作为唯一观礼的外人,便在昆仑山住了下来。

他身为蓬莱岛主,自然是住在昆仑之巅的天庭。

当年他的师父傅忘机有时栖于昆仑,于这天庭倒有一惯常居所。

叶抱玄挂念他二人的交情,这住所不曾撤去,时有人清扫,如今沈醉前来,自然就住了进去。

沈醉是第二次来到昆仑,亦是第二次来到这昆仑之巅的天庭。

白玉台上只他与叶抱玄二人,两只蒲团,一张矮几。

叶抱玄略挽了袖,露出一截骨肉匀称的手腕,动作舒缓优雅地烹茶。

他神色宁和而专注,倾倒的雪水清透澄澈。

沈醉接过他递来的木杯,浅抿一口,放下后,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话中的赞美谁都能听明白。

叶抱玄伸手将那只木杯中复又取了回来:“这茶与寻常不同,只第一口是绝味,此后再无滋味,不过这一口与了沈岛主,倒也不负。”

沈醉哂然。

他与叶抱玄俱是知根知底,对方自然也知对他而言,喝上一口已是极限。

如此说来,这茶与他倒真是相和至极。

“最后一次见忘机,是二十五年前,”叶抱玄手置于膝头,背脊挺直,眼看山巅翻覆云海,“未料到,现在坐在我对首的,却是沈岛主了。”

沈醉也是颇有感触:“那时我年方四岁,随师父回蓬莱岛之前,途径此处,他说有一故友在此,恰好可以一探。”

叶抱玄收回视线,静静看了沈醉面容半会,道:“当年他收你为徒,我便知道他时日无多,可还有一线希望尚存,心有侥幸。如今看来,沈岛主倒的确是比他更合蓬莱心性。”

沈醉垂眸浅笑:“多谢叶道主夸奖。”

“你……”叶抱玄本想说些这么,见他这模样,转口道,“我本以为你与忘机一般,现想来,其实你二人完全不同。”

“我一直未想明白,你当初为何就能义无反顾跟了他呢。”他问。

沈醉眼角笑意舒缓,难得有了些真情实意:“有人说,因缘天注定,我想,也许有些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当年不曾遇见师父,现在的我可能早已成婚生子,出仕为官,或有憾意,不过一时。可那一年,我偏偏遇见了师父。你说,这是否便是因缘?”

叶抱玄对他说辞一笑:“你会信因缘?”

沈醉脸色微僵,许久方苦笑:“不信。”

叶抱玄放声大笑。

笑声良久渐歇。叶抱玄风姿绝世,便是这等纵情之时,也不曾损了半分。

他并非什么喜欢长吁短叹之人,但此时却忍不住叹了一声:“二十五年前,我与忘机对坐而饮,你随侍于旁;今日,我与你谈笑于此,身旁再无旁人;待再过二十年,坐在这儿的,就是那少年人了。”

他所言非虚,他年纪比之醒挽真与宣识色稍长,二十年于他,并非一个很短的时间。

沈醉挑眉,只道:“叶道主何时也成了这般爱感怀伤心的人了?”

叶抱玄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与忘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懂,你却不懂。只是对你蓬莱岛之人而言,不懂更好。”

沈醉知他所说何意,却只静观云海,默然不语。

于此时刻,他竟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

正如叶抱玄所言,二十年后故人杳杳,而那少年会如叶抱玄一般,穿着黑白两色的衣袍,站在昆仑之巅的天庭,至上而下俯瞰,风嘶云卷。会称他一声“沈岛主”,二人点头而过,不遇大荒大事,再不相见。

他是东海的蓬莱岛主,亦是凤凰城与扶摇天之主。

但这些,却无法给他真正想要的。

凤凰城所选的道路非他所想,扶摇天只求逍遥,也非他所愿。

蓬莱的真正传承,只他一人。

他辞了叶抱玄回房,推门便见少年站在房中,似有所欲言。

只是他尚未开口,便为沈醉打断。

“我有一话问你……”沈醉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有些古怪,不见一贯的轻佻,也没有见叶抱玄时候的慎重端肃,眉心微蹙,似乎遇见了什么极烦恼的事情。

祁薄阳心有惊异,但也只能点头。

沈醉看着少年那双漂亮的眸子,突然放软了声音:“我想问你……你可愿……可愿与我……同回蓬莱?”

