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相逢何必曾相识
后来一段时间,朝中诸事繁忙,出宫的事不免一拖再拖。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可到寒州避暑的工夫却始终抽不出来。
朝中事多,最近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北方四郡入夏以来干旱频发,地处云关以南的和硕郡又起了蝗灾。
朝中诸臣终于不再揪住选妃立后之事不放,户部尚书袁永林对于四郡抗旱与和硕蝗灾的情况一天一奏,尤其是蝗灾,越来越严重。
蝗虫过境,庄稼颗粒不留,连刚长出来的秧苗也被啃得干干净净。农民虽然在地方官的携领下积极灭蝗,无奈收效甚微。一时间蝗神庙香火鼎盛,但“蝗神”显然不眷顾人类的子民。到了麦收的季节,农民的存粮已尽,庄稼却颗粒无收,一时间饥民纷纷拖家带口,出外讨饭。而城中富商却趁机抬高粮价,城中居民也渐渐买不起粮食,处在断炊的边缘。
饥民遍地,饿殍遍野。
楚君慊下旨从国库调运五百万石粮食运往灾区,并拨三十万两白银收购富商存粮。国库放粮本拟平抑粮价,不料粮价不降反升,和硕富商不但不出卖存粮,反而大批购进粮食。民不聊生,已有部分饥民揭竿而起,变乱渐生,情况越来越严重。
朝中有的大臣建议派兵镇压,有的建议派钦差大臣前去安抚,顺便考察民情,以便做出正确决策。但一说到派谁为钦差大臣时,众臣人人噤声,只有右相刘庆衷请命前去。和硕郡是七王爷楚君翊的封地,在王爷的封地上巡查视事,需得处处谨慎。何况七王爷素来骄纵,早有不能招惹的名声在外,若一不小心得罪了七王爷,丢官还是轻的,说不定连小命也难保。
一到紧要关头,忠奸良佞一目了然。
楚君慊冷笑一声:“那就这么定了吧。”说罢朝角落处使了个颜色,离落清朗尖细的声音响起:“退朝——”
楚君慊一面脱下朝服,甩给离落,一面恨恨地说:“那些家伙,没事的时候拼命往前凑,有事的时候没一个能指望的。朕白养了一群蛀虫。”
离落将朝服整理好,挂到衣架上:“皇上,蝼蚁尚且惜命——况且,不是还有刘相么?”
楚君慊看了他一眼:“罢了,朕从前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今天看了他们那副畏畏缩缩的德行,还是忍不住生气。”顿了顿又道:“离落,若你是朕的臣子,你会请命么?”
离落低头捧出一套浅蓝色的宫中常服,替楚君慊穿戴:“奴婢只是个小小的内侍。”
用过午膳,楚君慊倚在榻上小憩了会儿,就起来批阅奏折。刚批了两份,突然想起什么,高喊:“离落。”
离落正在塘边树下坐着,给塘中那一群白鸭子喂食。宝福在他旁边坐着,赤着一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水。
楚君慊一声喊过,就见离落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稳定了下气息才走进来:“皇上叫奴婢?”
“你出宫去,替朕买串冰糖葫芦回来。”楚君慊看定离落,施施然而笑。宫中佳肴虽多,但冰糖葫芦这种民间最普通的食品,宫中却是没有的。小时候,有一次七弟君翊随父皇出宫,曾经带回一个冰糖葫芦,用胖乎乎的小手捧给他。他宝贝似的好几天舍不得吃,结果糖都化了,里面的山楂酸得他直皱眉,母亲就在一旁看着他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冰糖葫芦?”离落淡淡凝眉,“皇上,这么热的天,哪里有冰糖葫芦?”
