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陆飞干笑:“我看你那天穿的那么考究,还以为你是哪家用人单位的领导呢。”
“那套衣服是我存了半年的工资才买来的。”夏志英说的很心酸,“招聘会之前我还在工地里给人搬砖,手指就是那时候被砸伤的。”
他说着,向他扬了扬陆飞之前已经见过的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指头。
“你也给人搬砖?”陆飞问,见夏志英有些疑惑地扬起眉头,有些尴尬地补上一句,“……咳,其实我年轻时也给人搬过砖,后来那包工头还拖着工资不发,我差点和他打起来呢。”
“嗯?你年轻的时候?”夏志英一愣,上下打量着陆飞,“可你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啊。”
陆飞点了根烟,无所谓地笑了笑,嘴角却有些苦:“谢谢啦,不过我已经三十八了。”
“哦……”夏志英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蜷着崴了的脚靠在医院大门前的柱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陆飞狠狠抽了一口烟,然后在弥漫的烟气中望向夏志英,眯着眼睛说:“喂,那天在酒吧,是我朋友给你下的药,你知道吧?”
“嗯。”
毕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提起来两人都有些尴尬,所以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什么,静了好久,才在烟草味中躲闪着吐出一句:“……对不起啊……”
两个人同时道歉,倒完歉之后又因为意外的默契而微微一愣,陆飞倒是皮糙肉厚,没什么感觉,夏志英却垂下睫毛,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好意思,陆飞倒是放开了,干脆拍了拍夏志英的肩,笑道:“算了,反正也没怎么样,只不过那种地方不安全,你既然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就不要去那里打工了。”
“但是那里工资高,我家里没钱,所以也只能去酒吧里做招待。”夏志英说着,用包着纱布的手揉了揉一头柔软的黑发,浓咖啡色的眸子里显出几分无奈,“而且也和那里的老板签了合同,违约金……付不起呢……”
陆飞看着夏志英沧桑的背影,心里已经老泪纵横,现在这社会竞争异常激烈,刚毕业的年轻人工作的确不好找,眼前这个长相清俊的夏志英为了生存背负着多么大的压力啊。
想到这里,陆飞慨然长叹了一声,颇有感触地嘀咕了一句:“真他妈的人为财死……”
陆飞正在这里伤春悲秋,感慨万千,远处银行的大钟却已经撞了十一下,眼见着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陆飞看着旁边这位手脚负伤,勤俭节约,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的毕业生,干脆拍了他的背脊一下,清了清喉咙,问:“喂,我家就在这附近,你要是不介意,就去我家吃饭吧?虽然我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不过冰箱里还剩了些乌骨鸡,刚好拿来下面条,算是给你赔礼了。”
夏志英狭长微挑的眼睛因为愕然而稍稍睁大。
陆飞面子上挂不住,讪讪道:“你要是不高兴吃面条,那我也没办法,我自己还待就业呢,下不起馆子。”
夏志英连忙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夏志英用那种陆飞最没办法抵挡的,和善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语气问:“……有鸡肉吃吗?”
此时此刻,一个听到鸡肉都会咽口水的难民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陆飞突然觉得云开雾散,他发现自己竟还不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原本灰暗的生活一下子就充满了希望的光辉。
回到家之后,陆飞把贫民窟一样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他把沙发上扔着的报纸杂志果盘袜子卷纸拖鞋都扫到一边,让夏志英坐下,自己进公用厨房煮面。
冰箱里还有半锅鸡汤,装在陶瓷大碗里,用保鲜膜包着。塑料袋里有两枚鸡蛋,房东买的葱花和火腿肠放在边上,陆飞顺手揪了两根葱,又拿了一根火腿肠,然后开始生火煮面。
从小到大陆飞都没什么人照顾,在他概念里,“君子远庖厨”这是屁话,小时候没老娘疼长大后没老婆爱,你倒给我远庖厨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痛,尽会打压妇女群众,饿不死你的。
两碗够分量的面条很快就端上了桌,说是“桌”,其实只是两块大塑料泡沫盒子拼成的台子,陆飞在上面盖了块油腻腻的破布,就算是餐桌了。
