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栎威没有再回江毅什么话，跑着奔过去。码头边离岛最近的礁石，如果他没有弄错，就是他和木木昨天晚上坐过的那一块。当时天很黑，看不到也不奇怪，只是整件事联系上时，就变得蹊跷起来。
雾并没有比前两天褪去多少，康栎威先看到了四喜，老先生和他的三轮，再是和谭谦一起站着的木木，然后是帮陈儒中抬尸体到路面的邓书国和侯蒙。他们都陆续回头看了康栎威一眼。
“怎么回事？”康栎威跑到离木木最近的位置对陈儒中问道。
“如你所见。”陈儒中指指脚边躺着的男人。“和前两次不同的时，这个人差点被救起。”
躺在陈儒中脚步的男人，和前两人的年纪差不多，面相还不错，看着是个很本分的人。全身还是湿着，脸色苍白，有一股海水的气味。目测看不出明显外伤，就指关节处有轻微红肿和破皮，有可能是防御伤。
“怎么说？”
“我发现他的。”老先生从上前，站着康栎威另一边。“他就躺在那个礁石边上，手还在动。”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康栎威望了眼那块发现尸体的礁石，依旧不能确定是不是那一块。
“跟我妻子说声对不起。”老先生复述了遍。“他就说了这一句，还说了两遍，我就立刻去青梅找人。路上遇到了四喜，我们又折回来，想把他抱进三轮里，但……也就离开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就死了。”
“可能是在海里游了很久，最后体力不支。”陈儒中给了一个结论。“完全靠游从最近的一个岛到这里是不可能，所以一定有船。问题是，为什么他会在海里，他的妻子是不是和他一起来的，现在在哪里。”
“我想首先的问题还是，他是谁。”康栎威蹲下身。“翻过他的口袋吗？”
“还是没有任何身份证明。”
“这次不一样，有了新的线索。”康栎威指指死者的手指。“他落海之前和人搏斗过。但他脸上没伤，所以确切地说是他狠狠揍过某人。一个施暴者落海，意味着其他更可怕的事。”
“什么可怕的事？”邓书国问道。
“和他一起出海的人，可能已经遇害了。”
“说不定被打的人受不了反击，不过采取了很温柔的方式。”陈儒中不以为然。“弱者不留痕迹地杀掉强者的案例在外面一定不会少。看他的体型，看他指关节，那个人一定被打得不轻。”
“我们还是把他抬回去吧。妈的，青梅都要成殡仪馆了。”谭谦说完，拉着木木的手就走。
“我们回青梅再说。”康栎威对陈儒中搁下这话，追着谭谦他们走了。
“怎么回事？”邓书国看着离开的三人的背影。
“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的侯蒙反问，鼻腔里轻哼了声。“又有人妄想把木木带走了。”
“自不量力，不是吗？别干站着，是让你们来看热闹的吗？”陈儒中踢了踢担架。“抬吧。”
邓书国和侯蒙一人一头抬着担架，陈儒中走在边上。四喜和老先生站在原地看了会，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康栎威和陈儒中在青梅的地窖里粗略地检查了死者，和第一具一样进行了处理。除了手指关节外，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任何伤痕。木木被要求在边上陪着，所以谭谦也没有离开。四个人在地窖里呆着，对尸体到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谭谦和他们不同的是，没有低头朝尸体看任何一眼。
回到青梅的大堂，邓书国已经把康栎威的早餐给端了出来。木木给康栎威打了水让他洗了下手，在边上坐着陪他吃饭，也不多话。陈儒中和谭谦就自然地坐在桌子的两外两边，看着康栎威一个人吃完早餐。
“康警官现在可以跟我解释下，为什么一定要木木在场吗？”谭谦在康栎威放下筷子那一秒发问道。
木木转头看了康栎威一眼，很快垂下眼皮，双手放在桌下搅着手指。
“木木跟我说将来想当警察。”康栎威犹豫数秒后还是没有把话直接说出来，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每分每秒看住木木，可以避免谭谦任何时候对木木下手。“而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也不用太计较条例，因为我想你们不会去跟我头儿投诉，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去帮一下木木，让他知道，警察都做什么。我不是说陈警官不够格，只是说实话，陈警官在这个岛上那么多年，有遇到过什么案子吗？”
“你想当警察？”谭谦转向木木。“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以前也没想过。”木木依旧低着头。“我只是想知道那种帮助别人的感觉，而且在岛上也不会不安全。”
“是因为在岛上太无聊吗？”谭谦伸手抓着木木的后颈很亲密地揉捏着。“我只是不想你看到那些东西。”
“死人不可怕，那些让他们成为死人的人才真正可怕。而最最可怕地，是那些让真正可怕的人出现的人。”
“你在说什么，木木？”谭谦凑近。“木木，跟爸爸说，是有什么事情吗？”
