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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静无言——by星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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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纠结间,营帐忽地被人掀开。这半日营帐中不断有人过来问“张大夫可好些了?”“张大夫还未醒吗?”路可书还以为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兵呢,回头一望,心内突地一惊:来人身着龙袍,一望便知乃是当今圣上。虽说新皇登基已是他充军之后的事,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何况这人身边还伴着崔参将。

未敢迟疑,路可书当即跪下请了圣安,心中却是疑惑至极,弄不清今上来这处到底所为何事。起身后,崔参将告知了当下的状况,说道今次众人遇袭,陛下与众将领皆是万分痛心,陛下亲身来此正是为看望受伤兵士。

此种探视可着实不多见啊!路可书仍是万分莫名。当然,疑惑归疑惑,该有的礼数还是一丝也不敢马虎。他立时口称“陛下仁德、万民之福”,将这些话在口中转了一番。

楚焰瞥了路可书一眼,仍旧看向床铺,端详片刻,问道:“这是何状况?方睡下,还是一直未清醒?”

路可书愣了愣,应道:“禀陛下,张医士一直不曾醒来。”又将之前梁逸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另一面,他却是在暗暗打量着当今圣上。

楚焰听了,点点头,并未言语,看样子似乎已准备离开了。只是他表情忽然微变,往前迈了一步,而后负手立在那里。

路可书瞧见了,他是在看桌上散落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几番相逢思如昨

帐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伴着呼啸的风声,雨点猛地砸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楚焰坐在帐中案几旁,一手支腮,一面翻阅连日来的战报,思忖众人议的几条款项。连月来辛苦异常,如今总算了却这桩头等大事,整个人不由轻松许多。虽说回京之后仍会有许多麻烦之事,不过那些他皆是习以为常,处理起来并不会多么费心。

不知不觉走了神,楚焰静默片刻,从最底下的书册中抽出那张旧纸片,展开来又看了一遍。不过寥寥八字,这几日来他已瞧过许多回,一提一捺皆是了然于胸。虽是仅有简单数语,楚焰却觉着似乎能从中瞧出许多的东西。怪只怪有些人实在好懂。

也许正因为看得通透,当初才会那样气愤。事后,很快弄清了因由。其实他原应该明白的,只是当时被怒火蒙蔽了心智。他实在不该那样冲动。

他非是一般人,一点点的喜恶也决定着许多人的前程运势,他很明白不可随意展露爱憎。他的些微念头一经表述即会作为旨意传达开去,而圣旨一下,自不许再作更改。可这一回,楚焰后悔了。

他不常后悔,亦不常对何人心存愧疚。在他的世界里本就无人能与他对等,他起初也并未将那等情感太放在心上,或许只当做是枯燥生活之外的一种点缀,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他本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却忘记了“人心”二字最难预料,即使名为天子,富有四海,也无法全盘掌控。他没法令所有人死心臣服,叫诸事顺遂如意,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直至今日方明白万事皆不由人。有时他也很羡慕大哥,一派天真,凡事皆不考虑,自有人将他捧在手心。

人生真是没法说清。

今个一大早即下起雨来,不过雨势来得凶猛,去的也同样迅速,午饭后即消停了,墨云散去,又见晴天朗日。

张岚星自然也是喜欢天总晴着。他这一双腿如今也娇贵了,但逢阴雨天便会犯疼,针刺似的。也曾服了药,只是没法根除。不过,能觉出疼来已算足够幸运。这回实在是死中逃生,捡回了性命。躺了十几天,身上也留下几道颇长的伤口,刚结了疤,总是痒痒的,只能忍耐着不去抓挠它,怪难受的。

负着伤,镇日闲坐,除了偶尔来几位探视的兵士,能够同他们说上几句话,边上大半天都是没个说话的人,只能一直翻看书籍。路可书在军营中一直没被指派过什么正经事,这回却不知怎的被指派为粮饷官,往邓州方向运粮去了。营帐中顿时没了生气。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是路可书在说话,少了他,只觉着日子又长了许多。

