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牵过手了。
他拉住我,沿着织金的黑毯一步步登上潘地曼尼南雄伟华丽的台阶,我看到父亲和瑟莱尔正在前面等我们。
这让我忽然想起了五百多年前的那场婚礼。
蕾丝,香槟,祝福,红毯,白色的玫瑰。
还有拉结尔宣读誓词后,他所说的,“I Do”。
瑟莱尔小孩子一样跑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我,把脑袋埋在我胸前。“你终于醒了,爸爸。”
我也拥住他,然后拍拍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我哄他入睡一样。“是啊,以后父亲和爸爸会一起陪着我们瑟莱尔了。”
他忽然从我怀里抬起头,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爸爸,你变漂亮了,父亲的治愈术好厉害。”
“去,我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我没见过。”瑟莱尔委屈道。
也是,从他出生开始,我一直是病着的。
“以后就能天天看到这么漂亮的爸爸了。”我拍他的头,不再多说。
【十指流沙】
父亲为瑟莱尔准备了盛大的生日宴,琳琅满目的佳肴珍馐摆满了潘地曼尼南的后花园。
几个女堕天使在花园一角的高台上弹竖琴,曲调空灵典雅,在热闹的人群之间若隐若现。
我看到了塔纳托和沙利叶,只是不见玛门。
数百年未见,塔纳托仍然留着利落的棕褐色短发,提拔的身体显得比从前更加孔武有力,似乎都不太符合死神给人们留下的印象了。
“玛斯罗尔。”他端着香槟酒杯走到我面前,神色礼貌却疏远。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知该怎样和他说话,只好像他一样点头致意。
“好久不见,你比从前更美了。”
“谢谢。”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我不禁怀念起千年前我们两个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时的日子。
忘了是谁说过,时间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神灵。
它能够摧毁一切。
“玛斯罗尔——”
“塔纳托——”
我们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了。
他笑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还好吗?”
“死神大人——明知故问吧。”
他继续笑,多了几分尴尬,抱歉地看着我。“我的确……的确从陛下那里知道了你的不少消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不不,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勾了勾嘴角,然后转移话题。“那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地耸肩。“没怎么样……你结婚那年我也娶了妻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点头。
“后来——后来的日子一直很平淡,没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死神的工作有多么千篇一律。”他顿了顿,忽然补充道,“只不过,你走之后,我一直没再有过像我们儿时那样的好朋友。有些寂寞罢了。”
“……对不起。”
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没关系,习惯了。我再去别处看看,你们继续玩吧,瑟莱尔过生日你也应该是主角。”
塔纳托说着,瞥了米加一眼。
“好,那,再见。”
“再见。”他转身向着萨麦尔那群人走去。
“塔纳托,等等。”我叫住他。
“怎么了?”
“你……”我向他走近一点,然后放低声音。“你可曾,见过玛门?”
他怔了怔,然后会心地小声回答我:“他,从你那里回来之后就自告奋勇直接去了前线,一直驻兵在天魔边界,再也没回来过。”
我“哦”了一声。塔纳托走远了,我心里却隐隐作痛。
回到米加旁边坐下,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忽然说道,“玛斯罗尔,你真的很善良。”
心中一惊,似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装作不知道。“谢谢夸奖。”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远方堕天使的竖琴一曲终了,停歇了片刻,忽然奏起十分熟悉的旋律。
