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还是看着千亿,话却是对着那人道的:“想找我,以后到梅山十八峰,至于名字,叫你家贼首敖广亲自来问!”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在座人或许不知道梅山十八峰是什么地方,但知“敖广”乃是传说中的东海龙王,想这少年是为了戏作大汉,故意讽刺。那水帮的大汉不知敖广是谁,却知梅山十八峰是什么地方,闻了这句话,再不敢多言,头也不回的出得门去了。
千亿在无数堂客的注视下,拉着英姿,也匆匆忙忙的赶了出门,到了街上也不言,只带着英姿一直走街串巷,直到行至一座酒楼跟前,才开口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英姿一愣,想着方才千亿走的匆了,是缘由羞愤,这会儿想必是在跟自己客套,就道:“刚才的事儿没什么,不用谢我。”
那小人儿一听,脸沉了下去:“刚才的事儿,休要提了,只是晌午我还饿着肚子……”
话说不下去了,英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真的是要感谢自己,就不多做推辞,让他带了进门去。
千亿要了雅间的独桌,点了许多肉食,自己却不动,只食着小蝶素菜,一顿饭下来,英姿吃得沟满壕平,才抬头问千亿:“你为何不吃荤?”
“哪有不吃,我只是不饿……”
“你方才说你饿了。”英姿道。
千亿低了头,眉头蹙起:“那般人不是好惹的,想必会追着你我……”
“千亿放心……”英姿才懂,这小人儿刚拉着自己一路急走,是怕再来人追着,此刻这般样子,也是担心所致。
英姿轻拍了拍千亿的肩,宽慰他道:“他们听了梅山,断不敢再找我们的麻烦。”
千亿还是觉得不妥,解释道:“你不知,那水帮仗势,做得尽是些打家劫舍的恶事,在江南一带极是出名的,就连官人老爷们,也不敢管它……我爹的染坊,不知给那般恶人扰了几次了。”说着,望向英姿:“何况……你只是一个人,怎奈何得了人家众多。”
英姿一笑,方才是想着继续宽慰他,一见他担心自己,倍感这小人儿有趣起来,接话道:“哦?水帮势重么……小爷儿我就一座城隍庙,要来便来,怕它作甚!”
“城隍庙?”千亿瞧着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英姿点头:“那日自你家引贼人出去,我逃了他追,后来便一直安在城隍庙落宿了。”
千亿眉头更紧了,他哪知习武之人的坚强,只想若是换做自己,定受不得恶略境况,一想那城北十里的城隍庙,因近些年来无人打理而没了香客,破败的上无全瓦下无青砖,心中不免忧虑,想了片刻,对英姿道:“你休要回去了,那里风寒可大。”
英姿逗上了瘾,佯装苦态:“我若不回那处,也无处可栖身了。”
千亿挪了椅子座转过来,面对着英姿,道:“你和我回家罢,我家有闲置的厢房……”
“那你爹能答应?”英姿打断他,试探着继续问道。
“我既请了你,你便是客,我将今日之事告知父亲,他定没有不应我的。”千亿道。
英姿看着千亿认真的神情,知道不能再逗这小人儿了,正经说道:“千亿,我不到你家做客了,还有别的事情有待处理,隔几天我便来找你玩乐,可好?”
英姿不应邀请,千亿虽有些失落,也不勉他,点了点头,两人自酒楼出去,已是天色渐暗之时,便分了手,千亿独自归家去了。
英姿其实并非不愿与千亿瓜葛,他深知自己身份,不易与人亲密接触。
而前回栖身在大宅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引来了“断水”这样的高手,若是长久住于那家,给江湖人士察觉了,必有凶险纷涌而来,到时定会累及千亿。
那这少年英姿,究竟是何等人物,值得江湖中人闻其门派色变,非得成伙来捉他?