不过今个外面挺热闹的。前几日那胜仗得来不易,耗费千万军资,总算可换得数年的安宁,为表庆祝,傍晚时候圣上将犒赏三军将士。再然后,约摸着大军不日也该返京了。

雨停了有一会儿了,张岚星出了营帐,随意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他现下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军中主事的医士仍旧让他好生休养,不给他指派差使。大家都在忙,就他一人整日无事可做,怎一个苦闷了得。

见他出了营帐,就有几名士兵大声地同他打招呼,也有恰巧不当差的过来闲聊起来。面前几个火头军不时来回搬运着东西,士兵们就开始议论今个晚上会有些什么好东西。听说宰了许多羊,有些时新果蔬,酒也管够,大家就都很喜欢。不过也有今晚当值的,自然没了吃酒的份。边上有位相熟的士兵就恰巧轮上了今个晚上当差,连连哀叹好没口福。

张岚星听了,便对他说:“我身上伤刚好,忌油腻,也没法饮酒的,不如我晚上替了你吧。”即便身体无恙,他也早已滴酒不沾,所以对酒席并无所谓。

边上那士兵口上十分推辞,但看得出来他是相当动心的。何况这值守也并非十分严苛。同队长说声,加之又有人补缺,不会有多大问题。张岚星也是实心实意想要帮忙,所以那士兵客气阵子,最后还是承了这个情,千恩万谢的请张岚星帮他守上一夜。

早早用了晚饭,张岚星即过去那处岗哨守着。这种忙他也不是第一回帮,除了熬人,倒也不会费什么力气。

同另外几名士兵前后巡视一番,各人即分散开来立于几处。几只夏虫不远不近的叫着,天渐渐黑下来。

待天完全黑透,宴席即开始了。大帐周围燃起几堆篝火,时不时有些欢声笑语飘过来,甚至能够闻到炙烤羊肉、鹿肉等等的香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有人送了些热菜热汤过来与守夜的士兵食用,说诸位兄弟守夜辛苦,这是圣上赏下的,都是新弄的热菜,快快吃了暖暖身子。大家齐齐谢过。晚间寒气还是蛮重的,能吃上些热菜整个人不由舒服许多。

简单吃些东西,众人又各自归了原位。

上半夜很快过去。接近子夜时分,大帐那边慢慢安静下来,想来宴席已结束了。夜已深,天上只剩稀疏几颗星。守了这些时辰,人不免有些乏,张岚星便在岗哨四周转了转,活动下手脚,防着不小心睡过去了。

正活动间,忽听见不远处好似有两三个人正往这边来,只是那边昏暗不明的,辨不清到底是何人,张岚星便按规矩喊了声:“口令!”

片刻的静默之后,那几人已走近此处,张岚星一望见他们的容貌即有些发愣,耳畔只回响着那声回答:

“是朕。”

“参见陛下!”张岚星很快回过神来,跪下向面前之人叩头如仪。

楚焰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想是喝了不少,刚刚从结束的酒席那边过来,身边仅带着一名侍卫,连个随侍的宫人也没。他眯起双眼虚看着面前所跪之人,过了好一会儿方摆摆手,略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起来。”

张岚星谢过陛下,起身退到一旁。

“在这里……看风景吗?”楚焰笑着问,说话间身形略晃了一晃。可以看出他现下同大多数酒醉之人毫无二样,面上一直挂着那种奇妙的笑,说话十分不清,连站立也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

张岚星忍着上前去扶一把的欲望,垂首回道:“禀陛下,小人今夜守哨,在此并非为了看风景。”

“哦,哦,守哨、守哨……”楚焰将这两字在口中转了几圈,忽又笑呵呵地问,“啊、啊,这个,有趣吗?”然后,不待人回答,又自说自话道,“肯定很有趣!应该蛮有趣的……呵呵,朕也要来守、守哨!”而后,真就摇晃着身体要往张岚星边上去。

张岚星尚未反应过来,楚焰脚下又一个趔趄,看似就要摔倒在地。那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给人思索的空当——那样短的一瞬之中还能够顾得上什么呢?于是回过神来,他已到了皇帝身边,伸手将人扶住。

“陛下!”张岚星心惊肉跳地唤了一声。

楚焰一把抓住张岚星的手臂,晃了晃脑袋,疑惑道:“这地,怎的晃得这样厉害!来人,将它扶好了!”