这首歌是五百年前米加写的,瑟莱尔小时候,我会时不时唱给他听。
记得玛门还说过,我唱歌哄瑟莱尔睡觉的样子,完完全全像一个女天使。
“无尽夜透过了琉璃窗,你是我深夜里的烛光,当从前回忆失去重量,花影下你的笑仍难忘,天使抛弃双翼的梦想,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谁依然情深一往,让爱像眼泪流淌,长镰消逝锋芒利刃改镜前妆,你门前曼陀罗盛放雪柳摇曳成霜,我从世界之底的深渊抬首仰望,是你永生不变的熟悉脸庞,谁把誓言在阴影下隐藏,十指流沙如水一瞬倾城日光……”
“月华漫进破败的殿堂,你只留下蒙尘的雕像,当旧疤痕替换成新伤,找不到回曾经的方向,恶魔想象着天国之上,有人把赞礼诗轻轻唱,我只想要一瞬间的时光,那么短那么漫长,岁月尘封真相冰雪斩断翅膀,我走过空寂的长廊暗影化作绝望,你在千年之后的如今回眸遥想,是我永世不改的熟悉脸庞,谁将思念在角落里埋葬,至少现在的你还是当年模样。”
我情不自禁地跟随着音乐轻声哼唱,四周仿佛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这首歌的声音,慢慢与千百年前米加的嗓音重叠。
“我只想要一瞬间的时光,那么短,那么漫长……”
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钻戒套上手指的那一瞬间,该有多好。
或者,如果千百年前我没有为了不杀他而自己受伤、没有跟他回到天界,那么之后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
或许我会真的成为魔界的王妃,又或许,我会一直当我的地狱守护神,甚至因为杀死天使长有功而晋升,享尽荣华富贵,空闲时和塔纳托到处玩玩逛逛,然后在风华正茂之年娶一个美丽的女恶魔,平静地过日子。
就这么想着想着,回过神的时候,双颊已被眼泪湿了大片。
眼前的人有一双漂亮的蓝瞳,正诧异地看着我。
我却在想,我的永生永世,就是搭在他身上了。
第二十章:等待救赎,或是毁灭
【颠覆者的命运】
生日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宾客们零零星星地走了一些。
后花园不似白天那么喧闹了。
气氛从日落前的热烈变成了现在的温馨。父亲和瑟莱尔都坐在我们旁边,似乎聊得很尽兴。
我打量着潘地曼尼南华美的后花园,却忽然看见花园门口有个小恶魔急匆匆跑进来,满头是汗,还拿着什么东西。
我拽拽父亲的袖子。
父亲和瑟莱尔停下交谈。小恶魔跑到我们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魔王陛下、王子殿下、瑟莱尔殿下,玛门殿下从米吉多平原传回紧急军报,天界军队在夜晚收兵之后对魔军大营发动突袭,情势危急,请求立即支援!”
父亲倏地站起来,一把抢过小恶魔手中的信件。
不知怎么,听到玛门有危险的消息,我竟然不安起来。
我怕他出事,虽然他把我害成那样。
魔界训练有素的军队很快集结完毕,塔纳托、萨麦尔和沙利叶站在队伍前整装待发,就连瑟莱尔也换上了戎装。
我急了,用力拉住瑟莱尔的胳膊,把他拖到父亲面前。
“瑟莱尔也要去吗?”我抬头看着父亲,忽然觉得很生气。“他还是个孩子,就让他上战场吗?”
父亲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手中的信件递给我。
原来那不是玛门写的请求支援的军报,而是来自耶和华的战书。
“耶和华的意思是,这次偷袭会是终极决战的开始,他将以最充足的准备,迎接颠覆者瑟莱尔的出征。”
父亲的声音仿佛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们终于等到最终的结束了,玛斯罗尔。瑟莱尔是白色骨翼,不要忘了,他是颠覆者。这是我们都逃不掉的命运。”
命运。一个多么残酷的字眼。
我望向瑟莱尔,他明丽的面容分明还带着稚气。
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既然这样,那我也要去。”我说。拉住瑟莱尔的手不禁握得更紧了些。
父亲盯着我看了很久。“好。”
我们说话的时候,米加一直站在我三步之外安静地等着。就连现在,飞往米吉多平原的路上,他也仍然默默地跟着我。
仿佛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没有意见。
魔军的大营中杀声已歇,留下满眼破败的营帐、伤亡的士兵,还有火光冲天的浩劫之后,焦黑的木头与帆布仍然冒着黑烟。
玛门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好,没有受伤,也不是很憔悴,只是身上沾了深红的鲜血与黑褐色的污泥。他艰难地越过处处倒塌的废墟,迎着我们走过来。
“父亲。”他单膝跪在路西法面前,动作和声音都是那么冰冷而机械。
而我就站在父亲身边,他却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我一眼。
