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水墨、油彩和雕刻刀总比那些布料成分、复杂剪裁和纤细的顾客心理亲切太多。
墙上日历一张一张撕,时间进入紧锣密鼓的考前倒数。
众人看衰的这对坏学生与乖宝宝得以完成推甄等待放榜,然后理所当然地双双上榜,迎接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
同校不同系,距离不远也不近。
两人分属不同学院,宿舍也不同,只有几门大一通识能一起上。
一年级的课不重,但刚开学还在调适高中与大学的落差,加上五花八门的迎新活动,彻底榨干新生的精力。
古学庸光要应付系上一个比一个难搞的教授就已劳心劳力,加上要自行负担生活费的打工,蜡烛两头烧;褚惟勋的状况也没多好,但大概是天资有差,应付课业之馀,不必打工还可以和同学去踏青、夜唱、玩社团,行程满档。
聚少离多有话没人说,开学至今一个多月,两人称得上独处的次数不超过五只手指头,更别提身体交流。
为了多和褚惟勋相处,古学庸开始压缩睡眠时间以完成作业,下课就直接收拾书包离开,尽量减少打工时间,谢绝所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交际应酬,变得更加沉默。
以课业、工作和褚惟勋为中心的小宇宙不断旋转再旋转,最终漩成失序的漩涡。
那一天,古学庸推掉班上公关差点没以死相逼求他去的两系联谊,特地跟同事调班,拿着找了很久,当天终于寄到的礼物要替褚惟勋提前庆生。
从白天打到晚上,褚惟勋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最后直接被转入语音信箱。
古学庸干脆去美术系的宿舍找人,发现褚惟勋的寝室亮着灯,但敲完门等了五分钟才有人来应。
「死阿彭!不是说本大爷带人回来别——」褚惟勋赤裸的胸前布满暧昧吻痕,只在腰间围了浴巾就冲出来开门。
望着褚惟勋床上那个同样裸体,抓过衬衫遮掩的青年,古学庸突然忘记怎么说话。
他认得那件衬衫,开学前他们一起去买的红黑细格衬衫。
褚惟勋很喜欢那件衣服袖口的电绣图案和上臂的布章设计,结帐时还夸奖同样设计的蓝白格款式也很好看,问他要不要买?
古学庸不喜欢花俏的设计,拒绝了男友的提议。
向来游说两句就作罢的褚惟勋那天异常执拗,和他在店里僵持了快半个小时,最后是他妥协,付钱把两件衣服买回家。
率先走出服饰店,付帐手脚慢半拍的褚惟勋回头瞪了古学庸一眼,「干嘛跟我抢付钱?」说着就要把衬衫钱拿给他。
古学庸没有收下,「既然你两件都喜欢,那两件都送你。」
褚惟勋听到画错重点的解释更火大,掉头就走。
安静跟在后头的古学庸不懂对方为什么生气,直到红灯的十字路口才追上,悄悄伸手拉住褚惟勋的衣角。
三十秒倒数如乌龟慢跑,绿灯终于亮起,褚惟勋没有转头看古学庸,直接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不生气了?」古学庸的语气里有不自觉的小心翼翼。
「……不生气。」褚惟勋撇撇嘴,「你就是死心眼!不过是件衣服而已,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不喜欢那么花的衣服。」
「衣服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我想跟你穿同样的款式!」
「……你又没讲。」
按耐着的火气又被不以为然的反驳点燃,褚惟勋抓狂,「拜托你学着察言观色一下!不要什么事都要别人说出口你才知道!你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学着长大好吗!」
盯着那件衬衫,想起那天的对话,古学庸有点恍惚。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他该怎么察言观色?怎样才算是长大的表现?
古学庸两眼无神地望着褚惟勋。
——对不起,我还是不懂。
他选择直接问清楚,「你要解释吗?」
「解、解释个屁啊!就你看到的那样啊!」
不过是互相需要一起发泄,谁叫古学庸总不在身边?不是赶作业就是要打工,自己是为什么坚持跟他考同所学校?
再说,都是男的又不会怀孕,他也没打算和古学庸分手,有必要那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吗?