“朕让你买就一定有,你出宫慢慢转着,不用着急,等天黑了去把刘庆衷叫来。记住,别让人看见了。”
“是,奴婢遵旨。”原来这才是让他出宫的真正目的。
宝福吵着要跟他一起出宫,离落此番尚有正事要办,何况皇上身边总得有个伺候的人,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宝福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走出去,好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离落不由觉得好笑,转过身去又不免觉得凄凉。
这深宫,他们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啊。假使真的走出去了,也绝非幸事。在宫里最起码没人嘲笑,偶尔出宫也因着皇宫的权势,没人敢嘲笑。可一朝离了皇权庇护,世界之大,他们连个容身之处都不会有。
离落走出宫门的那一瞬间,抬头看着瓦蓝瓦蓝广阔无垠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自由……那是他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奢侈。
离落一身月白的长衣,袖口和衣摆上开满了同色的硕大牡丹,腰间一条白玉连环扣的束带,左侧垂下一缕浅碧色的流苏。黑缎子般的长发束起一半,另一半随意地披在肩上。
——这衣服是那次出宫闹剧之后,楚君慊特意着人裁剪的,发式也是按皇上的要求打理的。
离落瞥一眼自己,不由微微苦笑。这样的打扮,真是要多烧包有多烧包,明显的富家浪荡公子模样,不啻于在自己身上挂个牌子:“我很有钱,请君打劫。”所以……
他的钱袋被混混儿顺手牵羊了。这本来没什么的,他早有防备,钱袋里只有几个铜板,银两什么的早已藏在他处,钱袋他根本就不预备追回了。可是……
当那个混混儿的背影马上要消失在旁边小巷的时候,有个人大喝一声跳出来:“吾乃五坊巡城使李越,尔等蟊贼哪里逃?”
这本来也不关离落什么事,有人见义勇为就让他见义勇为去,更何况这是公门中人的分内事,不想惹事的离落已经准备偷偷走掉了。可是……
巷子里居然冲出了一大群混混儿,个个拿着棍棒砖头之类的,转眼把那个所谓五坊巡城使围了个密不透风。离落叹了口气,国家昌平日久,没事干的都出来混了,京师治安果然不是一般的乱,连公门中人都敢惹。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那个见义勇为的“公门之人”虽然功夫尚可,但在一群混混儿的围攻之下不免左支右绌,捉襟见肘。虽然撂倒了几个混混儿,却也被砸了个鼻青脸肿,别说将这伙儿混混绳之以法了,便是脱身也难。
路上的行人见状都远远躲了开去,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离落又叹了口气,高喊一声:“不好了,禁卫军来啦。”趁着混混儿们被唬得一愣的空当,离落拉了李越就跑。
直跑到衣襟零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甚至踹翻了守城的卫兵,两人才算把那群混混儿甩脱,然后一起滚倒在城墙外的荒草地里。
李越喘息半晌,大喊一声:“痛快!”
离落坐起身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原来被人追得像过街老鼠一样,就是痛快。不过……哪儿来的混混儿这么猖狂?!”
“那哪是什么混混儿,分明就是禁卫军中的纨绔子弟。以为改装易服就不认得他们了,那群兔崽子们简直无法无天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把我们五坊城巡放在眼里。”李越恨恨道。
“禁卫军?”离落讶然,“原来他们不是害怕禁军,而是以为被揭破了身份。”
禁卫军负责京城的布防,历来从朝中官员家中择选优秀子弟。高官子弟多半自幼骄纵,又兼国家昌平日久,禁卫军除了日常操练根本无事可做,无所事事之下不免斗鸡走马,惹事生非,寻常人遇之无不退避三舍。近两年更是变本加厉,竟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离落久居深宫,自是不知,李越作为五坊巡城使,负责五坊的治安,却是久已为之所苦。
“李兄现今统领哪五坊?”京中地域划分为上五坊、中五坊和下五坊,各设正副巡城使一名,手下有二十余名城巡,负责本区治安诸事,兼调解各种纠纷。巡城使乃从七品武官,俸禄低微,琐事繁多,很少有人愿意干。
李越抬头微笑:“下五坊。”他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张脸上纵然青红遍布,却显得光辉灿然。李越自幼生长在下五坊,父亲早去,孤儿寡母常受人欺凌。因此,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做巡城使,以保一隅安宁,让弱势群体不再受人欺凌。所以对于这一职位,李越是满意的,甚至是骄傲的。
离落跟在师父身边的时候,其实是见过李越的。三年前的武举殿试,李越排名第四,却向皇上请命要了下五坊巡城使的职位。当时人人讶异,所以离落对他的印象格外深刻。不想时隔三年,他还在下五坊巡城使的职位上蹲着。本来离落还在为他可惜,可见了他的笑容,才有些明白李越的坚持了。
两人登上城墙,远眺城外的茫茫旷野。其时已近傍晚,暮云翻滚,凉风骤起,一轮硕大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
夕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越不知打哪儿摸出一壶酒来,两人便以夕阳佐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
“禁卫军你都敢单挑,李兄真乃英雄!”