06.梅山
江湖人道“梅山之踪,血雨腥风。”
梅山,原本是片横架于燕赵之地的山脉而已,这座山本无名字,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江湖人士称之为“梅山”。
北方峻岭高山路险,这梅山更甚,山中猛虎盘踞,向来无人游览。而又是不知何时,山中有了人,是一群行踪不定之人,落脚在了那山中。久而久之,这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梅山刺客。
有一个人,既是这群人中为首的,姓梅名踪,他的名字,既是给这座山命了名,又给梅山客的组织命了名。
梅宗,是一个帮派,却不仅仅是一个帮派。下分十八派,每派分别练就梅踪所创的十八门武艺。而每派都有一名派宗,辖管着本派中人。
十八峰,既是梅宗中地位最高的强者盘踞的地方。相传梅踪本人便居于那十八峰顶。
山是极高的,高到脚下尽是云海,伸手便可摘月。而峰中之人,便是梅踪亲传的弟子,这些弟子的武艺,强到了只叫江湖高手各个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地步。
让人避之不及的,其实不仅仅是十八峰弟子的武艺,那武艺本身也并非是耍弄刀枪剑戟,而是暗杀技巧。不似名门正派的光明磊落,君子作风,十八峰弟子各个都是阴险狡诈之辈,做尽令人不耻的勾当。
这恶名也不是空穴来风,近年来,被梅山刺客屠戮的已不光是江湖中人,换句话说,他们已经不屑于与江湖中人为敌,而是将手伸向了朝野内外。
只要有合适的理由,任何人都可去梅山请刺客为自己做为。这个理由,有时候是金钱,有时候是家传之宝,有时候是仇恨……总之,只要十八名派宗中,有一人点头,即是成交。
而不管来者要作为何事,哪怕是屠城掠地,他一旦应下,一定帮你做到。这份信誉,也是这个门派如此邪恶,还能存留至今的原因。他们,是寄生于人的仇恨与欲望之中的。
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不管是侯门皇戚,还是豪商巨贾,亦或是江湖高手,都难逃欲望唆使。
所以,梅宗就一直存在着,至今,已存在了四五十年。
梅宗没有门规,甚至,梅山客可以自行选择去留,只是历来,没有一个人退得出门派去,没了梅宗的庇护,只身落于江湖,不出三月,定会被官府缉拿住,或者毙命于它派高手刀下。他们虽是高手中的高手,也必须依附于梅山,毕竟,没有人愿意过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
相传梅山刺客杀人极快,不管你是如何高手,他仅在弹指间便可取走性命。当然,这只是传闻,若是真的,那见识过的人,也都不在世上了。
梅山十八宗,不是按照武艺高低,而是按照行凶的类别排序的,自头至尾,有溜门撬锁取人钱财的专司,也有杀人越货取人首级的派别,只是这第十八峰上的弟子,有所不同。
他们自小就是孤儿,既是被梅山刺客所屠戮之家的后人,这一点,梅踪从未隐瞒,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们对梅宗没有好感。只是,入门是别无选择的,就像他被生在这世上哪户人家,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一样,而一旦加入了梅宗,对这个门派有没有好感,都一样,他是离不开的。
梅踪本人还是有一点仁慈的,他会把自己的本领,教于十八峰弟子,所以十八峰弟子,各个都是由他亲授武艺,都是凌驾于江湖高手之上的绝顶高手。
遗憾的是,他们当中能活下来的,并不多。
在他们年满十七之时,梅踪便会让他们出山进行历练,为时六个月。同时会散布出消息,让江湖中与梅宗为敌的人都知道——幼年鹰隼放出了山,有本事便拿他命去。
而江湖中人把这当做消灭梅宗后人中绝顶高手的最好机会,每逢十年之期一到,往往会为此事召开武林大会,召集各路英豪,聚集一堂商讨捕捉这些晚辈的计划。
