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慊看了下面的文字,惊骇莫名,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折磨了自己近半年的动乱危局,竟是……竟是……竟是一场闹剧!
原来,七王爷从听说了楚君慊独宠小小内监,心中一刻也不能平静。照这么看,皇兄显然不是只能接受女人,那自己岂不是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机会?自己堂堂王爷,文能入相,武堪出将,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自己当年向皇兄表白了,哪还能轮到那个卑贱的内臣?七王爷满腹不甘与后悔,心内绝望之极,正巧那时和硕郡蝗灾严重,思量来思量去竟是心生一计,便是拼了一死也要试试自己在皇兄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他要让皇兄这辈子永远忘不了他。于是——
于是,七王爷暗中授意和硕富商买进皇粮,哄抬粮价,把一场蝗灾生生转成了一场大饥荒,以至于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活不下去的饥民不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眼看时机成熟,七王爷便遣了自己的心腹煽动了一伙灾民,振臂一呼,零散的起义灾民纷纷投靠,不久就壮大起来。这心腹,原是八年前他在边疆战场历练时的手下,熟谙带兵之道,因着曾蒙他救过一命,遂对他死心塌地,所以就算是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那心腹也一概照办,并无二话。
事态在七王爷的控制下,坚定地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乃至七王爷不顾灾民死活,令富商买进皇粮中饱私囊的事泄露出去,乃至叛军首领提出以七王爷的首级作为接受招安的条件……一切的一切,都是出自七王爷的授意。
事情到了这一步,终于轮到七王爷出场。他穿了最爱的白衣,拿条链子锁了自己,登上囚车,慷慨赴京。
他要死在皇兄面前。
事情发展到这儿,还完全不关离落什么事。要怪的话,正要怪离落聪明过了头,想出了易容一计,才会惹祸上身。若离落计成,楚君慊得了个两全其美,自会十分感念离落。如此一来,七王爷一番辛苦设计,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怎么可能甘心?正巧离落自告奋勇来劝他易容,七王爷也是个聪明过了头的,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那一日,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秋风缓缓吹着,七王爷搬了藤椅在桂树下坐着,手中捏了一枝桂花浅浅嗅着:“好了,我答应易容。不过……我要跟你打个赌,看皇上究竟在乎我多些,还是在乎你多些。”
对面的青衣人秀眉微蹙:“王爷何出此言?”
七王爷浅浅一笑,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竟显出了一丝妩媚:“我爱皇上。”
离落怎么也没想到,王爷竟对皇上怀着这样的心思,一时讶然抬眸。
七王爷看着离落惊讶的样子,缓缓绽开一个妩媚之极的笑:“你输定了。”
“那可未必!”离落眸中光芒乍然夺目,“怎么赌?”其实听得七王爷心意的那一瞬间,离落心思万转,转来转去竟冒出一个念头来,七王爷这一遭死了才好。这个念头一出,离落自己都吓了一跳,竟不知什么时候钻到醋坛子里去,沾了满身的酸味。离落原是冰雪聪明的,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不该毫无觉察,只是在这般屈辱的失衡的关系中,他那颗骄傲的心早已被自尊层层裹紧,若不是这一遭被王爷一激,恐怕到死他都不肯承认。此时离落的一颗心如明镜似的,舌底却泛起微微的苦涩——他竟是,爱上了楚君慊。以一个阉奴男宠的身份,爱上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七王爷的主意也很简单,找两个死囚,一个易容成王爷的模样,一个要跟他易容后一模一样。他就是想看看,如果他死了,而且是被离落害死的,皇兄会怎么做。
离落冷笑道:“王爷占了奴婢好大的便宜。王爷爱怎样便怎样吧,恕奴婢不奉陪了。告辞。”
“等等,温瑜阳。”
离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怎么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个个都知道他是温瑜阳?离落正郁闷不已,七王爷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皇兄,温公子,你可愿试试看皇兄是否能容一个恨他的人在枕边安睡?”
离落转身:“你——”七王爷说的不错,若是没明白自己心意之前倒也无妨,可现在他确实不敢随便挑战皇上的底线。皇上固然很宠自己,可再怎么宠,那也是宠,不是爱。
七王爷笑得很笃定,却不忘再下一剂猛药:“公公可知,那叛军首领,是我的人?”
“王爷何意?”离落微微蹙眉。
“意思就是——那一场叛乱,是我在推波助澜;用我的首级作为接受招安的条件,也是出自我的授意。所以,让这场叛乱继续下去,直到战火燎原,生灵涂炭,也并非难事。我的意思,公公可明白?”
