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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离落——by陆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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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月来,楚君慊看着离落消瘦的躯体,苍白的脸颊,纵是想要离落想得厉害,也不敢碰离落一个指头。离落就像那前朝的珍贵瓷器,有了细细的裂纹,楚君慊害怕哪天不小心轻轻一碰,就碎了。

离落脸上的血痂都落了,留下深深浅浅好几道疤痕,那疤痕不仅未曾掩去离落的清俊容颜,反倒让离落平添了几许说不出的味道,仿佛历尽岁月磨折后独得的那一份坦然,那一份笑对沧桑的平和优雅。

楚君慊正伸指轻抚着他面上深深浅浅的疤痕,细细端详着他的美人儿,便听得了离落那恍若叹息的一句话:“听宝福说,碧波湖畔的梅花都开了呢。”清清冷冷的声音,清清淡淡的语气。

楚君慊听了,心内微微一痛,想起那个桂花凋落的早晨,离落那个轻薄得像雾气一样的微笑。那个时候,他浑不在意地承诺,说等梅花开了,就带离落去湖边温酒赏梅。离落听了,回头一笑:“皇上可要记得您说过的话。”

皇上可要记得您说过的话……

楚君慊几乎不能想象,那一天,离落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他身边微笑着陪他。离落明明知道,幸福的泡沫就要碎了,等待着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那般云淡风轻地笑着,笑着……

楚君慊强忍住心内的酸楚眼中的热泪,笑着搂定离落纤细的腰:“朕抱你去看,可好?”

那正是个大雪初晴的日子,皑皑的雪铺满了结冰的湖面,一眼望去四围都是阳光下迷人的雪光。天空是如海一般澄静的蓝,大地是一片纯洁无滓的雪白,湖畔的红梅舒展了虬曲的枝干,缓缓绽放了娇颜,为这澄净冷冽的天地添了一抹醉人的温暖。

楚君慊把离落裹在厚厚的雪白狐裘里,团在他怀里手脚都不见,不仔细看还当是抱了个大雪球,只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发梢几乎都扫到了雪。这一个月以来,楚君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几乎拿离落当猪来养,离落来者不拒一天六顿饭顿顿吃得精光,直到胡太医偶然撞见说了声:“哎哟我的娘唉,再这么填下去伤还没好就要撑出胃病来了”,这才算罢了。可就是这般填了大半个月,离落身上的肉还是一点儿没见长,只是那一头长发被养得乌黑发亮,亮闪闪水润润直垂到臀下,楚君慊见了笑说饭都叫你头发给吃了。

楚君慊命人在湖边的亭子里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置了两个矮几,几上备了糕点果品并一架古琴。亭子四角各生了个小暖炉,炉中炭火熊熊,竟驱了不少寒意,靠湖一面的炉上还温了一壶酒,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温润的酒香。

离落从狐裘内探出个头来:“不过赏个梅而已,好大的排场。”

这样的离落可爱得要命,楚君慊忍不住伸指刮了下他小巧的鼻尖:“朕既然应了你,自然要安排得妥妥当当。”

离落趴在楚君慊肩头,一双眼扫来扫去:“啧啧,四个火炉,大冬天要是生生热死了,可真真是天下奇闻。”

“怎么会呢,”楚君慊笑,“朕带你来赏梅,可不是来挨冻的。”

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看那湖畔缓坡上,红梅映雪的清幽景致,却无端端有些怅然。那梅朵儿红得格外纯粹,红梅映雪正似血染素练,让他不由想起四年前那一场滔天祸事,那染了鲜血的白衣……

离落道:“奴婢更喜欢白梅。”

楚君慊在他额上一吻:“那明年此时,朕许你千株白梅。”

“何必那么麻烦呢,奴婢不过说说而已,”离落排开心底的那丝怅然,微微一笑:“历代咏梅的诗词,皇上最喜欢哪句?”

