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有个会要开。
他在办公室休息了很久,期间什么都没做,只是觉得一股淤积的浊气在胸中久不能散去。
半个月之后,学校的工作进入了尾声,上学期的课程结束了,学生们陆续离校之后,没几天,陆之禹也结束了工作,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寒假。
这段时间他可以呆在自己的房子里或者随意出门,自由支配时间一直到年三十。然后,就要担当起独子的责任,三十夜晚在家守岁,初一到初五去各个亲戚家里拜年。陆之禹很烦这些礼节,可陆父是个比较传统又有些专制的人,说一不二,陆之禹又不愿意拂了老人的心意,只得不胜其烦地开着车东奔西走。好在他一向不太好接触,没几个亲戚敢巴着他问结婚的问题,倒也不会受到什么骚扰。
所以年三十之前的十几天假期,对于忙碌了一整年的陆之禹来说显得非常珍贵。往常,他会花一两天时间对头一年所做的事做一个总结,制订接下来的计划,然后把没读完的书集中读完,最后——找吴谦喝酒。
花费了一阵子时间终于到了最后一步,能够彻底地放松下来了。陆之禹在一个晴朗干燥的冬日黄昏,适合饮酒的天气里起了兴致。
可当他接通吴谦的电话时,那边却有些内疚地回答道:“啊老陆对不起,我晚上要去接纪霜……”
陆之禹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说,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和吴谦水火不容,对其视若仇敌的纪霜,居然肯让吴谦接她回家?
这个世界怎么了……
第二天下午,重色轻友的吴谦便满面春风地抱着两瓶用来赔罪的红酒,敲响了陆之禹公寓的门。
陆之禹一脸漠然地开了门。吴谦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解了围巾脱了大衣扔在沙发上,又轻车熟路地找了开瓶器和酒杯,把红酒瓶打开,倒了两杯,巴巴地递了一杯给陆之禹。
佳酿入口良久,陆之禹终于肯正眼看吴谦了。不过他什么都没问,反正,吴谦会自己说。
果然,吴谦缓缓喝完杯中的红酒,眯起眼睛,颇有些得意地说:“我和纪霜的关系取得了阶段性进展,她现在见了我,都可以正常跟我说话了。”
陆之禹险些被这个阶段性进展给雷趴下。
如果说以前纪霜和吴谦的关系是-100,那么现在充其量是0,离可以得意的程度还远着呢,吴谦到底是容易满足还是蠢呢。
不过他挺自得其乐的。陆之禹不搭腔,他就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只要她有演出安排,我就会去酒吧接她,结束之后送她到小区门口。”
“喔,不错。”陆之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眼睛看着酒杯里的液体。
“岂止是不错!你知道这个机会我怎么争取到的吗?”吴谦激动地抓住陆之禹的手臂,“她常年残酷冷淡地虐待痴情的我,围观群众积怨已久,终于有一天,在她再一次无情拒绝我的时候,酒吧里的善良的客人看不下去了,说纪霜如果再这样对待我,他们来酒吧就只点苏打水。”
……这又是什么神展开!
陆之禹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看眉飞色舞的吴谦,觉得他真是没救了。
第十四章
虽然对这一对将来的发展并不看好,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值得庆祝的事。陆之禹举杯和吴谦碰了碰,面无表情地鼓励他一句:“继续努力吧。”
两人喝着酒,都没说话。良久,吴谦收拾起满脸的欢喜,轻轻叹了一口气。
陆之禹挑眉:“不是挺开心么,怎么叹气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事。”吴谦若有所思,“一见钟情,然后苦追。真的从没想过我吴谦的爱情,会是这样。”
“真酸。”陆之禹对吴谦的文艺腔嗤之以鼻,却不得不承认,吴谦遇到纪霜之后的转变真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除了处理学校的工作,整颗心差不多都扑在了那个小酒吧里,每日计算着怎么离他的心上人更近,以往那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谦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陆之禹:“喂,你说,爱情的力量有那么伟大么?”
