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离家里最近的一家自动提款机前，陆飞抿着唇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卡来，可是手实在抖得厉害，竟然插了好多次才把借记卡插进那道窄缝中。
冰冷的手指机械而僵硬地摁下密码。
短暂的等待后，陆飞望着显示屏上跳出来的数据，只觉得自己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晕眩不已，脸色骤然褪得比墙灰还要难看。
账户余额那栏后面，跟着的零有五个。
整整十万元。
第十八章：约定破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
夏志英把它拿出来，是银行发来的服务短信，提示夏志英，他的银行卡今天早上在自动提款机上被取走了两万块钱。
“……”夏志英靠在电梯的幕墙上，盯着那条信息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弧度却有些苦涩。
果然，无论是谁，在钱面前，都是没有任何原则可言的。
其实这样正好，就好像一次性清账似的。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瓜葛了。
可是心里真的很愧疚。
陆飞，对不起。
陆飞。
电梯突然往上的时候，整个胃都像被拿走了似的，空荡得厉害。
副总经理办公室在公司最安静的地方，那是因为程维喜欢清静，听不得那些女员工十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咯登咯登的脆响。
夏志英抬手敲响了门，听到里面的人应声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程维正坐在高背转椅上，侧望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修长白净的指间夹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眼镜摘下来了，放在宽敞整洁的办公桌上。
或许是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给人的感觉要柔和很多，笔管显得细腻柔和，淡色的嘴唇如花瓣般温软，眉弓投下深邃的阴影，衬得五官愈发立体。
他听到夏志英进来的声音，淡然地转过椅子，褐色的眼眸带着近视特有的朦胧。
“……有事？”
夏志英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可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依旧会觉得有些局促。
程维的气场实在太强。公司里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方圆一百米内绝对是千山鸟飞绝，所有人低头赶工作，连喷嚏都不敢打一个。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背后的水深不可测，挥挥手可以翻转T城半边天的人，却在祝霖身边停顿了十四年，寸步难移。
他折磨过祝霖，离开过祝霖，陷害过祝霖。
可是夏志英知道，如果程维真的想弄倒一个普通人，一个小时内就可以把对方从世界上完全抹掉。
祝霖那么和气善良，程维这个恶魔随便一脚就可以把他踹到地狱去，却偏偏反复折腾了十四年。
十四年了，程维什么坏事都做的出来，可就独独拿他束手无策。
“你上次跟我打的赌。”夏志英深吸了口气，朝程维走过去，慢慢地说，“我完成了。”
程维抬眼，显得很平静：“哦？”
夏志英怕他没听清，重复道：“我完成赌约了，是我赢了。”
程维不说话，向他摊开手掌：“拿过来。”
夏志英板着脸把手机和数据线递给他。程维把黑框眼镜架上高挺的鼻梁，漫不经心地将数据线连上电脑。从手机的相册里翻出夏志英拍的照片。
照片是趁陆飞睡着时候拍的，完全没有任何遮掩，内容相当不堪入目。
但是只有这么一张。
夏志英只瞥了一眼，脸色就有些发青，别过头去不愿再面对。程维却漠然看着，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完之后，淡淡笑了一下，断开连接，把手机推给夏志英：“你手机像素挺高的。”
夏志英没说话。
程维平静地弹去烟灰，说道：“可是我要的不是这个，你并没有完成任务。”
“别开玩笑了！”夏志英怒道，“照片已经是我的底线，你说的什么摄像……你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程维淡淡道：“随便你，不高兴做的话，就滚回去。”
夏志英瞪着他，气得一张俊美的脸都涨的通红，捏着的拳头也在微微颤抖，程维却是完全相反的一派冷静模样，眼神甚至还有些懒散，瞥了眼夏志英突突直跳的额角，说：“别冲动，你应该记得，红纱背后是余家的势力，就算你们夏家和余家交好，你也不该在余家的地盘上对我动手。”
“余明辰怎么会要你这种人做他的左膀右臂？！”
程维冷冷地笑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夏志英的嘴唇都被自己咬出血来，半天才遏制下汹涌的怒气，对着面前的男人说：“……你让我拍他的摄像……我办不到。”
程维姿势相当优雅地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抬眼问：“那么，让他爱上你呢？也办不到吗？”
夏志英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程维笑了笑：“那就滚吧。我不想和做事婆婆妈妈的人多费口舌。”
“……你太恶心了，程维。”夏志英咬着牙根低声说，“我之前会听你的，根本就是昏了头，你是良心被猪油蒙了还是怎么着？你非要弄得别人狼狈不堪丑态毕露你才高兴？跟你合作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你到现在才发现？”程维淡淡笑道，“反射弧够长啊。”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真皮转椅上，平静地说：“不过呢，你也不用来教训我，好像你有多伟大似的。”
