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诚有心想让方耀也接触一些生意的事情,却知道方耀不感兴趣,总是不忍心勉强他。恰是被段锦鸣那句玩笑话说中,只有对着方耀,段诚才会毫无原则的心软。
暗夜的庭院中,突然飘过若有若无的歌声。
段诚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细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循着小径慢慢走过去。
方耀穿着白衣,坐在院中一株茂盛大树之上,脸上依然带着白天那个面具,嘴里不甚清楚地哼着小曲。
段诚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向他,那一身白在黑夜中甚是夺目,雪白与鲜红交错的面具到了这夜晚,倒不似神仙更似鬼魅了。段诚细细听了许久,却没能听清他在唱什么,曲不似曲,调不成调,嘴里吐出的词也是含混不清的。
段诚终是忍不住,笑问道:“你在唱什么?”
歌声稍微停顿,接着又开始那不成曲调的吟唱。
段诚道:“我听不明白,你把词念给我听。”
方耀停了下来,低头与段诚对视着,说道:“记不清了,下午跟紫纱学的。”
段诚闻言大笑,笑了许久才停下来,依然勾着嘴角,说道:“你唱一首你会的给我听。”
方耀犹豫着沉默了。
段诚问:“怎么?你一首曲子也不会唱?”
方耀缓缓开了口:“团结就是力量……”
段诚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方耀闭上嘴摇摇头,“没什么。”
段诚向他伸出手,“下来吧。”
方耀埋低了身子,探手握住段诚那只手,然后往下一跃,稳稳落在地上。
段诚伸手摘下他的面具,拿在手中翻看,“很喜欢?”
方耀道:“说不上,挺好看的。”
段诚笑笑,“小孩子的玩意儿。”
方耀伸手夺了回来,把面具盖回脸上,又变成了那雪白一张脸,只剩下眼睛闪烁着光芒,还有嘴唇上那一抹诱人的鲜红。
段诚看着面具上那鲜红的唇色,一时有些情不自禁。黑暗仿佛总是能轻易动摇人的意志,那些在青天白日之下所谓道德伦理的坚持,掩盖在漆黑的夜色下时,便开始摇摇晃晃,不安稳起来。
突如其来的,方耀凑上去吻住段诚的嘴唇。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两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嘴唇上的湿热温度。
段诚在最初的怔愣之后,立即往后退开,方耀却坚持着追过去,甚至抬手一把扯了脸上的面具,毫无隔阂的,唇贴着唇地亲了下去。
段诚再想躲,方耀便不依了,一个简单的近身格斗动作将他绊倒在地,自己也顺势压倒在他身上。
“方耀、方耀……”段诚侧开头,艰难地喊着他的名字,最后双手握住他肩膀,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小少爷!不行的!”
方耀坐在段诚腿上,任由他握着自己的肩,问道:“为什么不行?”
段诚有些轻喘,“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方耀目光有些黯然,“那你为什么偷偷亲我?”
段诚一愣,那时一时情动本以为并未惊醒方耀,看来还是自己行为太过草率,如今方耀这么一问,倒是无话可说了。
稍一沉默,段诚还是道:“那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
方耀垂下目光,问:“为什么不行?”
段诚道:“你忘记了?锦凡是我的亲侄子,同为男子又是一脉相承的血亲,悖伦丧德,我怎么敢?”
方耀轻声道:“我不是段锦凡。”
段诚抬手轻轻拨开他垂落的鬓发,“可是别人不知道。”
方耀仍不死心,“我都不怕,你怕吗?”
“方耀,”段诚一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我是段家当家,我身后是整个段家,我赌不起。”
“是吗?”方耀只轻轻问了这么一句,便沉默着不再说话。
段诚看着方耀秀气的轮廓,手掌贴着他的脸一时不忍心放开,他只能回答他道:“是的。”
片刻的安静之后,段诚听到方耀说:“这是我的初恋。”
段诚问道:“什么叫初恋?”
方耀想了想,才回答道:“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第一次为了一个人心动。”
段诚的手不自禁抖了一下。
方耀继续道:“那也是我活了二十六年的初吻,可惜你不肯张嘴。”
段诚轻声笑了,按照方耀的说法去理解,“初吻是你第一次的亲吻吗?那你如何会懂得那么多?”
方耀道:“我看过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方耀回忆起室友电脑上下载的数量巨大的日本爱情动作片,只能摇摇头,“没什么。”
段诚问道:“初吻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是不是?”