这个问题很肉麻,也很困难,陆之禹一时无法回答。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认真地谈一场感情,吴谦的转变让他始料未及,也让他困惑。
“其实你根本不会谈恋爱的吧。”
吴谦突然低声对陆之禹说。
陆之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嗯。可能永远不会了。”
吴谦轻笑一声:“我只能说,这太他妈遗憾了。”
他突然站起来放下杯子,抓住陆之禹的领口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他酒量差,半瓶红酒下去,脸上已经有了些红晕。陆之禹知道他酒劲上来了,也不反抗,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淡然与他对视。
从几岁认识的时候开始,陆之禹和吴谦的身高就一直持平,几乎是同步生长的,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眼睛平视刚好可以对上。
自然而然地,陆之禹清楚地看见了吴谦眼中涌动的,从来没有过的情绪。
“你一定要认真谈一次恋爱。”吴谦咬牙切齿地说,“这感觉,太他妈刺激了。”
陆之禹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心里却觉得很好笑。
他伸手把吴谦攥着自己衣襟的拳头扯开,吴谦顺势往后一靠,大字状瘫倒在沙发上,嘴里还我喃喃自语道:“不能我一个人受罪,老陆你得陪我……
陆之禹不禁失笑。
哼,受罪,刚刚那个咧开嘴笑得跟傻逼似的人是谁?是喝了酒变糊涂了,还是喝了酒反而清醒了?
吴谦絮絮叨叨含糊不清地说了半天,终于晕乎乎睡了过去。
陆之禹扯了个毯子给他盖在身上,自己坐在他旁边,手肘支在膝盖上,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刚刚吴谦来之前,他正在看一部电影。吴谦睡着了,他继续看后面的部分。
后来,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7点半,吴谦准时醒来。天色已经全黑了,依稀下起了小雪。
陆之禹叫了外卖,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见吴谦揉着眼睛坐起来,便端着菜走进厨房,打算放进微波炉里热着。
出乎意料地,吴谦竟然伸手阻止他:“哎,我不在这儿吃。”
陆之禹停住脚步,摆出一个“嗯?”的表情。
“我得去酒吧了,纪霜8点开始演出。”吴谦快速地系好围巾,穿上大衣,动作迅速得像个士兵,“有湿毛巾吗借我擦擦,我刚刚好像流口水了……”
他匆忙走出门,陆之禹满心怒火地去收拾被他口水弄脏了的沙发靠枕。
凌晨时分,陆之禹接到了吴谦的电话。
他睡眼惺忪地醒来,带着狂躁的起床气开车到了吴谦在电话里告诉他的小区,然后,见到了在路灯下缩成一团的吴谦。他把大衣脱下来给了旁边的纪霜裹着,自己被冻得鼻头红红的。
“怎么回事?”陆之禹皱着眉头问。
“上车再说。”吴谦哆嗦着揽住纪霜的肩膀,转过头对着纪霜身后打了个招呼,“小舅子,一块儿吧!”
“陆教授……”
随着这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招呼,纪霜身后闪出来一个单薄的身影。陆之禹眯起眼睛,看清了那人的脸之后,不禁吃了一惊。
三个人挤挤挨挨地上了路虎的后排车座。纪霜已经被冻得不行了,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抖,困难地跟陆之禹道谢。她穿着演出的服装,脸上的妆褪得七七八八,看上去狼狈极了,显然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被吴谦揽进怀里的时候,都没有推开,被那个王八蛋偷偷占了不少便宜。
陆之禹把空调打到最大,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
撇去相互依偎着的那一对不谈,坐在最里面的纪霖显然是从家里跑出来的,身上还穿着浅蓝格子的棉质睡衣,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下颌不受控制地打战,显然吴谦的大衣没办法提供给他足够的能量。
陆之禹想问是怎么回事,斟酌了一下,还是没开口。这样的情况之下,指望他们三个能把话说利索,已经不容易了。
于是,他只问了吴谦一句话:“去哪儿?”