无可否认,初听得这话的少年几乎欣喜若狂,对方那有些不确定的神色也让他眼睛发酸。

这一路相处,此时也许方是对方最真实的样子。

祁薄阳几乎便要答应了,可开口时候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会教我武功?”

“……不会。”

沈醉的声音已经冷了些许,看着少年的眼神也减了热度。

祁薄阳见他突然有些低沉的面容,有些不忍开口:“我……想报仇,我想……杀了醒挽真。”

沈醉竟然笑了,他道:“那你的答案是……”

祁薄阳避开他的视线:“不愿。”

沈醉终于笑出了声:“好,很好!”

他道:“告诉叶抱玄,这观礼我不看了。”

说罢竟然拂袖远去。

祁薄阳未想到他会如此大反应,不及细想,便提步追了上去。

沈醉转身,看了他一眼,振袖隔空打来一掌。

祁薄阳哪里是他对手,无半分还手之力,仆倒于地,眼见着那人愈走愈远,不见踪影。

他从未想过,沈醉竟然真会对他动手,心情激荡之下,哗地便吐了口血出来。

忽觉身体有些异样,刚想提气,却发现体内无一丝内力,竟如未学过武的人。

祁薄阳大怔,一时心中茫然。

沈醉他……竟真心狠若斯?

叶抱玄见沈醉匆忙离开,便知有事发生。

赶到此地时,祁薄阳犹自怔愣,他本见少年吐了血,担忧甚重,待为他把脉之后,看他目光却复杂了些。

“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会为你做到这步田地。”

话中感慨满满。

祁薄阳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抓住他手问:“他……他做了什么?”

叶抱玄扶起少年,道:“你本就身负家传功法,但若是修习我太虚道功法,必要废了原有内力。这废除内力一事,对身体损伤极大,便是有灵药滋补,也得花废许多功夫。”

“沈岛主方才虽废你内力,却以他自身内力为你滋补。他精于医道,做得完美无缺,省了你我不少功夫。”

“虽看着只一掌,实则却至少要花费他两年内力。对蓬莱之人而言,一点点内力都是弥足珍贵的。我从未想过,他竟会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祁薄阳听到这里,心内掀起巨大波澜,恍惚间想起二人初遇时的事情,他问:“叶道主能否告诉我,蓬莱岛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叶抱玄眉头微皱,似未想到他会问他这个问题,良久竟反问他:“你可曾听过心魔血誓?”


第十七章:鬈鬣蔽青天

无人尽日花飞雪,二月杨花落满衣。

他本想回蓬莱,却不想遇见了一人。

如此节气,正是草木葱荣时。

但他一路走来,却并未见着许多人。借由身边嘈杂话语,他才知了原来今日是一人的入葬之时。

那人当年于朝中官至一品,后告老归乡。膝下子嗣不缺,只家教甚严,不曾出得什么纨绔,且广施善行,于此地极得人心。

但人老故去是常事,前日该老于梦中溘然长逝,今日该地百姓俱都自发前去吊唁,街上不可免地便冷清了些。

哀乐奏起,凄凄惨惨戚戚。

如此之事,他见过许多,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那道旁柳树下,坐着一个稚童。

孩童低着头,瞧不清面容,身着极精致的锦衣,背靠柳树,瘦小的身体看着有些孤零零的可怜。

他心中微动,拍了拍那孩童的肩。

童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被他这一拍所惊醒,转身之时肩头杨花抖落,簌簌扬扬。

他这才看清对方长相。

眉目虽不出众,倒也清致,一双眼幽深得不像天真孩童。

这样的人……

“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何独自坐在这儿呢?”他问。

男童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本地人。”

他略有惊异——这童子说话全不如同龄人的含糊,反而咬字清晰入耳。

孩童抬起下巴,指了指那时有吊唁之人进出的宅邸:“这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谁。”

他此时方才明白,原来那故去之人与这孩童关系匪浅。

“那你为何不进去呢?”他又问。

家中老人去世,按常理应是伤心之时。寻常小儿不知事,不懂伤悲并非奇事,可这童子说话极有条理,绝不可能不懂其中关窍。

孩童道:“纵然我去看他,他也不会回来。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见他,害我再伤心一场?”