“自是那句不同流俗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和靖之诗咏梅而不着一‘梅’字,固是妙绝,却嫌雅得有些太过了,奴婢倒是更为欣赏‘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这样清淡自然的诗句。”

“是么?”楚君慊心中一动,“阿离想不想跟朕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夏有荷,冬有雪,在院子里种几株白梅,等梅花开了,在梅树下以腊肉佐酒……”

离落没等楚君慊说完就打断了:“皇上说笑了。”开口闭口都是“朕”,会做饭么,会洗衣么,会赚钱么,若有一日离了这皇宫,不饿死才怪!何况坐拥这大好江山,君王的位子千万人想求而不得,可不是说弃就能弃的,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倒是简单得很。

楚君慊心下暗暗有了决定,也不多言,把离落放到兽皮软垫上靠着,自去炉上倒了一杯酒来递给离落:“尝尝吧,姜纭去年制的梅花酿,昨儿刚从梅树底下挖出来的。”

离落接了,浅浅抿了一口,只觉淡淡的幽香在唇齿间流转:“真不愧是梅花酿。”

楚君慊一笑,也不答言,自去琴边坐了:“朕抚一曲助兴,何如?”

离落回以一笑:“荣幸之极。”离落怎么也没想到,不过一炷香之后他就悔极了说出这四个字,非常荣幸地领教了什么是真正的“魔音穿耳”。看楚君慊双手狂挥一副陶醉之极的样子,离落只好爬了几步过去一掌拍在了琴弦上。

楚君慊的超常发挥被打断了,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离落苦笑:“还是奴婢来吧,皇上抱着奴婢就好了。”离落十三岁上原是学过几日抚琴的,虽说并未精通,而今又双手无力,但无论如何要比楚君慊的“魔音穿耳”强得多了。

一曲《落梅》抚下来,离落额头已是微微见汗,楚君慊抬袖轻轻拭去,唤了句:“阿离……”还未及说些什么,便闻得梅林内一阵喧闹。

离落跟着抬眸,却见咯咯笑着的红衣女子当先而行,正是有幸得她赏了一巴掌的淑妃,后面跟着的女子一身浅碧衣衫,肩上披了件鹿皮短坎,面貌还算清秀可人。离落伸出一根雪白的食指:“那是谁?”

楚君慊跟离落出来赏梅赏得好好的,半路却被人打搅,心中很是不快,恨恨答道:“那是昭仪靳晴。”自从出了离落被掌掴那事儿,尤其是离落受伤归来后,楚君慊派人把那三个妃嫔看得死死的,等闲不让她们靠近离落所居的半月堂,这不过偶尔陪离落出来赏一回梅,怎么就碰上了呢?当初两人争宠争得你死我活,这半年因着楚君慊独宠离落,俩人倒好得跟姊妹似的了。

“靳大人的女儿?”离落微微眯了眯眼。

“嗯。”

这时,淑妃也看到了离落,紧跑两步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离落的鼻子,骂道:“你个狐狸精……”靳昭仪在后面扯了扯淑妃的衣袖,赶紧跪下请安:“臣妾向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楚君慊黑了一张脸,也不说话。靳晴急的连连扯着淑妃的衣袖,却被淑妃一把挥开:“你不是也恨那个不男不女的狐狸精么,怎么现在连个屁也不敢放?”

离落却趴在楚君慊怀里笑得开怀,心说皇上怎么娶了了个泼妇,真没眼光。

楚君慊在离落颤抖的脊背上轻轻一拍,喊道:“把她们两个拖下去,罚两个月不准出门。”

等那两人被拖走了,离落还是笑个不住,楚君慊在他臀部拍了一巴掌:“笑笑笑,就知道笑。”

离落笑道:“原是娘娘说得没错,今个儿奴婢还就披了张狐狸皮……”

正笑闹间,只见宝福领了个黑衣人匆匆走来,近了才看清那人竟是李越。

楚君慊轻抚着离落颊上的疤痕:“那个李越,原来当真会易容。朕召他入宫,是想问问能不能去了脸上的疤痕。”这疤痕固然不丑,他却舍不得离落光洁如玉的脸上留下这么多痕迹。

待李越得知皇上召他来竟是为了这事,寒冬腊月额上“唰”就起了一层汗:“这个……”

离落不忍他为难,道:“皇上,原是奴婢诳他来生受了这一场牢狱之灾。会易容的,是奴婢。”

“啊?”他的离落身上,究竟还有多少他不知晓的奇迹?