“哪里哪里,”鼻青脸肿的李越不禁赧然,“惭愧惭愧,不但姑娘的钱袋没有追回,还累及姑娘搭救。姑娘仗义出手,巾帼不让须眉。”离落容色俊秀,气质清朗,一番相处,李越已不由心生好感。
“姑娘,嗬——钱袋的事你不必挂心,银两并未遗失,”离落冷笑着把喝干的酒壶扔回李越手里,“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李越呆望着离落的背影,不知怎么把人给得罪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离落又已回转,开口便是:“你知道哪儿有卖冰糖葫芦的么?”
“冰糖葫芦?哦,同庆坊东街薛记糖果铺就有,夏天都在冰窖中冷藏,贵的要命……”李越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
李越追在后面大喊:“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离落清朗的声音从风中传来:“相逢何必问名姓,有缘自会再见——”
第六章:夜雨潇潇寂寞身
天擦黑的时候,当浑身滴水,落汤鸡般的小公公出现在刘府的时候,着实把一向中规中矩的刘大人吓了一跳。
听说皇上召见,刘大人赶忙换衣备车,赶往宫中。车中,小公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看了看,油纸包得好好的,完好无损,又小心翼翼地揣回怀中。刘大人不禁好奇,小公公扭头粲然一笑:“冰糖葫芦,皇上要奴婢买的。”那一笑让素来清心寡欲的刘庆衷都觉得惊艳,他心中一动,不由暗忖,自古阉宦误国,莫此为甚,看来他需得提醒皇上小心。
车子停在宫门外,离落下车撑开雨伞:“大人请。”
刚走了没几步,就见一个人影急匆匆撑伞而来,后面的人一路小跑也赶不上前面人的脚步,语声都带了点儿哭音儿:“皇上,皇上您慢点儿啊,天凉,奴婢给您加件衣服——”
刘庆衷不想皇上亲自来迎,赶忙趋前几步跪下:“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君慊草草道了声“爱卿平身,不必多礼”,就将离落一把拉进怀里:“怎么样,淋了雨,旧伤疼么?朕看天气晴好,也没让你带把伞。”
离落不着痕迹地从楚君慊怀中挣出:“谢皇上关心,奴婢无妨。”
楚君慊搂了离落削瘦的肩,当先而行:“宝福,给刘大人撑伞。”
刘庆衷心一下子凉了大半,看来担心成真,皇上对这个小公公,当真宠得很了。
楚君慊直接把人带到了寝宫:“刘大人请坐,少待。”说罢转身吩咐:“宝福,着人准备洗澡水。替离落取一套干净衣服来,再去请胡太医来。”
“是,奴婢遵旨。”宝福在阴影里朝离落扮了个鬼脸,转身跑走了。
“等等,”楚君慊补充,“等会儿派个轿子去接胡太医。你别去了,就在这儿候着。”
楚君慊用手试了试离落的额头:“还好没发烧,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
离落退后一步,打断了楚君慊的话:“皇上,正事要紧。”抬目一扫,正对上刘大人若有所思的眼眸,微微一笑:“奴婢告退了。”离落刚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从怀中掏出一物,微微一笑:“皇上,您要的冰糖葫芦。”
楚君慊愣愣地接过来,看着离落额前尚滴着水的黑发,看着他小动物一样漆黑的眼眸,眸中露出浅浅温柔的笑意。好可爱,好像把他拥入怀中狠狠地疼爱。他盯着离落轻巧的脚步走出门去,撑开了伞,直到背影都看不见了,听到刘大人故意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让大人久等了。”