“康警官不久就会离开，我想这几天做他的助手。”木木仰起头，目光看着特别纯净。“可以吗？爸爸。”
“如果他就是凶手呢？”谭谦毫不避讳地当着康栎威的面对木木说道。“爸爸怎么保护你？木木，不管我怎么对你，我都不会想你出事。在最关键的时候，爸爸会把自己的命给你，别人谁会？”
“谭老板，这话太严重了，木木他……”
“康警官，让我和我儿子说完。”谭谦抬手打断康栎威，眼睛还是紧盯着木木。“这个男人，如果他离开小岛，将来就与我们无关。如果他留下，他就是我们的一份子，和这里其他人一样。木木，你很清楚，对吧？”
“所以又有什么关系？”木木快速瞟了康栎威一眼。“无非就是这两个结果。”
康栎威这个时候，并不真正明白木木话里的意思，他以为木木只是对于是否信任他还有疑虑。然后继续对谭谦和陈儒中保持着警惕，特别是在他们轻易答应让木木做他的助手之后。
“那么康警官。”陈儒中发话。“第一次当着你小助手的面，来说说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吧。”
“我没有任何新的看法，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只有一具无法确认身份和死因的尸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的结论都无法成立。有时候就是如此，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走进了死胡同。”康栎威说到这里时已经完全只注意自己身边的木木。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不是恋人之间的目光，而是难友之间。“你会沮丧，会动摇，这都是很正常的表现。我们不是无所不能，但我们从来不会放弃。我们会一直努力直到案子破获为止，即使每天还是会有案子被搁置。但与这个案子有关的一切都没有消失，他们被很好的保存着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当然，也许你等不到那一天，但你不会知道，所以……我会一直下去。”
木木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康栎威，嘴角慢慢勾起，对他微一点头。
“康警官你是像在开课前演讲。”陈儒中不屑地笑道。“通篇鼓励人，没有意义的话。”
“对于那些绝望中的人来说，它是有意义的。”康栎威转向左手边的陈儒中。“没有任何外伤，表面看不出中毒的痕迹，除非尸体解剖，我们依旧无法断定死因。为什么当时你会第一个想到因为游累了体力不支这样的结论？我不是在质疑陈警官，因为我很少处理这类海上的案子，想陈警官是不是有借鉴经验。”
“刚刚康警官还在说我在这岛上那么些年，是不是有遇到什么案子。”陈儒中对康栎威的问话没有半点心虚的反应。“我们在一座岛上，在海上。那个人不是岛上的，也没有船，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也许船就在迷雾里看不到。”
“也许他就是游到生理极限。”陈儒中摊了下手。“你刚刚也用了‘也许’，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们只是说了众多可能中的两种。那么现在……我们的小助手木木，你有什么自己的看法吗？”
“他说‘跟我妻子说声对不起’，为什么？”木木表现平静，还就着自己的思路，完全没有被陈儒中影响。
“也许他没有救她，他自身难保，所以很自责。”陈儒中随口回答，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木木。
“也许他曾经做过对不起自己妻子的事，他渴望在死前获得原谅。”木木没有躲避陈儒中的目光，直接迎了上去，也包括他的话。“也许他妻子坐着船离开，把他丢在了海里。他知道她发现了一切，但太晚了。”
“完全有可能。”陈儒中垂下眼皮，忽然又笑了笑，抬头看了看两边的谭谦和康栎威。“你们呢？”
“我对这件事没有兴趣，完全就是扯蛋。你们想聊就继续，我去厨房看看今天中午有什么吃的。”谭谦说完直接起身走了，都没多和木木再说一句，甚至没多看一眼。木木坐着不动，也没去看谭谦。
“康警官怎么看？你处理的案子多，通常会是什么情况？”陈儒中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轻率，好像他真的在渴望一个答案，目光也再一次停留在木木身上。“那句‘跟我妻子说声对不起’。”
“自责，愧疚，遗憾，都有可能。”康栎威边说边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那通常……他的妻子会原谅吗？”木木问道，手指很紧地扣在一起。
“通常会，毕竟……她丈夫已经不在了，再大的事，也应该被放下。”
“那他呢？”木木深吸了口气。“他也真的放手了吗？”
“他死了，木木。”康栎威小心地握住木木的小手臂，鼓励似的轻轻捏了捏。“对于生者来说，还是有无数的事情和感情等着自己去处理。但对于死者来说，一切都已经，也应该结束了。”
“是的，对于死者来说，一切都已经，也应该结束了。”木木一字不差地重复了遍。