所以,这不是历练他们的杀戮技巧,而是,去历练他们的求生本领。
每一名十八峰的弟子,一旦出山,便要面对江湖中各路高手的追杀,只有从这人间炼狱中活着回梅山的人,才会被梅踪认可,一旦认可,梅踪会在他上颚刺下梅花烙。
十八峰每十年派出来的弟子有五六人,而往往,这当中只有两三人能活着回山。
现下背在英姿身上的最大重担,就是——活命。
他下山之际,师傅亲自吩咐过,行踪范围为江南地区,以苏州为中,游走方圆不可超越附近百里。
之所以遣他来此,是梅踪对他的期望颇高。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长江水路不仅养活了江南各省,养出了多户水路巨贾,也生出了一个江湖中最大的帮派——水帮。
水帮的人或许不是江湖中最强的,却是最有钱的,他们司管着长江各个流域的水路,但凡在当中流域行驶的货运船只,哪怕是官府朝廷的御俸,也要受的他们护及,不然在河道险峻之地,便要遭翻船之难。
所以,久而久之,这个帮派的帮众便多了起来,势力也日渐强大。
几十年中,由于梅山在华北边域,已隶属边关之地,水帮人瞎管长江一带,不离江南地区,两派人少有接触,也无甚矛盾。
此番派英姿来此处,既是先放出了梅宗的一只箭,水帮人若捉他不到,便是在江湖之中大大的挫了锐气,丢了颜面,倘若捉他到了,既是得罪了梅宗。总之,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与梅宗起了逆的。
水帮霸于长江,帮众不下万人,在江南嚣张惯了,哪有不接下这战书的道理,几大当家闻得鹰隼到了自己地盘上,各个恨不得捉个活的出来,最近,都把这少年行踪当了事儿,派人日夜跟踪追捕。
英姿那一夜,逃进千亿家,也是被水帮的人所伤,追击至街巷当中。
水帮人众之所以入得门搜,又被千亿父亲劝归,乃是因为先前有帮中小头目以“保护”为名收了孙家铺子的钱财,不好坏了匪当规矩才先行撤离。回得堂中,那几人便将此事禀告了他家当家。
“断水”自是不肯罢休的,二次折回追击。“断水”也本不是人名,而是他的短刀名曰断水,甚至,英姿还是看着那把刀,才辨出了他的身份:水帮二当家。
说实话,他的武艺是不如断水的,英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不足十八,还未得到梅踪亲传的绝技,如猛虎无利爪,飞龙未生足。按照梅山的规矩,十七岁之前的十八峰弟子,只习内功和轻功,试炼完毕才可再习暗杀技巧,梅踪所创的武艺,尽是一招可取人命的绝技,若是没有强大的内息作为基础,无法练就。
当然,这些,千亿都不知道,他只是富商家中的二公子,每日与床榻书卷为依,就连“江湖”二字之意,都不甚明白,他救英姿,只是出于一时无奈罢了。
若是那日英姿不是择了他家,千亿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一辈子只是二公子,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命中虽有劫数,却也可无忧到老。
然而那一丝涟漪,便改了一生命途。
自那日酒楼一别,千亿心中就起了这一丝涟漪,时常面对着书卷,坐于窗前便游离思绪,想起那城隍庙中的伙伴,颇有怜惜之感。
时不常的,千亿会溜出家门,独自去往那城外十里远的城隍庙,给英姿送些衣服饭食,十里路或许不长,但对于他这自小孱弱的少爷来说,也不短,每次都要走上两个时辰,累的再无力气才到。
得回是父亲最近出得远门,兄长又只顾在房中读书,家人疏忽,他也便得了空,去城隍庙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与英姿的友情,也日益深厚。
他心中记挂着伙伴,那伙伴也记挂着他,栖身于城隍庙,不仅仅是因为身上无钱住不起客栈,其实以英姿的本领,就是翻墙进了哪家客栈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悄声离开,也可来去自如,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轻功又佳,栖于竹竿之上亦可入眠,不畏环境恶略。只是,居于城隍庙方便隐匿行踪,隔三差五的还能见上千亿一面,他倒也落得安生。