陆飞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正对方也是个穷鬼,自己用不着装阔。于是拿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夏志英,一双自己拿着,很爽气地说:“吃吧,觉得淡了就去加盐,盐罐搁在厨房里。”
夏志英看着碗里的面条,根根晶韧,面汤散发着浓郁的鸡肉香味,被切成片的火腿肠若隐若现,煎得焦黄边酥的荷包蛋盖在面上,还洒了些葱花做点缀。
陆飞吃的毫无形象,吸溜吸溜地吞咽着面条,见夏志英还没动筷子,就说:“嗯?怎么不吃?放心啦,不收你钱的,赶快趁热吃吧,鸡汤冷了就腥了。”
夏志英这才犹犹豫豫地动起了筷子,他吃起面来和陆飞完全不一样,斯斯文文的,筷子都没沾到嘴唇过。
陆飞比较懒,两人吃完了饭,他也不高兴去收拾餐具,就把碗堆在泡沫桌子上,然后打开闪着小雪片的电视机,和夏志英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陆飞家的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调来调去都是新闻,广告之类的,最后只好停在一个介绍北京故宫的纪录片上,旁边字正腔圆,读的陆飞犯瞌睡,到最后陆飞干脆不看电视了,转看夏志英。
陆飞家住在背阴面,找不到阳光,窗户又常年没擦过,结着一层厚厚的灰,所以即使是白天,屋子里也很阴暗。荧屏的幽光打在夏志英的细腻无暇皮肤上,倒是泛出和在酒吧里一样的韵味来。
可比电视上正在配图介绍的慈禧老太婆好看多了。
这么无聊的片子夏志英竟然还看得津津有味,一双明亮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小的电视屏幕,聚精会神,完全没注意到旁边陆飞玩味的目光。
说实在的,夏志英长得真的完全符合陆飞的审美。
他有着轮廓很深的眉眼,瞳仁的颜色是稍显浅淡的褐色,睫毛浓密而卷翘,陆飞甚至清晰得记得这双眼睛被欲望迷蒙住的模样,声色犬马,该有的渴求,深情,热度,他一样都不差。
唯一的缺憾是他不喜欢男人。
可是只要这一点就够了。这是第一张倒下的多比诺骨牌,噼里啪啦一串急促的闷响之后,什么都成了零。
时下有些大胆妄为的男孩子们喜欢把不是圈子里的直男掰弯,这种过程对他们而言新鲜刺激。
可是在陆飞看来,这只不过是幼稚的表现。
或者说,是他老了的表现。
玩不起了,输不起了,就好像年迈的雄狮,懒洋洋地趴在树下,看着那些犊子肆无忌惮的追求,在爱情的原野上撒欢,自己却从来不肯迈出一步。
好像只要躲起来,看不见别人的青春,就会假惺惺地觉得,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老朽。
陆飞的运气很不好,他本来可以一直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旁边这么美少年看,猥琐地遐想一下他宽松毛线衫下窄瘦紧实的腰身,修长流利的腿型,甚至是更私密的,更难以启齿的深夜小剧场。
当然主动是他,被压的是夏志英。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电视机哗地闪起了雪片,然后跳了两下,彻底成了一块单调的蓝色。
陆飞:“……”
夏志英正看得入定,冷不防电视坏了,愣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怎么了?”
“不知道,估计是没信号了。”陆飞走过去,抡起拳头重重砸了电视两下,啧了啧嘴,“真他妈的混账东西。”
没了电视,两人就只好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陆飞摸了根劣质的香烟点上,在屋子里吞云吐雾起来。夏志英就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翻杂志。
过了一会儿,陆飞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喂,会不会打牌?”
“不会。”
“唔……那象棋?”
“也不会。”
“靠,五子棋你总会吧?”
夏志英摇了摇头:“没玩过。”
陆飞搁在窗台上的胳膊肘滑了一下:“你是石器时代穿越过来的?”
夏志英抿着淡淡的嘴唇不说话,柔和的睫毛抹开两片浓荫。
陆飞就拿这场面没办法,只好挠了挠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转身去厨房冰箱里拿了两厅啤酒,将其中一厅丢给夏志英,干巴巴地说:“那我们就喝酒吧,划拳你总会吧?”
“……这个不行,我不会喝酒。”
陆飞拿眼睛瞪他:“胡扯,喝酒和做爱一样,是男人的天赋所在,哪有不会喝的道理,我拿给你的是啤酒,又不是白酒,白酒我们还喝不起呢,来,拿着,不许不喝。”
最终夏志英还是老老实实地陪陆飞喝起了酒,陆飞觉得自己好像青楼里那种强拉着花姑娘调戏的嫖客,除了猥琐找不出别的形容词来形容。
可是陆飞不介意,人穷怕了,脸皮就会比较厚。
脸皮厚有时也挺占便宜的。
酒过三巡,陆飞惬意地眯着眼睛,问夏志英:“喂,等会儿你怎么回去?城东离得这么远,打车最起码要三四十块呢,坐公交你腿脚又不方便。要不我骑车带你?”
“不用的。”夏志英说,“我很重。还是打个电话让我朋友来接我好了。”
“没事啦,我当过送水工,多的时候载着四桶矿泉水骑过半座城,它们可比你重多了。”陆飞说着,上下打量了夏志英一遍,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过你看上去挺高的,一百八十公分超了吧?多少公斤?”