康栎威对上木木的眼睛，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有什么闪进他的大脑，被一下捕捉到了。
“康警官，不要那么明目张胆地看着木木，太露骨了。”陈儒中不客气地打断两人默不作声的对视。
“我想我忽然想起些什么。”康栎威移开目光。“我要再次地窖。”
“我跟你一起。”木木比康栎威先一步站起来。
“康警官有新灵感了？”
“是的，就在刚刚。”康栎威也站了起来头。“你一起吗？”
“不了。”陈儒中摆摆手。“我不下去了，我在这里等着，谭谦很快就回来了。”
康栎威和木木离开后，陈儒中依旧坐在原处没动，就跟对面一直站在前台后的阿德一样。
Episode 25
康栎威和木木一前一后下到地窖，里面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往左边又多加了一具尸体。保险箱在右边两具尸体中间靠墙的位置，它边上是档案袋和未用过的塑料袋，装着难得的一些物证，基本都是死者的东西。
“你想到了些什么？”木木站在康栎威身后，到不是因为怕，而是在等待康栎威的反应。
“我想我可能知道死者是谁。”康栎威回头看了木木一眼，跨步径直走到那堆跟第一具尸体一起搬进来的档案袋边，里头装着第一个死者的遗物。康栎威打开其中一个，随手抽了只放在保险箱上的备用塑料袋将档案袋里的衣服小心地拉了出来，翻开衣服上的口袋。里头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洞眼，周围有烧焦的痕迹。
“怎么了？”木木走过来蹲在康栎威身边，好奇地凑近看。“这是烟头烫的。”
“你怎么知道？”康栎威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个陈旧的烟头烫过的地方，对木木的话反射性提问。
“我见过好多。”木木更是答得顺口。“我既然跟你说了那些事，对于一些细节也没有必要藏着掩着。”
“谭谦干的？”康栎威的注意力立刻移回到木木身边，眼睛里发出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谭谦按在地上狠狠地抽上一顿。“烫在哪里？不可能就为了在衣服上烫个洞，木木。”
“大腿上，不过好像手术可以去掉那些疤。”木木说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即使去不掉，那么隐蔽也不会被人发现。如果将来有人看到，如果他嫌弃，那也不是坏事，这样我就不用在那种人身上更多浪费时间了。”
“那是证据，木木。”康栎威极力在木木面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既然有人敢把它们留在你身上，就该让他们为之付出代价。他不会再有对你的抚养和监护权，木木，我不会让他再靠近你。”
“现在不说这个。这个人是谁？”木木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尸体。
“我在警局见过他一次，那个案子不是我处理的，只是有一面之缘。”康栎威将衣服重新放回档案袋里封好口放回原处。“他蹲在墙角偷偷抽烟，见到我路过时把烟塞进口袋。后来午休的时候和同事一起吃饭，听了些这个人的事。他邻居报的警，说隔壁有人打架，很大的声音，还往窗外砸东西。”
木木跟康栎威一样在地上坐着，除了地点不一样，还真像回到了这天凌晨的礁石上。
“我们都知道这是起家庭暴力事件，我们一个女同事和受害者谈了很久，但她依旧坚持取消控告，再给他丈夫一次机会。”康栎威说到这里，可以说是瞪了从头盖到脚的尸体一眼。“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第一次，可是如果没有受害者的指证，我们没有办法抓他。私下里会觉得那个受害者不值得同情，虽然也理解她其实只是想要维护自己的家庭，但她不知道，当她丈夫第一次动手，她的那个家就已经开始破裂了。”
“说不定她爱她丈夫，爱到可以忽略一天中的某些时候，因为剩下的都很好。”
“我们不能干涉家事。”康栎威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妻子得知后，是痛苦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我只知道她如果还活着，应该是你的首个犯罪嫌疑人。”
“没错。不过这次我会亲自去告诉她这个消息，这是我的案子。”康栎威说完，转身拉起覆盖在自己左后侧那具尸体上的床单一角，没有摊开，故意不让木木看到那张被海水泡得有些膨胀变形的脸。
“这个人呢？你也想起来了吗？”
“如果我确实接触过这个人，那么他应该也是一个罪犯。”
“会不会他们越狱，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惨遭不幸？也算是报应了。”木木的话里没有什么感情，对于这些人的死，从一开始，木木的表现都很置身事外。他不关心他们，在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时就没有任何一点正常的同情或遗憾。现在虽然也没有幸灾乐祸，却好似这些人的死是很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