夏志英沉着脸看着他。
程维说：“就算你现在良心发现，你至少曾经因为自己的利益，去蒙骗伤害过与你全然不相关的人，就算赌局赢了，你以为祝霖会喜欢你？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利用我？！”
程维大大方方地承认：“那又怎样？我从没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是你自己要做的，难道现在想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夏志英低着头，黑色的刘海垂在眼前，肩膀微微抖动着。程维眯着眼睛，非常冷漠地看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啪。”
手机突然被重重砸在墙上，夏志英的力道很大，把它碰出了细长的一个裂口。暴怒之下的青年抬起眼如狼似虎地瞪着端坐在转椅上的高大男人。漂亮的桃花眼因为愤懑而变得血红。
“程维，我什么也不会再帮你做，我也不需要你退让，祝霖我自己可以追，我自己可以对他好！”
程维一手支着下巴，淡淡看着他在自己办公室里发怒，平静地说：“行啊，我从来不强迫人，一切都随你看着办。”
夏志英摔门离去后，程维从转椅上站起来，走到那堆手机的残骸前，阴影笼罩下的唇角慢慢浮现一个冷嘲的弧度，高档的意大利软皮鞋踩在手机碎片上，碾了碾。
过了一会儿，又转身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公司的内线。
“喂。小陈。我有个工作要派给你，两天之内给我办好，不许有任何失误。”
夏志英怒气冲冲地乘着电梯，回到了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一路上撞到好几个人，却连句对不起都不说，一双眼睛血红血红，气愤不已。
宽敞的实木办公桌上摆着今天要处理的文件，其中还有夏志英之前非常期待看到的红纱春季主打男装新款企划书，可是他翻了半天都没心思看进去，乱七八糟龙飞凤舞地签了几份还看得过眼的，就扔掉手中的黑色水笔，烦躁地揉了揉头发，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
嘴唇紧抿着，秀丽的眉毛也微微皱起，在眉心处牵起一个弧度。
突然想起自己还在T城著名的西高念书的时候，有一次班级里进行大扫除，自己负责清扫的包干区是南大楼顶端的奖项陈列室。
西高是T城高中三巨头之一，历史悠久，取得的辉煌成就自然是不胜枚举，走进和礼堂一般大小的陈列室，橱窗里的各种奖杯奖牌奖章奖状简直能闪瞎人眼。
夏志英负责擦拭09届毕业生的那片奖区，09届是夏志英前五届的学长，他们现在应该快大学毕业了。
夏志英擦着擦着就觉得不太高兴，因为09届的奖项是最多的，他需要拿抹布擦的范围也比其他同学大得多。
他满肚子抱怨，却又不好意思发泄，只能自认倒霉地擦着那些多年前的奖杯奖牌，他原本以为09届是才人辈出，在各大领域替学校争光。可是擦到最后，夏志英终于发现，其实那一片闪闪发亮的荣勋，都是属于……一个人的……
抹布停在面前那块蒙着淡淡尘灰的黄铜奖牌上，夏志英抹了抹干净，读着上面的铭字，是S大联合西高，北高，南高，东高举行的高中生外语自学脱口秀比赛，西高获得了法语最高奖项。
下面有一小串比赛成员的名字，果不其然，打头的名字又是那个人。
程维。
老实说，一开始，夏志英真的非常佩服程维，这个人太牛了，在他心里简直是十项全能，无所不会。
可是……
夏志英把手覆盖到眼睛上，疲惫地盖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当初的那些学习奖章、德育奖章、文明奖章，拼凑出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残酷冷漠的男人呢？
一连几天工作不在状态，就连开会的时候都在老板眼皮底下发呆，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夏志英没有开车，沿着自己经常走的那条路慢慢步行回家。
路上有家西餐店，之前他欺骗陆飞自己在这里上班。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每一次带给陆飞的糕点，都是在这家西餐厅外面的外卖窗口买的。
总觉得，欺骗了对方，心里很难受，可是既然踏出第一步了，不走下去又觉得心有不甘。
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补偿着，希望能减轻心里的罪恶感。
可是每每看着陆飞吃着自己带来的甜品，心口上的疤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越撕越大。
不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要欺骗这个落魄的男人，为什么要拖无辜的人下水呢？
可是这强烈的愧疚被程维的三言两语压制住，程维拿祝霖作诱饵，让夏志英明知道做错，却还是犹犹豫豫，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程维这个人，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左右别人，怎样用别人最渴望的东西，泯灭人的良心，剥的只剩下欲求。
他那双比平常人颜色要淡的褐色瞳仁，好像能透过血肉，直直看到人的内心深处似的。
夏志英这些日子以来都非常不开心，自从和程维定下了赌约之后，整个人都好像踩在薄脆的冰面上，他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饰自己的错误，一脚踩错就可能全盘尽输。
见不得光的感觉很难受，尤其是对于夏志英这样一个，之前一直都开朗磊落的人而言，更是难以想象的痛苦。
老实人偶尔鬼迷心窍，犯下大错，产生的罪恶感和创伤往往比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大得多。