「我知道了。」丢下轻飘飘的四个字,转身离去。
古学庸离开的背影像慢动作格放,电梯就在不远处,却好像走了一光年。
褚惟勋眼见电梯门打开、古学庸走进去、电梯门阖起,直到灯号层层下降抵达一楼,都没有移动脚步。
晚点再说吧!他有点烦燥地想。
转身要回房,褚惟勋的眼角馀光扫到门边放着古学庸遗留的纸袋。
拿起纸袋甩上门,他走到书桌边,原本躺在床上的卓立树已坐起身。
凤眼微眯,卓立树弯腰捞起散落地上的衣裤,一件一件穿上身,发现回房的褚惟勋脸色很臭,懒洋洋地笑开,「干嘛?被甩了?」
「闭嘴!」
细心包装的手染棉纸被他随手撕成碎片,打开最后一层纸盒,里头是一本他找很久的荷兰原文梵谷精装画册。
封面是那幅他最喜欢的画,短线条组成的漩涡布满蓝紫色星空,魔幻而炫目。
献上你最爱的<星空>,愿你暗夜迷途时得以仰望,不孤单。
生日快乐。 庸
褚惟勋手拿那本异常有份量的画册,看着封面上那张字迹娟秀的便利贴,第一次涌现近乎后悔的情绪。
戴着星型耳钉的左耳,隐隐作痛。
8
俗话说:「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
打从国中到大一,宋天宁九成确定自己只会越抽越凶,离天堂越来越远。反正到时得肺癌再让撒旦把他的肺扯掉就好。在那之前,他还是不希望有人打扰他的地狱之路。
他瞪着旁边那个像游魂般飘上楼,中邪似往栏杆越走越近的家伙。
懒得多管闲事的宋天宁难得纠结了一下,在心里进行善恶二选一。
举着选项一牌子的小恶魔建议:「各人造业各人担,把烟抽完就走人。」
但他不希望明天因为涉及自杀命案,被记者用麦克风围堵闹上电视新闻。
拉着方案二布条的小天使高呼:「多想两分钟,你可以救人一命。功德无量啊!」
他自己就被那些见鬼的中国文化史、西洋文化史、哲学概论、艺术概论和乱七八糟的台湾史烦到也想「You jump,I jump」了,哪来的立场?
宋天宁越想越火大,伸脚踩熄燃到一半的Dunhill,选择第三条路:「喂!要跳楼去别栋,别弄脏这里!」
男宿顶楼打着中看不中用的昏黄观景灯,暧昧不明的光影中,那人缓缓转过脸来。
那是张不论性别,绝对精致漂亮的脸。连有个整型医师父亲,从小到大看帅哥美女看到吐的他都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家伙虽然看起来不中用,但非常中看。
就算从头到脚都明白显示这是个雄性人类,也丝毫不损他的美貌。
咚咚隆咚咚咚……那不是庙会阵头的击鼓声,而是宋天宁莫名失速的心跳。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被美色迷惑的经验了。
「……抱歉。」
正抚着下巴在脑中翻箱倒柜回忆的宋天宁被打断,眼看那人道完歉又飘下楼的背影,皱了皱眉。
似乎看到一线曙光又像云雾遮掩看不清的烦闷感,让原本就因为报告躁郁的宋天宁更加不悦。
「What the hell!」
他用力踩着已经熄到不能再熄的烟蒂,爆出独处时还改不过来的英文粗口。
***
俗语又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是匆匆一面,宋天宁当晚就梦到那个脸上写着「我不要活了」的家伙。
要不是没听到任何风声,他会以为那家伙真的跳楼挂点,然后入梦要他申冤。
灵感便秘没法写报告的礼拜六既然睡不好,索性早点回家当孝子。
没想到当他大清早开车下山赶回家,只有空城一座和纸条一张。
宋天宁抓着纸条,觉得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疯狂跳动。
基于对象是自家爹娘,他不得不忍耐火气别问候他们祖宗八代,依照纸条上的指示跨越三个县市,前往爹娘所谓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家。
对照门牌号码站在独栋别墅前,来开门的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大美女,还有张让他觉得面熟的美人脸。
「嗨,我叫宋天宁,听说我妈江芷菱在这里。」
此时的背景音正是宋家爹娘「哎呀!不孝子你总算来了!」、「让大家等那么久,迷路不成?」一搭一唱的取笑声。
「你是天宁?好久不见都不认得了。辛苦了,请进。」
美丽笑容和亲切招呼把宋天宁的火气浇熄大半,认命进门承受爹娘的取笑,还一边和他们的好友夫妻档:温文儒雅的男子和明艳动人的女子寒暄。
坐了一阵子,他终于发觉进门后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似曾相识的大美女对他说:「好久不见。」
所以,他是真的见过人家吧?