方耀点了点头。
段诚说:“那你给我吧。”
方耀还未反应过来,段诚一只手猛然扣上他的头,用力吻了上去。与方耀刚才那般毫无章法的亲吻不同,段诚的吻炽热而激烈,用舌头撬开他的唇,探入他的口内,纠缠他的舌。
段诚从来未曾听过初恋初吻这般说法,他想,既然一生只有一次,那么就都给了自己吧。他已经放弃他了,那么只获取这一点,并不算过分吧。
方耀胸口用力起伏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试图回应段诚这个激烈的亲吻,可是这副身体不争气,微微颤抖着竟然使不上力来,只能任由段诚的舌在他口腔内翻搅舔弄。
双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段诚一手扣着他的腰,他几乎连坐也坐不稳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方耀能清晰感觉到彼此的身体变化,他在想,段诚如果还不停下来,怕是真的要擦枪走火了。
就在这时,一片寂静的院子里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谁?有人在那里吗?”
段诚身体猛然一僵。
方耀反应极快的拉着他的手臂将他从草地上扯起来,一个闪身避到了大树后面。做完这些动作,方耀有些脱力地靠在段诚胸前,无声地轻轻喘着。
一个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那丫鬟自言自语道:“刚才明明听到有声音啊?没人吗?”
方耀仰起头,看着段诚的脸,段诚冲他笑了笑,摇摇头示意无妨。
脚步声逗留片刻,又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方耀探头去看,道:“她走了。”
段诚轻声道:“你也该回去了,不早了。”
方耀站直了身子,从怀里掏出个竹哨,递给段诚,“今天买的,本来就是打算送给你的。”
段诚接了过来,“谢谢。”
方耀回头时,只觉得胸口的难受比上一次多了一些深了一些,原来坚持了还是没有结果,又何必自讨苦吃闯这一趟呢?方耀想,紫纱那丫头害人不浅,以后再也不能信了。
第34章
窗台下的红木书桌抽屉里收着一封信,方耀拉开雕花的抽格,取出那封信来,那是临离开悦西时,司徒御天着人交给他的,信封上只干干净净一个名字,收信人却不是方耀。
那些情与爱一旦成了虚妄,方耀反而忆起初时的向往,大漠狂沙,兵刀战马,再世从军。
手里拿着信,站在窗内往外看去,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盛,却是孤零零在寒冷中独立。方耀不爱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庄子里自然也没旁的人会来这偏院帮他伺候。这小偏院内的花草树木看来倒是最为凋敝的,连外院也更是繁盛。
方耀一边想着走,一边想着段诚。
那时候,司徒御天三言两语就说得他心动,几乎想要立即抛下一切远赴塞北;最终却还是记挂着段诚,随他回了段家。他不放心段诚,那次清许山里的暗杀不是偶然,方耀不知那是不是第一次,却知道那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有人惦记着段诚的命,惦记着段诚背后偌大的段家家业,在方耀看来,那就像一把枪指着他的头,随时在等待着扣动扳机。偏偏段诚不肯过问,记得那一夜在山里,段诚轻描淡写两句便将这件事揭了过去,恐怕不是不明白,而是太通透了,不愿意去面对。
方耀如今又动了想走的心思,既然要走,何不一劳永逸,帮段诚除了那杆对准着头的枪呢?
方耀因为这个想法而微微颤动,一只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身边的椅背,脑子里猛然闪过段忠的脸,他几乎敢确信,那次暗杀与段忠脱不了干系。
方耀杀过不少人,可那都是执行任务和生死关头相拼的敌人。自己想要杀一个人的情绪,还是第一次产生,方耀也不由有些焦虑不安,一时之间下不得决断。
然而想法一旦产生,就反复盘旋在脑海里消散不去。
许多时候,紫纱见到方耀手里拿着噬日,瞄准了远方却许久不动,也不知道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
方耀只是在犹豫,杀掉段忠简单,可是段忠一旦死掉,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方耀设想不出来。他从来不是排兵布阵的将军,只能充当身先士卒的死士,想到这里,方耀突然有些难过,开始怀念一别之后再也不能见面的队长。
日子便这样过去得飞快,眼看着就是年关,段诚总算是将所有账目翻看完了,有了喘息的机会。
他说和方耀是个错误,以后再也不犯,果然这些日子便不再来见方耀,方耀也没去城里,两人几乎见不上面。
只是偶尔前院会送些精致糕点来,也有仆人给方耀搬了两坛子桂花酒来,却都不说是谁的吩咐。
紫纱说如今凡少爷受了当家器重,自然是不一样了。
方耀却并不放在心上,糕点大多让紫纱和紫萝拿去吃了,酒坛子也收在角落,从来没有启封过。
年前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两日两夜,整个许城周围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苍茫。段家庄子里也堆满了雪,枝头假山都裹了一层白。年轻的小姐丫鬟在院子里堆起雪人,段锦堂则领着些少年人打起雪仗来。
到过年那天,在堂屋里摆起大圆桌,烧上暖炉,敞开着房门一边吃喝一边看外面天地间雪花飘落,洋洋洒洒,纯净素白。
方耀喝多了两杯,热气一烘便头晕脑胀,见到席间段忠起身,竟然一扣腰侧短刀,想要跟出去。
走到房门,寒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见到段诚蹲在地上,抱着怀里的段羽婷,帮她点燃面前的爆竹。
段羽婷捂住耳朵,将脸埋在段诚怀里,惊叫道:“三爷爷!”