“去你那儿!”吴谦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现在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今天的事情显然是不想让家里知道,陆之禹想骂人,但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地把车往回开。
三个冻得像冰棒一样的人回到了温暖的室内,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陆之禹给吴谦点上烟,又给纪霜和纪霖倒了两杯热水,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等他们老实交代。
“住纪霜家隔壁的人在酒吧认出她了,回家跟她爸告了状,她跟她爸吵了一架跑出来,我正好没走远,就跟她一块儿在路边站着,她也没地儿去,我就打电话给你了。”吴谦连抽了几根烟,终于顺过气来,一股脑全交代了。
陆之禹拧起眉,下巴朝纪霖点了点,问:“这个,怎么回事?”
“他看他姐跑出来,也跟着跑出来了呗。”吴谦伸手往纪霖头顶上用力呼噜了一把,赞赏地说,“看不出来,还挺讲义气的!”
纪霖脸上顿时出现了明显的抵触情绪,外旁边挪了老远。
陆之禹没说话。
纪青山的脾气他是有耳闻的,跟自己家的那个老父亲如出一辙。纪霜敢忤逆他,还带着弟弟闹离家出走,一顿整治是少不了的。而自己和吴谦,算是助纣为虐了一番,说不定会被当成同党,他倒是无所谓,可吴谦是想和纪霜在一起的,老丈人那关怎么过?
且不论这些,现在已经深更半夜了,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最起码也要等明天早上。这姐弟俩,晚上怎么安置?
陆之禹看着沙发上吸着鼻涕的纪家姐弟,一阵头疼。
第十五章
最后的决定是,纪霜带着纪霖睡陆之禹房间的双人床,吴谦睡陆之禹书房的沙发,陆之禹睡客厅。
陆之禹家里有吴谦放在这里的几件旧T恤,吴谦偶尔会在这里过夜,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候正好找出来给纪霜做了睡衣。
陆之禹的卧室没有独立洗手间,纪霜洗完澡要经过客厅才能回到卧室。为了避嫌,两个大男人窝在书房抽烟,等纪霜和纪霖收拾停当,再出去洗漱。
吴谦重重吐出一口烟,谑笑着对陆之禹说:“明天我要问问纪霜,终于睡在了朝思暮想的男人床上,是什么感觉。”
“滚你妈的。”陆之禹骂道。
大半夜被吴谦拖起来替他收拾烂摊子,陆之禹早就烦躁不已,还要被他这么冷嘲热讽,心下简直是想重重给吴谦一脚,把他踢得四脚朝天。
吴谦嘿嘿一笑,没心没肺。
陆之禹想了想,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早上送她回家。跟岳父好好谈谈。”吴谦缓缓说道,“父女哪有隔夜仇。纪霜服个软,以后只要她爸不发现,想搞乐队还不是一样可以搞。就怕她一根筋,跟她爸死扛着不松口。”
他脑子居然是清醒的。陆之禹有些惊讶,吴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逻辑了?他沉思了片刻,问:“那纪霖呢?”
“她姐回去了,他肯定就不会有事。”吴谦弹了弹烟灰,脸上神色变得正经起来,“这小舅子不简单。以后我要是想和纪霜在一块儿,说不定还得靠他帮忙。纪霜她爸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哪个姑娘的爸要是喜欢你,那才是见鬼了。陆之禹腹诽,不过不得不说,吴谦对将来的事情,还是有了些打算,不是一味蛮干,这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这时候,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陆之禹说了句进来,门打开了一条缝,纪霖还穿着他那身格子睡衣,站在门口却不进来,轻轻地说:“我姐洗完了。”
吴谦应了一声,问陆之禹:“你洗澡吗?”
陆之禹摇摇头,他本来就是被吴谦从床上扒起来的,还洗个屁。吴谦说了句“那我去洗了”,便往外走,经过纪霖旁边的时候,伸手搓了搓他的脸,有些疑惑地问:“咦,怎么,你没洗澡?”