“皇上言重,臣应该的。”
楚君慊也不废话:“让大人深夜过来,是有几句话要交代。大人此次前去,除了表面的安抚巡视之外,朕希望你能弄清楚和硕富商大批购进粮食的缘由。和硕富商有这么大的胆子,朕怀疑……这背后有什么牵扯。查出来了别张扬,找个可靠的人给朕送回来,等朕的旨意。”
刘庆衷目光闪了闪:“是,微臣遵旨。”难道,皇上是在怀疑七王爷?刘庆衷心中忖度,却并不多言。
“今晚入宫见朕的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是,皇上。”刘庆衷顿了顿,开口:“皇上,微臣冒昧提醒皇上一句,宦官不宜放任……”
楚君慊眼中厉芒一闪:“好了,朕自有分寸。刘大人一路保重,朕等你的好消息。”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这么大的雨,可怜。
“谢皇上关心,微臣告退。”刘庆衷行礼告退。
楚君慊喊道:“宝福,找几个人送刘大人出宫。”宝福远远答应了一声。
刘庆衷刚走到门口,就听皇上道:“大人请留步。”遂转身道:“皇上还有何事吩咐?”
只见楚君慊拿出一支冰糖葫芦,满脸笑意走到刘庆衷面前:“刘大人,送你一支冰糖葫芦。”不等他出言拒绝,便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大人也很多年没吃过了吧,朕着离落买的,尝尝看还有没有当年的味道。”
雨仍在下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从车窗里透进来。刘大人坐在车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一时不由哭笑不得。皇上是借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对离落有任何敌意么?不知道他深更半夜回来,手里捧了支冰糖葫芦,老妻看到了是什么表情……
楚君慊来到半月堂的时候,胡太医刚替离落诊了脉出来。
“他怎么样?”楚君慊问。
“淋了雨,刺激到旧伤,加之受了点儿风寒。喝碗姜汤,捂着被子睡一觉就没事了。不过……以后最好不要再淋雨了。”胡太医回道。
着人送走了胡太医,楚君慊在床边坐下。浴后的离落一身白衣,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楚君慊忍不住把倚在床头的离落一把揽到怀里,嗅着离落浴后清新的气息,心怀缭乱,浑身发热。
喂离落喝过姜汤,楚君慊脱下外衣,钻进被子里,躺在离落身边。离落微微蜷曲了身子,也不做声。楚君慊凑到离落颊边轻吻了一下:“给朕,好吗?”离落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只要皇上喜欢。”
楚君慊小心地褪下彼此的衣衫,裹好被子,把离落搂到身上抱着,吻住离落的唇。离落的唇上清甜醉人的气息引得楚君慊不住地吮吸,用舌头轻轻撬开离落的牙齿,寻到离落的小舌,放肆纠缠,同时双手在离落身上轻柔爱抚。离落双眼微闭,既不反抗,也不回应。楚君慊早已浑身火热,离落身上却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反应。楚君慊把手伸到离落的下身轻抚,指尖触到一点温润的冰凉,是已经和血肉结合在一起的朔州软玉。那软玉的冰凉让楚君慊身上的燥热微消,愈加小心地挑逗离落的感官。如此半晌,离落的身子还是没有半点儿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