爆竹点燃,猛然炸裂开来,发出巨响。
段诚笑着将段羽婷抱起,道:“不怕不怕。”
段羽婷见到段忠出来,规规矩矩叫了一声爷爷,段忠背着手点点头,“你们玩。”
待段忠离去,段诚将段羽婷放下,让她去找段锦堂,拍拍手起身问方耀道:“怎么出来了?”
方耀看着段忠离去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回了屋里。
段诚站在门边看着方耀,默默垂下目光。
大年三十晚上守岁,初一一早,段家上下便全家去许城外青云山福陵寺烧香,保佑一年平安,家人身体健康,家族生意兴隆。
段家人多,浩浩荡荡几辆马车驶上山去,几乎挡了半边山路。
福陵寺住持与段诚相识,夫人小姐们自去烧香,段诚随着住持去了厢房闲谈。方耀被玲夫人拉着给菩萨上了一炷香,保佑他身强体健,来年无病无灾。
方耀上完香,便一个人出来,看着漫山雪景沿小径散步。
福陵寺后面有一大片梅林,此时开得正旺,淡黄和粉红两种颜色相间,仿佛一片花海,微风间轻摇荡漾,虚幻不实。
方耀走了进去,行了不远便见到梅林中还有两个人远远站着,看身形衣着,正是段忠段锦禾父子。
方耀放轻动作,悄无声息朝他们靠近,一直到听得到两人对话才停了下来。
他听到段忠质问段锦禾:“老三查账你不晓得跟去?”
段锦禾应道:“我跟当家提过几次,他都说不用了,有锦鸣帮忙就够了,我实在是没办法……”
“没办法?”段忠冷哼一声,“他不让你看账簿,你也该每日到铺子里去看着,心里有个数。”
段锦禾有些底气不足,“我也是怕惹了当家不高兴。”
段忠问道:“我问你?你经手的账目是不是动过手脚?”
段锦禾沉默片刻,道:“我都做得很干净,当家应该看不出来。”
段忠陡然提高了声音,“看不出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小觑了老三那个人!他不动声色,不等于他心里没有数!你再这样毛毛躁躁,老三很快就会行动,等到段家的生意你都插不了手的时候,你就安心等着有一天被锦鸣赶出家门吧!”
说完,段忠仍然满腔怒火,斥道:“给我滚!”
段锦禾轻声道:“爹,你别气。”
段忠骂道:“没中用的东西!陪你娘烧香去,别在我眼前讨嫌!”
段锦禾只得连声应了,转身离开这梅林。
如此一来,除了方耀,这偌大的林子就只剩下段忠一人。方耀猛然意识到,这怕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只需要用噬日一箭射穿段忠的脑袋,然后把箭拔出来,然后离开,就可以帮段诚永绝后患了。
方耀反手抽下背后噬日,沉稳地托起来,死死瞄准了段忠。只是需要扣下机关,便能要了他的命。
段忠在梅林里独自站了些许时候,然后才缓缓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他并没有察觉到方耀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有一支箭对准着自己的头,随时随刻能要了自己性命。
方耀的手很稳,如同他端枪的时候,随着段忠的动作而改变着方向,瞄准的那一点却始终没有脱离过。
然而,一直到段忠离开了梅林,背影消失在方耀的视线里,他却始终没能扣下机关。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最后一幕,他始终是不够狠绝,最终轻易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第35章
就在段忠消失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耀放下了噬日,却并没有掩藏自己的身形,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段诚朝他走过来。
段诚每走近一步,神情便凝重一分,目光牢牢锁在方耀手上噬日之上,一直到站在了方耀面前,道:“我刚刚看见大哥从这里离开。”
方耀应道:“嗯。”
段诚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抬起来,将噬日举到他们中间,沉声道:“方耀,你告诉我,你刚才要做什么?”
方耀的视线落在段诚握住他的那只手上,淡然答道:“我本来想杀了段忠。”
段诚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几乎有些颤抖,气急道:“那是你亲爹!你疯了吗?”
方耀摇摇头,“你忘了,我不是段锦凡,他不是我什么人。”
段诚怒极反笑,道:“对啊,我忘了,你不姓段的。当初我送你噬日,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会帮我保护段家的人,那你现在做的又算什么?”
方耀用力抽回了手,“你记错了,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方耀!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耀后退两步,想将段诚的表情看得清楚一些,身后一株梅花,枝桠被他撞得轻轻晃动起来,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他却还是觉得看不清段诚的表情。
方耀突然有些烦躁,他不想和段诚讲他为什么要杀段忠,他觉得段诚明明是知道的,只是段诚认为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就只是他拿着噬日对准了段忠的头。原来一直都是方耀自己搞错了,是他本末倒置地以为段诚对他好,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要帮段诚除掉威胁他的身边人,可是原来段诚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让他尽心尽力为段家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