“六十五。”
“哦。”陆飞又笑了笑,“我经常带一些男孩子骑车去玩,不过他们都是专门做零号的,没有你这么高大,轻的也就四五十来斤,跟个女孩子似的。”
夏志英举着易拉罐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陆飞。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陆飞很难看清他的表情,但估计是挺尴尬的,便摆了摆手:“好啦,知道你是个直的,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算了,你就当我没讲过。”
夏志英默默地听他说完,然后低头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口酒。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陆飞干脆也低下头,学着夏志英的样子斯斯文文地抿了一口酒,不学不知道,一学陆飞就直皱眉头:操,照夏志英这种渴法,别说啤酒了,就算给他伏特加喝,嘴里照样都能淡出鸟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陆飞都快忘了这生硬的对话的时候,喝得脸颊微微泛红的夏志英突然半而不接地来了一句:“喂,其实我不是直的。”
“啊?”陆飞愣愣地望着他,以为自己没听清。
夏志英抬起眸来,看着他:“我跟你们是一个圈子的,只不过在酒吧里做招待,不想被那些客人纠缠,最礼貌的拒绝也只能说自己不是gay,否则容易得罪人。”
看着陆飞睁得大大圆圆的眼睛。夏志英淡淡笑了一下,然后补充道:“顺便说一句,我和你一样,也只做TOP。”
陆飞的易拉罐从手中滑落,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第六章:赌
从陆飞家里出来的时候是晚上五点左右,冬季天色暗得快,走在马路上,可以看到躲在高楼大厦后面的天穹泛出浓重瑰丽的红色晚霞,居民楼亮起一盏一盏颜色不同的灯,油烟机呼呼的转动声和家家户户炒菜的声音此起彼伏。
夏志英十平八稳地走着,手收在裤子口袋里,微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样子。
“滴滴。”
一辆宾利从后面缓缓开了上来,朝他的背影摁了摁喇叭。
夏志英回过头,宾利车窗降下,里面侧探出一张神色不善的英俊脸庞来,那开车的男人长得非常成熟,用发胶固定好的黑色头发一丝不苟,高挺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
夏志英叹了口气:“程维,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挤公交车呢。”
原来这辆宾利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拒绝给陆飞面试的红纱经理程维。
程维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手往副驾驶座上一指:“少废话,快点滚上来。”
程维的车子里香烟味很重,没有什么装饰品,甚至连一般车辆上会系着的诸如“一路顺风”之类的平安符都没有。
却在后座上丢了盒拆开过的粉红色包装杜蕾斯。
夏志英不知道程维是故意把它放在这里的,还是用完了之后忘了收好。如果是前者的话,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尽管夏志英表情上毫无波澜,但嘴角的弧度显然僵冷了几分。
程维从后视镜里瞥了夏志英一眼,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到小区里找你?”
“没办法。陆飞他真的以为我脚扭了,一直坚持送我出来,我跟他说了好几遍会有朋友来接,他才走掉的。”夏志英闷闷道,一边伸手解开廉价的外套,揉成一团扔到边上,“装了一天穷光蛋,还被逼着吃了用剩鸡汤煮的挂面,走路还要充瘸子,傻子似的一蹦一蹦,累死我了。”
他说完,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背脊靠在真皮座套上,揉了揉酸痛的肩。
程维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冷冷道:“自讨苦吃。”
“你少罗嗦。说话阴阳怪气,好像有人欠了你五百万似的。真不知道祝霖喜欢你哪一点,他是瞎了眼还是昏了头,怎么死心塌地吊在了你这棵打人柳上。”
程维握着方向盘,眼睛平视着前方的道路,淡淡说:“你知道他喜欢的人是我就好。既然知道,那就早点死心,别再跟我抢了。你赢不了我的。”
“你又不要他。”夏志英咬牙切齿,“我拣你吃剩下的,不行吗?”
前面亮起了红灯,程维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回过头冷冷望着夏志英:“谁说我不要他的?我两个小时前还在上他,就在你现在坐着的位置,你要不要好好遐想一下?嗯?”
这句话收到了意料之内的好效果,夏志英的身子微微一僵,脸色也愈发难看。
“……就算是这样。”静默片刻后,夏志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故作平静地说:“你迟早是要跟李莉结婚的,到时候你把祝霖摆到什么地方?让他做你情夫?他已经因为你把自尊放得这么低了,你还想着折磨他?”
顿了顿,夏志英看着程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慢说:“程维,你玩了他十多年了,也该玩够了吧?捉弄别人就这么有意思?”
程维一时没有说话,只听到音响里飘出的法语歌曲声,外面霓虹灯闪闪烁烁,赤橙黄绿青蓝紫轮个扫过这两个男人的脸庞。
半晌,程维眯起他毒蛇般危险的狭长眸子,轻声道:“夏志英,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前面的绿灯在这个时候亮了。
程维一脚踩在油门上。黑色的宾利在夜色中如同幽灵般滑远。
夏志英回到自己在T城市中心的高档公寓,走到住宅楼下的时候,他努力仰起头,找到自己在二十层的那套房子的窗子。
黑漆漆的,和其他窗户里透出来的暖色灯光比起来,显得那样死气沉沉。
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窗子。
打开房门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夏志英摸索着找到了玄关照明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
孤独的光线亮起,淡淡洒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