死生之事,参不透之人许多,他却未想到如此一个稚童也会想到这些。

“那你坐在这儿,是在做什么?”他问。

孩童转过头,小手摸着那杨树枯槁的树干,道:“我在书中看到,有一种叫做大椿的树,可以活过万年。祖父今年不过七旬,为何不能继续活下去呢?”

他不禁失笑:“树与人哪能同日而语。”

“但……”孩童回头,看着他的目光执拗且认真,“他们说,人是世间至高生灵,草木至贱,那为何人连草木都比不上呢?”

这话中的凉薄之意使得他也不由心惊。

但这孩子不过稚龄,便能说出这样的话,倒是难得。

如此心性,于他而言真是极好。

“人虽只有百年岁数,但你家世甚好,纵情行乐,亦是不枉,还有何不满足?”

孩童语气坚定:“不够!”

他笑道:“你要做什么事情,竟然百年都不够?”

孩童似乎被他这话问住了,没了刚才的底气,咬唇想了一会儿,才道:“我想走遍天下,想如我祖父一样做最大的官,想写出从来没有人写过的绝妙好诗,谱出最好听的曲子,奏最动人的琴……”

如此大志愿,他听着唯有哑然失笑。

孩童最后道:“你看,我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情,百年怎么够呢?”

他无奈摇头:“那你觉得一千年可够?”

孩童也是摇头:“便是我现在觉得够了,到时候也觉得不够了。”

他说:“若你真活得那么久,你身边的人都不在了,可不是孤孤单单的,多可怜啊。”

孩童疏淡的眉毛扭成一团:“寿短有寿短的活法,寿长有寿长的活法,怎能同一而论?”

他俯下身,笑说:“我蓬莱有秘法,若是修行得当,便有百多年寿数,要是你有机缘再进一步,长生不老也非妄想,你可愿拜我为师?”

孩童眼睛亮了一下:“你说真的?”

“决无半句虚言,只是……从未有人真正走到长生不老的地步,我也只能给你指一条明路。”

“别人不行,不代表我也不行,”孩童起身,站在柳树之下,杨花飞舞间,朝他展颜一笑,“我愿拜你为师。”

孩童父母虽不止他一个孩子,但毕竟自幼承欢膝下,哪能舍得。

他本以为离别之时,男童至少会流露出些不舍,却不想他竟连回头也不曾。

“为何不回头呢?”他问。

“既然已经都要分开了,回头不回头有什么区别?”

“唉,”他叹了一声,道,“你单名一个清字,这名不好。人活世上太过清醒,唯有白白受苦。”

他又继续说道:“既是如此,你不如就叫沉醉吧,长醉不醒的醉。”

孩童把这名字反复念了两遍,拍手赞道:“这名字好!若是不能遂我之志,倒不如长醉不醒。”

孤灯暗室冷,应觉月光寒。

风于昆仑之巅呼啸而过,挟着漫天的飞雪,叠卷千重。

天庭一处内室,祁薄阳搁下手中墨笔,侧头看了眼窗外夜下雪景。

昆仑此地,常年积雪不化,一年中更有半数飘雪,这景色早已司空见惯。

池风歇推门而入:“师叔。”他年纪比之祁薄阳要大上许多,但脸上却全无骄矜之色,言行合规合矩。

“啊,”祁薄阳应了一声,将一旁方写好的几张帖子递给他,“找人送去。”

池风歇接过那几张帖子看了一遍,眉间渐显疑色:“碧海流霞境、天机阁与蓬莱等宗门自然是要请的,可为何大悲寺与祚山也在其中?若只为了显些气度,完全不必。”

屋内没有炭火,温度极低,若是常人必觉遍体生寒,但这昆仑之上却是无一人会怕这清寒,更不论他二人。

祁薄阳对他这近乎苛责的话并不在意:“气度这种东西自然不必,但师兄业已驾鹤而去,我这个太虚道新主当要与他们打个招呼。来或是不来,只看他们,我们只管送帖便好。”

他语气极淡,穿着同当年叶抱玄一样的黑白双色衣袍,身姿如竹,玉冠束发,容色几可入画,乍一眼看去,竟与故人有五分相似。

池风歇略微有些出神,想起十年前那个少年的青涩面容,万难与眼前这个已成了太虚道新任道主的男子重叠起来。

一年前师父故去,祁薄阳接管太虚道,上下之事,有条有理,无有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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