离落微一思忖,心下已然明白。不想……不想这一场杀身之祸,竟是王爷自己挖了坑往里跳来着。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告诉皇上。本王也很想知道,皇上到底信谁呢?”七王爷微微一笑,媚眼如丝。
“王爷你——”分明就是个无赖!离落气得说不出话来,七王爷却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当然,公公一介内臣,就是生灵涂炭好像也不关公公什么事。这倒是本王欠考虑了……”
“奴婢服了王爷了。”离落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那个烂人烂烂烂人,他就是多看一眼都会折寿。
于是乎,易容那天,他拿刀在服了麻沸散的王爷脸上狠狠地戳,戳戳戳,戳得李越在一旁狠狠地抖了一家伙。这是易容么?这明明是杀人!
第二十三章:问世间、情为何物
离落醒来的时候,正是夕晖将敛的傍晚,一睁开眼,就看见楚君慊瞪了两只通红的眼睛,在床畔坐着。楚君慊见他醒来,头一句话就是:“你受苦了。”
离落扫了眼他手上的信纸,心中便也明白了个九成:“你都知道了?”
“恩,”楚君慊咬了咬嘴唇,“对不起。七弟他……”
“王爷这一回任性得跟个孩子似的,”离落不愿多谈,“皇上,奴婢渴了。”
楚君慊手忙脚乱地去倒水,离落在一旁微笑看着,心中涌出丝丝甜蜜。
水端过来了,离落伸手去接,不料手中无力,青瓷杯竟没拿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离落心内微微一颤,自己七岁那年就能挥舞七尺重剑,如今,竟是连个杯子也举不起了么?断了脚筋,穿了琵琶骨,离落虽然明知一身功夫已经废了个七七八八,但如今落到连端个杯子都费力的地步,一时间离落的心还是凉透了。
楚君慊见了,赶紧重倒了一杯水来,亲手递到唇边喂他。离落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摇摇头示意不喝了:“奴婢这般委屈皇上端茶送水的,可是要折寿呢……”
楚君慊赶紧去捂他的嘴:“什么折寿不折寿的,不要瞎说。”
离落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笑了。
第二天辰时刚过,楚君慊便招了胡太医来给离落看诊。
胡太医细细把过脉,把昨天的方子换了两味药,并将煎药的方法和火候细细嘱了。这一遭离落历劫归来,总算是没侮辱了胡太医看人的眼光,老头子一时高兴,给离落看诊时就更是尽心尽力。
胡太医说:“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调养一两个月自然就好了。只是脚筋断了比较难办,现下公公身子弱,只能等身子调养得好些了,再设法续上断筋。以后走个三五步路大致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走个三五步路……离落听了心中酸涩。不过事已至此,也是无法可施,离落这辈子早在还没学会如何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认命。
楚君慊见离落伤心,过来搂住离落,在离落额上印下一吻:“朕保证,今后再不让你受苦了。”
胡太医刚走,德妃就抱着小公主掀帘而入。
德妃向皇上请了安,还不曾说话,小公主就张着两手朝离落喊:“离公公,抱抱。”离落苦笑着看向楚君慊,才刚把个杯子摔碎了,转头再摔了小公主,可不是闹着玩的。
楚君慊把小公主接过来,轻轻拍着哄道:“乖,让父皇抱抱。离公公病了,阿荪最乖了,等离公公病好了,再抱阿荪,好不好?”
小公主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楚君慊,又看看离落:“那好吧。离公公可要好好吃药药,等病好了,要抱着阿荪,陪阿荪玩哦。”说着大眼睛转了转:“那,冰……”
离落赶紧开口:“奴婢许给公主的冰糖葫芦,怕是要迟些才能兑现了。奴婢对不住公主,请公主原谅。”
小公主一本正经地回道:“没关系。”接着又补了一句:“阿娘说,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要回答‘没关系’,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小公主搂住楚君慊的脖子:“父皇,阿荪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对不对?”
“对,对,阿荪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楚君慊含笑看了眼德妃,德妃亦回以一笑。
离落在一旁轻咳了一声:“奴婢渴了。”
冬日淡白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扉,洒在窗前的案几上。案几上的素宣长卷斜斜卷了半幅,露出的部分右侧是一串烈风骤雨般的狂草,细细分辨才能看出,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七字。那“物”字在转折处缺了半笔,就此停顿,低下几抹凌乱的墨痕,接着便是大片的空白。被窗外竹枝分割成一片片的阳光散落下来,纸面上已是积了薄薄一层尘埃——那原是离落被抓走的那日留下的残章,如今残章仍在,离落却已不复当时的离落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雁,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楚君慊喂离落吃了饭,过午时分才走,大约是去御书房批阅这几日积压下来的奏折。德妃把沉沉睡去的小公主交由宫女抱下去,便在一旁陪着离落。
德妃看着案上那泼肝沥胆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一时间肠中百转千回。半晌,才淡淡说道:“温家小公子的墨宝,想当年在坊间可是一字千金呢。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瑜陵巴巴地捧了一幅送给我,翘着嘴角说这是我弟弟写的呢,哪天拿去西市卖了,就能买得起百济特产的红珊瑚簪子了……”
德妃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幅笔锋张扬恣肆的行草,所书正是王维的一首《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原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离落听得微微怔忡,末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那幅字,你当真卖了?”