看着陆飞那么信任自己，省着钱给自己买东西吃，夏志英就觉得自己好像在经历一次又一次无声无息的拷打，埋在黑暗中的良心剧烈地挣扎着枷锁，几乎要撕裂胸腔。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尤其那天陆飞喝醉了酒，紧紧拉着他的手喃喃着往事，他看着男人一贯坚强无所畏惧的脸庞上露出那样软弱的神态，看着陆飞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利用这个人。
都是有爸妈疼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人，凭什么他就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去欺骗别人、利用别人？凭什么不忍心伤害祝霖，却可以把无辜的陆飞践踏在脚下？
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他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他才会看着陆飞的脸，任由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所以他才会对陆飞说：“……让我来照顾你。”
这句话不是假的，不是为了骗他才说的。
那一刻心真的柔软了下去，即便知道自己并不爱这个男人，也想好好照顾他，不要再让他这么孤单，每天毫无节制地抽着劣质香烟，吃三块钱一碗的泡面。
真的想照顾他，让他记得冬天出门要带手套，不能再喝很多很多的白酒。
想和他说说真心话，不再以虚伪的面具示人。
好好对他，以朋友的身份。
可是终究还是受不住罪恶的驱使，把陆飞压在身下的时候，夏志英简直极度地厌弃自己。更别说之后，用手机偷偷拍下陆飞的照片。
真恶心，怎么会这么恶心。
手指颤抖着摁下快门，拍了一张之后，明明知道很难和程维交待，却再也下不了手拍第二张了。
他真的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逼疯掉。
他从来都对强暴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可是现在，这样做的竟然就是他自己。他已经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变了心境，不再是那个率真阳光的夏志英，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蛋。
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混蛋。
夏志英沉闷地在甜品店门外站了一会儿，里面的外卖员小姐认出了他来，甜甜地笑道：“啊，是夏先生，今天也来照顾生意了吗？要买什么呢？我们有新推出一款玫瑰香槟蛋糕，口感很好哦。”
“……啊，不用了。”恍然回过神来，夏志英歉然地笑了笑，“最近胃不好，暂时不吃了。”
说完之后，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习惯性地说谎了。连对一个卖蛋糕的售货员，说的都是谎话。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去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一包香烟，他以前从来没抽过，可是心里真的很闷，只想让烟草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和烦躁。
点燃香烟，抽了第一口就不受控制地剧烈呛咳起来，眼眶都被刺激得微微泛红，正咳的喘不过气来，余光突然瞥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路对面向自己跑了过来。
第十九章：绝交
夏志英直起身子，用红通通的眼睛往那个人脸上看去。顿时僵立当场，直到那人走到自己面前，站定，他才轻声说：“……陆飞。”
在这家西餐店对面守了一天的男人显得又愤怒又疲惫，但表情至少还是镇定的，没有想象中的落魄相。
倒也是，他们两个人之中，更落魄的倒好像是穿着一身名牌的夏志英。
人的坦荡，是任何奢侈品都换不来的。
夏志英有些自惭形秽，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背，轻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飞一把揪过夏志英的衣领，用的力气很大，手上青筋都暴了出来，他把夏志英拖到阴暗的角落里，狠狠一推，将拎着的黑色塑料袋砸到夏志英脸上。
“还你的！”塑料袋掉落在地，里面隐约是一叠一叠百元大钞，“你他妈什么意思？说上就上，上完给钱？老子在你眼里是什么？出来卖的？？！！嗯？！”
夏志英看了一眼地上的钱，有些错愕地抬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生活的很辛苦，我想……”
“砰！”
话还没说话就被一拳头狠狠砸在了脸颊，牙齿擦破了舌头，登时就有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了上来。陆飞眼睛血红地瞪着他，声音嘶嘶的：“他妈的我需要你来同情？！老子日子过得再辛苦，那也是磊磊落落坦坦荡荡的，我稀罕你的破钱？！老子要是真这么财迷，早他妈抢银行去了！！”
夏志英被暴怒的陆飞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这样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看着他。
陆飞还是愤愤的，咬牙切齿道：“他妈的一身名牌，还认识祝霖，动不动就买些不必要的花哨东西，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相信你是什么穷的吃不饱饭的大学生。夏志英，你这个无耻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