张岚星实在很想笑啊,堪堪忍住,手上使了些力才将人扶稳,口中一面叮咛着:“陛下,您……当心些!”再然后他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作为大夫他还是遇着过不少醉汉的,但前提是那些人即便发酒疯,再厉害也不会到要人命的地步。

如今……张岚星求助般望向身边那唯一的侍卫大哥,心下腹诽着对方今夜的严重失职——便是此刻依旧目不斜视,如塑像般直立着,好似已融入夜色中,皇上都已是这般状况了竟也无意上前一步,这样做侍卫真得可以吗!

张岚星一面又不住打量着眼前的皇帝。皇帝半闭着双眼,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张岚星身上,时不时口中还冒出些诗词古语,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张岚星隐约听见一句“清风明月无人管”,倒是觉着蛮应景的。幸而陛下酒醉中仍保有相当的仪态,虽说与往常相比差别还是大了点,可张岚星仍旧用了十分力气才使皇帝直立不倒,不知不觉手心后背皆是大汗淋漓。

良久,张岚星终是忍不住开口建议:“大人,您看,夜深了,也有些凉,陛下又饮了酒,下官觉着还是早些送圣驾回营帐吧。”

那侍卫也终于转向这边,点点头,应道:“好。”顿了顿,又道,“走这边。”然后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岚星又愣了:这位侍卫大哥是真不准备过来帮忙吗?不由得再次怀疑:这样做侍卫真得可以吗?当然了,虽是一再腹诽着面前这位侍卫大哥,也只能无奈地将陛下扶好,快步跟在后面。

陛下方才还在质问“为何如此颠簸”,此刻倒是安静不少。不得不说,陛下的酒品还是很不错的。

那侍卫大哥似乎也选了一条颇为偏僻的小道,走了好一会儿也不曾碰着什么旁的人。遇不到人自然很好,想来陛下也不会乐意被人瞧见此刻的样子吧。

就这样默默行路。无人言语,四周一时显得极为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微风吹动青草的沙沙声、脚步声、以至耳畔浅浅的呼吸与低吟。

第二十四章:长风吹落几重天

华光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夜已深,张岚星也几乎要以为自己正身在梦中。

乳白色的帷帐内,几支绘着金色纹饰的红烛默默燃着,给这黑夜镶了片金色的光晕。那位侍卫大哥是何时走开的?当张岚星回过神来,已不见他的身影。这时候,连总管与另外位内侍正轻手轻脚为皇上解下冠带配饰,为他擦洗脸颊、双手。只是没办法给陛下除去袍服。皇帝醉得人事不省,手中却从方才起一直紧拽着张岚星的衣袖。试着拉了几下,可是抽不出来。自然也没人敢真正去掰开皇帝的手指,于是只好听之任之。

帐内似乎有些热。立在厚厚的毡子上面,张岚星只觉有股热气一直灌注着全身,使他连头脑也蒸腾起来。他只知僵硬地伸着双手,扶住那倚靠在他身上之人,其余之事再无法去考虑。

三人合力将皇帝扶去床榻上躺好。幸而陛下这时总算松了手,张岚星得以直起身,侧立一旁。烛火跳动,橘黄的光映照着面前熟睡之人,在那轮廓分明的睡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时的天子与往日相较,倒显出了一般青年公子的模样。如斯情景,平生难见,而这一世怕也只能遇上这一回了吧。

张岚星在一边安静地等着连总管他们为陛下铺好被褥。待一切收拾妥当,连贵微笑着冲张岚星招招手,三人便又小心地出了营帐。

“今个可真是麻烦您了。”连贵笑容可掬地同张岚星寒暄。

张岚星忙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为陛下做事,哪里能称说是麻烦。”

连贵笑了笑,又问说:“这样晚了,张大人这会儿还准备回去吗?”