千亿自小少出得门去,只是偶尔出门,也是书童仆人跟随着,街坊里的孩童只知那是孙家二公子,性情冷漠,又知他孱弱,平日里便不爱找他,这回得了英姿这般人如其名的伙伴,他当做是挚友般对待。
英姿则不然,小时身边师兄弟就多,他居于那深山之中,淘气惯了。师傅平日里除了传授武艺,偶尔也哄着小哥儿几个玩乐,但终究,他那些伙伴都是习武之人,性子粗野的很,这回下得山来本是经受历练,却遇上了千亿般心思细密,形如玉琢般的小人儿,他自然当捡到了宝。
二公子是不吃荤的,这是孙家大宅中人人尽知的事,怪的是,这些日子来,送去二公子房中的菜肴,肉类居多。
家人们当这是好事,他家二公子肯吃荤了,那便是身子有所长进了,却不成想,那每顿五六道菜肴,端进了公子房中,傍晚端回来的时候,竟全成了空碗空盘。时日一长,也有人怀疑,二公子是不是私自养了能吃的小宠物,把那菜肴都叼了去。千亿机灵,每次有人问起,便赏钱去封他的口,三五天后,就再没人提及此事,每天早上,照样做得五六道荤菜送进他房。
这天已是入冬时日,千亿收拾好食盒,打理行装完毕,又抽出了床下的雕花木箱。
他是想给那破庙中人找过冬的衣服,想来那人身材已有七尺,比自己高了许多,翻箱倒柜的找了一炷香功夫,除了一条从未带过的白貂围脖外,再没那人能穿的衣衫。
千亿以一张白棉布裹了那围脖,拎起食盒便启程去了城隍庙,一路上风寒颇大,他长衣外面只裹了件缎面厚披风,不由得瑟瑟发抖,小跑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庙外。
望着远处庙宇断瓦残垣,破败不堪,门口几株枯树毫无生气,枝条尽折,不免心中有些难过。身上也再没了跑的气力,慢走几步踏过塌陷半截的朽木门槛,进到厅堂之内。
放眼便可看见庙堂当中的破旧佛像,那是座南海观音像,当年这里有些香火的时期,常有人来拜的,如今附近的居民被水帮所扰,纷纷搬离,这片地方少有了人际,这佛堂也逐渐被人遗忘,破旧的就连观音额前身上,都有大片的金漆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瓤来。
地面本是青砖铺砌,现下砖口断裂了大半,地上尽是碎石灰尘,只有佛像后面的一小片被英姿当做床睡得地方,还稍整齐了些。他在那上面扑了层黄草,便当安眠之处了。
千亿进来,英姿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庙中无人,空落落的,就像小公子这会儿的心情一般。
千亿把裹在自己身上的披风退下,扑在那一垛杂草上,缩着身子坐了上去,想等那伙伴回来,却是越等,只觉得四下异常安静,冷风灌堂而过,钻进他的薄衫之中,不一会儿,手脚就全冰冷麻木了。
思量片刻,他还是没把布包裹里的白貂围脖拿出来用,不是舍不得,是想着这东西本是新的,给他用上一次,便是他的东西了,再给英姿用,既是剩物,哪如新的可人心。
直至半个时辰过去,英姿才拎着一捆子干柴,踏进了庙门,一踏进门来,他便嗅得一阵饭食香气,知晓千亿来了,一溜烟似的奔进后堂。
07.城隍庙
千亿见他回来,心中立刻喜悦起来,刚站起身要去旁拎那食盒,却觉出双脚麻的已经不受支配了,一踉跄,又倒坐在了缎袍之上。
英姿连忙跑了过去扶他,栖身坐于他边上,才发现,小人儿已是冻得脸色惨白,他手触之处,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感,给他握住那纤细的胳膊,透着衣衫往外渗出凉意。
英姿怜惜的蹙眉看着他,却迫于自己身上也只有单衣一件,便把自己坐下缎袍拾起半边,覆在千亿肩上,又道:“你等等,我刚拾了柴禾回来,这就去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