“卖了,连当时心心念念的珊瑚簪子,也丢了,”德妃浅浅一笑,似有些微遗憾,“不如公公把这幅字续完,给了我吧,这回必不会再弄丢了。”
离落摊开手看了看,自嘲道:“奴婢今后所书,大概还抵不得狗爬……这一纸残章,怕是绝笔了。”就算是以后修养好了,肩臂无力,写出的字也会是软趴趴的,没了筋骨。
德妃的眸中浮起浅浅歉意,笑了笑:“那不如就将这卷残章,给了我吧。”方才确是糊涂了,其实,反倒是这七字残章,深得我心。
离落道:“只要娘娘不嫌弃。”
德妃轻轻拂去尘灰,将素宣卷了,收入袖中:“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唤我姜纭吧。”
“奴婢不敢。”
德妃一笑,也不勉强:“其实公公根本不必顾忌我,我跟皇上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
离落沉默。有的,你跟皇上有血脉牵连的小公主,而我这一辈子,除了这卑微的,不知何时就会终结的爱,什么也不会有。
“你是瑜陵的堂弟,宫中人心难测,有些事我也只有说与你知道……”德妃起身掩上了窗,低声道,“阿荪原是瑜陵的遗腹子,说起来倒是该当唤你一声堂叔。”
离落素来冰雪聪明,却也没想到楚碧荪竟不是皇上的女儿,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德妃也不等离落开口,便接道:“当年若不是腹中怀了瑜陵的骨肉,也许我早就随他去了,断断不可能在宫中苟延残喘到如今。”
离落微蹙双眉:“这,皇上知道么?”
“他自然不知,”德妃道,“皇上虽然还算仁慈大度,可他不是圣人。”
那就怪了。离落心道,皇上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辨不出德妃已非完璧之身?就算皇上一时晕了头,难道入宫之时负责检查秀女的太医都是白痴么?更何况十月怀胎,千古铁律,德妃早产下一个足月的健康婴儿,又怎能不惹人怀疑?
德妃像是看透了离落的心思,浅浅笑道:“胡太医是我大舅,自不免顾着我些,连我早已备好的血色朱砂,也是他偷偷帮我带进来的。我当年为了保下腹中骨肉,可是下了血本……公公可曾听说过‘凋年’?”
凋年?离落眼神微转,是了,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呢。
那可是种妙绝尘寰的药,旷世难寻,一两千金。你要说它是毒药也可,你要说它是补药却也没错,药效却真正合了那“凋年”二字,举世怕都寻不出更恰切的名称了。
凋年凋年,入骨缠绵,盛极之后,其始凋残,年复一年,凋尽余生始得闲。
据说,凋年能在短期内将身体的潜能都激发出来,使服药之人的身体状况在一年内始终处于巅峰状态,一年后便逐渐衰弱,直至死亡。据说,凋年无解,服了凋年,至多只能存活十年,到了年限,无疾无灾,无痛而终,便是再有经验的医者,也查不出原委。
据说,凋年还是世上最有效的保胎灵药,孕妇若是服了凋年,胎儿便能在腹中呆满一年,而且新生婴儿极为健康,一辈子无灾无痛,直到永年。这便是——凋慈母之生,换儿女长年了。
离落静静看定德妃,目露钦佩。德妃竟是如此痴情的女子,堂哥这一生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若是堂哥泉下有知,该是如何的欣慰又如何地心疼呢?
德妃看离落神色,便知他是明白的。沉默了片刻,绛色长衣的女子敛去笑意,郑重说道:“看得出来,公公也很喜欢阿荪。我想……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你是否能帮我照看阿荪,待她成年,寻得良配。”
离落苦笑:“奴婢一介阉奴,自身难保,怎敢随便应了娘娘?”
德妃微微摇头:“旁观者清。这一遭皇上对你,用得是真心。”
第二十四章:碧波湖畔红梅开
“听宝福说,碧波湖畔的梅花都开了呢。”
离落窝在床上,黑缎子般的长发散落下来,铺了半床。他微微支起身来,透过错开一线的雕花木窗,去看那满地茫茫的白,一群麻雀在雪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楚君慊在一旁坐着,见离落支起身来,赶忙在他后背塞了个软垫。这一个月来,离落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有了些力气,端个杯子拿个书什么的已是不在话下,只是一直不能行走,整日窝在床上,憋闷得厉害。楚君慊知他无聊,日日下了早朝便揣个小暖炉过来,与离落暖手。一日之内若无他事,楚君慊便静静守着离落,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直到离落睡下了,才去挑灯熬夜批阅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