“皇上不信?”离落眼角微微一挑,“奴婢当时只不想太过锋芒毕露了。”

“哪会啊,”楚君慊忍不住又刮了刮他的鼻子,“那你可有办法去了脸上的疤?”

“去是去不了的,遮了倒也简单。只是奴婢觉得这样挺好,何必麻烦?”说着抬手摸了摸脸,“皇上不觉得奴婢这样更好看么?”

李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离落跟皇上,竟是……竟是这种关系?没等他发完呆,宝福就将他扯得一个踉跄:“没你的事了,走啦。”

于是乎,李越这个倒霉鬼,因着寒冬腊月出了一身汗,受了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方好。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京郊缘法寺上了一大捆香。这一场绵延不绝的祸事下来,竟将个藐视神佛的愤青生生逼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

“说到易容,七弟这一走便没了音信,他那张脸还没易回来呢。”楚君慊道。

“皇上糊涂了,‘七王爷’已经死了,怎好让你的宝贝弟弟顶着张死人脸到处晃?”离落窝在楚君慊怀里,笑得诡异,“何况奴婢用的是永久性的颜料,要想易回来,除非将那张脸割了再做。”七王爷那张脸早就被他戳得不成样子,怎么可能易得回来?

楚君慊瞅见他的笑,问道:“你故意的?”

“那当然。”离落答得毫不迟疑。

第二十五章:昔年玉树为谁凋

自那日赏梅后,因是年关将近,各地的岁末汇报、请安折子雪片似的飞往京城,各地的贡品也纷纷运达京师,楚君慊一时忙得很了,再不能日日窝在离落处陪他。

楚君慊因怕离落一人无聊,从贡品中挑出不少古玩玉器,并各式珍珑谱子,小说话本,历朝风物志之类的,送予离落消磨时光。连御书房内那几套他少年时搜来的《山海经》、《搜神记》、《镜花缘》等等怪力乱神的杂书,也一并搬到离落处。离落所居半月堂本还算宽敞,这一来书籍古董堆了满地满床,几乎把离落埋得踪影不见。

于是,离落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闲闲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典籍,诸般杂书中尤为喜爱历朝风物志,不知不觉竟得了个新癖好,央楚君慊收集了许多有关风物地形的史书、传说、考证、图册之类的,日日窝在床上看得不亦乐乎,这样转眼出了正月。

待得楚君慊终于忙过了那一阵子,才发觉大事不好。原来是离落太过沉迷风物典籍,楚君慊去看他时十次有八次被视而不见,郁闷之极竟吃起那些书的飞醋来。

“阿离,朕在你心中是不是还比不上这些书?”楚君慊一把夺走离落手中薄薄一册山川图。

离落正看得兴浓,被打断了本来很是不快,可听得楚君慊竟吃起书的飞醋来,一时间也顾不得生气,笑得捂着肚子瘫倒在床上。

楚君慊见离落竟笑成这样,一点儿也不顾他的心情,一把捞起离落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胡太医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眯了一双老花眼:“皇上拍蚊子呢?”

离落翻了个白眼,你家的蚊子大冬天还咬人。

胡太医见了离落的白眼,哈哈一笑:“公公的身子可大好了?”

“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窝在床上等着长毛,当真好得不能再好了。”

胡太医敛了笑,正色道:“老臣此来,正是为了这事。若是公公的身子允许,老臣就要设法替公公续脚筋了。”

“如何续?”楚君慊问。

“用银针一点一点牵引萎缩的脚筋,待得两端挨上了,再施以续脉之药,两三个月就可续上,只是公公要受些苦了。”胡太医答道。

楚君慊眉头一皱:“两三个月,这么久?”