纪霖使劲从他手掌中睁开,有些不耐烦地说:“出来之前洗过了。”
“洗个澡,暖和一点儿。”吴谦顺势收了手,这么说着,却也不再勉强他,径直往外走了。
于是书房,就只剩下了纪霖和陆之禹。
陆之禹没说话,纪霖好像也不打算走。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
陆之禹的书房是用主卧改的,卧室反而是用的次卧。里面装满藏书、模型和来自各国的奇异摆件,纪霖只扫过一眼,眼中便闪起了好奇的光。
想起那日两人在学校的餐厅里不欢而散,陆之禹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此刻见小孩好奇又有点拘谨地撇着他书房的摆设,便顺势问道:“喜欢哪一个?我送你。”
纪霖听了这话愣了愣,随即摇摇头。
陆之禹笑了:“怎么,不好意思?”
纪霖又摇了摇头,咬着下唇,慢吞吞又有些不服气地说道:“以后我自己也会有。”
本来陆之禹还在满心烦躁,这下便笑了起来:“好,有志气。”他示意纪霖进来坐,纪霖犹豫了一下,走进来,在陆之禹旁边坐下。
其实陆之禹也不知道想要跟纪霖说什么,只是觉得跟这孩子说话,挺有意思的。纪霖也没有主动挑起话头,只是安静地坐着,手掌放在膝盖上,眼睛不时瞄一眼书房内的摆设。
“你好像不太喜欢吴谦。”陆之禹漫不经心地问。纪霖对吴谦的反感简直挂在了脸上,如果纪霜将来真的要跟吴谦在一起,若不能获得纪霖的认同,加上纪青山的阻碍,说不好真的就没戏了。
纪霖好像料到陆之禹会这么问,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他很讨厌。”
陆之禹笑:“哪里讨厌?”
纪霖认真想了想,总结道:“像个痞子。”
一点没错。吴谦可不就像个痞子,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轻浮,还带点蠢。陆之禹赞同地点了点头。没想到纪霖却接着补充道:“不过他好像是真喜欢我姐。”
没料到纪霖会这么说,陆之禹稍微愣了一下,问他:“你能看出来?”
“嗯。”纪霖应道,“我姐跟我说了,头一次遇到这么铁了心追她的,她有些吃惊。”
陆之禹深深呼出一口气。看来吴谦死缠烂打的策略,还真是歪打正着,纪霜还挺吃这一套的。他不置可否,转而问纪霖:“你跟你姐姐,感情很好吧。”
纪霖点点头:“我妈妈去世之后,都是我姐姐照顾我。”
陆之禹早听闻纪青山的发妻早几年就因病去世了。纪青山为人专制暴躁,说一不二,纪夫人死后,一双儿女的生活如何,几乎可以预料。长姐如母,纪霜比纪霖大了七岁,照顾弟弟的重担自然落在她身上。
不过细细观察,纪霜与纪霖的长相,却并不十分相似。陆之禹印象中,纪霜更像纪青山一些,五官并没有普通女孩的柔弱之色,反而轮廓较深,眉目中带了点英气,那种美是带些张扬的。反观纪霖,眼睛狭长,睫毛浓密,嘴唇薄,皮肤白嫩,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小的缘故,看上去安静斯文,应该是像母亲比较多了。
书房的灯光不太明亮,少年的轮廓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色,发丝柔软,眉目柔软,嘴唇柔软,那细腻的皮肤也柔软。
他低着头,露出的脖颈如玉,整个人像没有任何屏障地暴露在外的新生婴儿一般,没有任何攻击性,仿佛只剩下柔软这一种属性。
陆之禹突然想,如果伸出手去,捏住他颈后,是不是能像捉小猫一样,把这柔弱无骨的少年给提起来?少年会不会像猫一样向他呲牙,露出尖利的小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