抬头环视,他对屋内装潢有印象,连眼前这对夫妻的长相也慢慢和久远记忆中的模糊印象重叠。
看着独子半恍然、半迷惑的眼神,宋妈妈非常顺手巴了他头顶一掌,「连古叔叔、古阿姨都忘了,你这孩子真是失礼!」
夫妻多年默契让宋爸爸接着把儿子被巴歪的头往下压,开口致歉,「管教不当、管教不当,见谅啊!」
都升上大学还被当三岁小孩打,宋天宁很想翻桌,却碍于现场还有外人只能隐忍,咬牙切齿道:「古叔叔、古阿姨对不起,是我记性不好。」
「唉唷,不是你的错啦!毕竟那时你只有五岁呀。」古太太童绮丽笑得一脸艳光逼人。
「听说他还跟你家学庸求婚?」当初听妻子转述笑到肚子痛,如今机会难得,宋爸爸把握时机求证。
「对啊。庸才五岁就被订走了,我当妈妈的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你儿子才住一个月就对人家死心蹋地,还跟他求婚,根本不把德润和君仪两个大姊姊放在眼里!真是的!」
宋妈妈明里对丈夫解释,暗箭射向儿子。
被一箭穿心的宋天宁只能嘴角抽搐,心头喷血。
老友重逢相谈甚欢,古太太这时才想到客厅里少了二女儿的身影,转头询问。
「对了德润,君仪呢?」
刚才替宋天宁开门的古家长女微笑开口,「君仪说在家念不下书,要到图书馆去。」
直到此刻,宋天宁才发现「学庸」这名字不属于帮他开门的大美女,也不是去图书馆的那位。
难道是三女儿?
「所以,学庸是……?」
宋天宁想都没想地问出口,换来在场所有人讶异的目光和诡异的沉默。
宋家妈妈正想开口救场,门铃正好响起。
古大姊看了看时钟,「应该是庸,他有说差不多这时回来。」
「还傻?去帮人家开门啊!」
又平白被自家娘亲巴了一掌,宋天宁觉得这趟来根本是自取其辱,让老人们练铁砂掌打好玩的!
内心火山爆发恐龙暴走着,脸上还是面无表情听话去开门。
「是你?」
门内的宋天宁瞪着昨天才看过的美少年,门外的古学庸看着意外出现在他家的陌生人,异口同声。
9
长大象征人事全非。
曾形影不离同吃同睡的儿时玩伴,因为时空隔阂生份,各落坐在沙发两端听大人们热心过头的前情提要。
「都是你瞎操心!说什么怕宝贝儿子有自闭倾向,要我从夏威夷飞过来帮你看!明明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啊。」宋妈妈指着大学死党取笑。
「我是在帮你找藉口回台湾好不好?夏威夷又热又吵,你根本住不惯吧?」古妈妈也不甘示弱。
「哪会!我儿子在那里玩得好开心。」要不是年纪太小,搞不好还可以学射击、开船和驾驶直升机!