“若是仿胡人医法,破肤拉筋瞬间可成,只要忍得一时疼痛,休息一月余便能好了。只是公公的身子,怕再受不得血光,恐有闪失。”胡太医道。

楚君慊哆嗦了一家伙,破肤拉筋,那得有多疼!胡老头什么时候学得了胡人的法子?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胡太医可不是从一开始就叫胡太医,更不是打一生下来就是老头子。胡太医年轻时顶了名医世家传人的光环,也很是得意了一把,荒唐了一把。那个时候的胡太医还不是太医,他有个风流之极的名字,叫做胡玉树。

胡玉树天资聪颖,不仅家传的医术一学就会,便是各种偏门医学也广有涉猎,且能融会贯通,所以二十二岁时就得了神医的名号,从家中独立出来,在长庆坊开了家医馆。

提到这玉树医馆,虽是名声在外,但来此看诊的却是门可罗雀。其实刚刚开馆的时候,这玉树医馆可说是门庭若市,但当时的胡玉树年少多金,一心扑在疑难杂症研究上,凡来此看诊的,只收药费,不收诊金,只是需得答应帮他试药一次。那些新配出来的药方,胡玉树自信是管用的,只是用药的分量拿捏不准,且不知是否会有副作用,急需找些人来试药。刚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当占了天大的便宜,不过试药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大多数人试了药也确实并无不适,只是一月间总有那么两三个倒霉鬼要么长了满身的疙瘩痒得受不了,要么胸闷气短脸色发青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么一来二去,看诊的人渐渐少了,到后来若非得了别处治不了的病,几乎没人到玉树医馆来。

无人试药,胡玉树的研究无法继续下去,很是犯愁,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歌女出现了。这胡女头一遭来医馆看病,也不过就是寻常风寒,也活该那胡女倒霉,试药一次,竟试成了半身偏瘫。这一来胡玉树愧疚之极,遂胡女留在身边,日日端茶送水,殷勤服侍。半年后,胡女的偏瘫医好了,两人也已经情根深种。

胡家也算是京都名门,自是容不得胡玉树娶一个来历不明的歌女,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个胡人更是要不得。但那时两人几乎好成了一个,胡玉树哪里肯听家中长辈的话,就在医馆跟胡女私自成了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离京私奔,在当时京中闹出了好大的风波。自家儿子做出这种逆德悖礼的荒唐事来,胡玉树的父母几乎气死但却毫无办法,末了也只当白养了这个孩子。但——

五年后,胡玉树突然回来了。

一身狼狈地回来了,破衣烂衫身无长物跟乞丐没个两样,胡子邋遢骨瘦如柴昏倒在胡家门口。胡家本着医者慈悲之心把人抬回去救治,收拾收拾整干净了一看,竟是自家失踪已久的儿子。

回来后的胡玉树竟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捣鼓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材,还依着父母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平凡女子,安安生生过起了日子。三十岁那年,宫中太医院人手不足,从民间招选太医,胡玉树报了名应了试,就变成了胡太医。

但出走的那五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胡太医对谁也绝口不提。

从那天起,胡太医便每日来替离落施针。楚君慊不放心,总要搂着离落在一旁看着。离落疼得很了,也不吭一声,只是将头埋在楚君慊怀里死命咬他的衣襟,不过半月工夫,楚君慊每件冬袍的前襟上都多了好几个窟窿,堂堂帝王一时间竟连个能穿的衣服都没了,只得着针工局连夜赶制新衣。

这半个月来离落亦是过得苦不堪言。从前虽不能走动,双腿毕竟还能挪个窝,可这半个月因怕不小心碰到银针移了位,除了方便时,离落一双腿都被宽布带牢牢捆在床上分毫移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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