“是的,陛下既已安歇,小人还是先告退了吧。”

连贵却露出苦恼伤神的样子,说道:“陛下今日饮了不少酒呢,夜间必睡不安稳,多半会醒个几次,不备上些醒酒茶可不行啊。只是陛下今个兴致好,给孙提点、沈太医他们也放了一日的假,这会天也晚了,再去打扰两位可实在过意不去呢,真是不好办了……”

既是伺候皇帝,哪一刻不该是思虑周详、慎之又慎的,怎会出这样明显的纰漏呢?当然了,天子是不会出错的,连大总管也不会有什么错,想太多才是最不应该的,所以张岚星略微了顿,便顺着连贵的话应承道:“倘若连总管信得过,就请让小人代劳吧。只是简单配一些醒酒茶汤的话,叫小人去就好,也不必烦劳两位太医了。”

连贵立时笑了,对张岚星说:“张大人这样谦虚做什么,对您要是还不放心,可就没个能放心的人了。今晚上您且辛苦一下!”

头痛。饮酒时越是畅快,之后需受的苦楚便越是厉害。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是不须付出代价的吧,楚焰胡乱想着。

他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直躺在榻上没动,佯装仍在沉睡中。周围很安静。外面应该已是天明,但只要他不睁开眼,就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他大约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不去理会任何事情。

只是头疼得厉害。

昨夜实在饮了太多酒。他并不常饮酒,天子乃是万民之表率,为人君者,怎可无端失仪?因此他也甚少喝醉。可就是这仅有的几次,他似乎都做下了些决不该做的事……

啊,楚焰真希望此刻能够毫无记忆才好。如此这般,便可忘却昨晚那些失态之举。他是错服下了什么药吗?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借酒装疯呢?楚焰有点苦恼。

虽说他起初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借着酒劲去——试探一下。清醒时总有太多的顾虑。可是后来似乎有些失去控制。他是真得喝醉了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如今,他对昨夜种种仅余下些模糊的印象,只是能够觉出自己那时该是十分的任意妄为。

脸面已丢尽。这倒也罢了,反正统共也没有几人见到。可气的是无法知晓后来到底怎样了,一颗心还悬在这里。真是恼人。

楚焰长出一口气,唤人进来伺候。也不可能总是躺在这里。

静默片刻,方有人应了声,边于外间进入,走至榻前,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隔着纱帐,这声音直直映入耳内,楚焰猛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来人自然是张岚星了。皇帝营帐十分宽敞,外面被围出了一小块地方,供伺候之人夜间歇息,张岚星这晚留下后就睡在了这处。不过根本没有睡着就是了,一听见楚焰唤人他即起了。张岚星本就十分紧张,被楚焰这样瞪着愈加不自在起来,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连公公担心陛下醒后不适,使臣下夜间宿于外帐,待陛下起身后好奉些茶汤。不想惊到陛下,臣告罪。”

这个连贵!

楚焰很快恢复平日神态,轻笑一下,施施然回道:“他倒有心。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又没有醉到何种地步,能有什么不适。”语毕,楚焰倒先自不好意思起来。这样显而易见的假话,有谁会信嘛。但既然皇帝金口一开,说自己并无醉意,那就真是没有喝醉,任谁也不可再心存疑虑。

又见到这般模样的皇帝,张岚星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随意相处、无所顾忌的日子。于是不经意地,他也露出了微笑,柔声向楚焰进言道:“连公公也是希望陛下龙体安康,陛下既然无恙,那是再好不过了。”顿了顿,接着询问说,“陛下刚起,外间有备好的安神茶汤,吃一杯润润嗓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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