「天宁来我家玩也很开心呀。」
「是啊,看到你家学庸就好开心,还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跟人家求婚,拜托,他才五岁耶!差点没笑破我的肚皮!」
宋妈妈非常致力吐槽宝贝儿子,十多年来始终如一。
被吐槽的当事人很丢脸,被牵扯的另一个当事人也很尴尬。
知道儿子内向脸皮薄,古家爸爸笑着替两个年轻人解围。
「都是小朋友嘛!童言无忌。对了,你们回来多久了?」
十多年前短暂相聚后,宋家搬到美国定居,直到宋妈妈看到宋天宁为了做报告上网搜寻中国新年的典故,看的还是英文网页,才发现大事不妙。
刚好家乡有大学提出客座计划,就拎着当整型医师的老公回台开业,顺便把儿子带回来念大学,希望亡羊补牢。
幸好她们夫妻平常在家里都跟儿子讲国语,中文对话不成问题。但激动时还会忍不住飙出英文粗口,被她严令禁止后改善许多。
一切都安顿好后,宋妈妈偶然翻杂志看到童绮丽代言的化妆品广告,才想起还没通知这位名模死党她已经搬回台湾,火速敲定这次聚会,负荆请罪而来。
老人话当年永远说不完,宋家三口被盛情招待留下吃晚饭过夜。
唯一的客房让给宋氏夫妻,自小立志要和古学庸结婚的宋天宁,理所当然被大人用揶揄的笑容和古学庸送作堆。
虽然床很大,但两个不熟的大男生睡同一张床还是怪怪的。
古学庸展现主人风度,把床让给宋天宁,自己打地铺。
盯着张罗完客人的枕头棉被,跪在地上铺床的古学庸,宋天宁突然开口:「你跟你大姊挺像的。」
古家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但却一点都不像。倒是古学庸的气质和他大姊很类似。
难怪他记不清小时候的事却对他姊的脸有印象,因为昨晚才看过古学庸的脸嘛!
「是啊。」虽然有问有答,但古学庸的态度有些冷淡。「关灯吗?」
宋天宁摆摆手,「关吧!有灯我还睡不着。」
但灯关了也睡不着。
宋天宁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满脑子八卦跑马灯。
要怪他太迟钝,「学庸」这个名字不常见,他应该早点想到是服设系的那个古学庸。
那个人正气质好,据说优雅恬静像散发圣光,引起各路妖魔鬼怪觊觎的古学庸;那个男友毫无节操,三天两头换床伴,还傻傻被蒙在鼓里的古学庸。
这么一想,他好像前几天才听说他男友的新任外遇对象是服设二的卓立树。
直属学长开学时才血泪控诉,要他千万离那家伙远一点,说那位根本是专吸男人精气的排骨精。
他用「排骨精」google了半天,才发现学长要讲的应该是「白骨精」。
如果连自称「电影系拔刀斋」的学长都这么说,卓立树真的是个狠角色吧?
要好心提醒古学庸,还是不要?
To be or not to be?他心中的天使和恶魔戴着哈姆雷特的面具,开始拔河。
脑内操场杀声震天,这一回,独善其身的恶魔胜利。
虽然不管闲事,但还是睡不着很想找人聊天的宋天宁想来想去,发现两人共通的安全话题只有空虚的儿时回忆。
「是说……我妈真的很夸张耶,居然以为你有自闭症,还搞什么陪伴疗法,叫我去陪你。她以为我是海豚吗?」
「你不像。」
努力找话题还被对方一秒吐槽,宋天宁忍不住怒吼,「我本来就不像!我根本不是好不好!」
「……抱歉。」
又是抱歉!宋天宁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熬了半天,只听到古学庸裹着被子翻身的声音,和一句没有温度的晚安。
——宋天宁你这个白痴!
捏着枕头角,他只能在黑暗中痛骂自己。
为了赎罪,隔天起床的宋天宁格外殷勤。
殷勤地帮古家大姊准备早餐、殷勤地帮大家摆餐具拿报纸、殷勤地为古学庸倒牛奶递果酱……并概括承受大人们的调笑挤对,任劳任怨。
而古学庸依旧很少说话、几乎不笑,像曾遍布古罗马境内的安提诺乌斯,美丽却已失去生命。
中午,古家做东请客到知名川菜馆吃饭。
望着红艳艳的辣子肥肠,宋天宁却没有动筷子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