或许这样也好,他若忘了我,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会是新的开始。
只是心里却不可抑制地涌出一阵落寞,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他跳到我身上耍赖的时光。
“起来吧。”父亲把玛门扶起来,然后开始了正题,讨论现在魔军的伤亡情况。我主动退后,玛门自然地站到父亲身边,一起向军营深处走去。
跨过一段横斜着倒坍的残木,我忽然想到,这些竟然都是尤尼尔和他岳父梅丹佐的杰作。
就像当初我带领天界军与魔界决战的那次,父亲也许同样会想,这次,自己的对手竟然是小玛斯罗尔。
新鲜的力量补充进来,魔界军营正在有条不紊地恢复秩序。父亲、玛门和瑟莱尔跑去研究策略,我一边和米加帮忙扎营,一边考虑自己来这里能做些什么。
我早已无法再拿起长镰,或许只有魔法还能用得上。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浇出残木中飘萦不散的黑烟。
【父辈与前生】
1497伯度806年4月13日,经过一个月的准备,在数次大大小小的试探与骚扰之后,天魔两界的最终决战终于打响。
广袤秀丽的米吉多平原被黑白两色的浩荡军队所覆盖,而远方的青山绿水之外,是纷杂朴素的万丈红尘、渺渺人间。
玛门依然飞在魔界大军的最前面,只不过神情不再像千百年前一般。
千百年前,他总是意气风发地挥舞着毁灭之镰,唇边挽起一抹戏谑的浅笑,自信满满,轻蔑而张扬。
而如今,他只是面沉似水地伫立着,冰冷的眸光锐利如剑,仿佛能够穿透上千万天使的血肉。
我远远地看见尤尼尔和帕希雅。
尤尼尔已经长成俊秀提拔的炽天使,帕希雅比儿时更美丽了百倍。他们站在天使军团之前,光芒耀眼。
我之前还考虑自己能够做什么,可现在却忽然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对手是我的亲生儿女,是我曾经深爱的朋友和同胞,是我一直想要去敬重的父神。
这一边,却是才刚满五岁的瑟莱尔。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自相残杀的战争。
我变成了天使们愤恨着的叛徒。
米加仍裹着黑色斗篷,雕像一般站着,湛蓝的眼睛一片荒芜。
他只是静穆地望向对方。
“对不起……”
他没有理我。
“……对不起……哥哥。”
他闭上眼,睁开,闭上,再睁开。
然后所有的挣扎和矛盾似乎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
“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平静的声音淡如晨霜,在冥冥薄暮中像缥缈的烟云,瞬间消散无踪。
接着,他从斗篷下伸出修长的右手,轻轻拂去头顶的兜帽。
纯白衣袖上缀着水钻。
一头番红色长发似华锦流泻。
他又慢慢解开前襟的黑珍珠衣扣。幽黑的斗篷沿着优美的身躯缓缓滑下,摊在脚边,露出里面亮得夺目的白色礼服,还有三对倾城绝艳的纯金羽翼,如天国的日光顷刻绽放。
我双脚一软,跌坐在他身后冰凉的草地上。
天使长的回归,赢得了无数天使兴奋的欢呼。不知道他有没有像从前一样,对爱戴他的下属们露出那个招牌式微笑。
而我看到的,只是他在薄雾中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已。
就像父亲一样,米加为信仰放弃了他最爱的东西。
而我,自从遇见他之后,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样的勇气。
我只是他的锦上添花,而他,是我的全部世界,是我生命的花海。
是我的唯一。
天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魔军却已乱作一团,无数前前后后的脚步从我身边经过,我却仿佛被人遗忘。
因为我是丢了世界的人。
世界也终将丢了我。
忽然想起三年前整修魔都图书馆的时候托莱斯曾经说我勇敢——他若是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或许只会留下一声嗤笑。我是如此懦弱,不仅不能像父亲和米加那样懂得放弃,甚至不能学父神一样反击。
我只会坐在地上,默默承受他人的嘲讽与同情。
等待救赎,或是毁灭。
场面乱了很久。天界军却没有再前进,只是停下来看热闹。
我仍然在地上坐着,看眼前兵荒马乱,仿佛事不关己。
一个黑影忽然罩在自己上方。那人伸手,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是父亲。
我刚刚站稳,他就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这是平生挨的第五个耳光了。
“玛斯罗尔,你真是个懦夫!”他打得狠,眼神里却分明写着恨铁不成钢。
“他走了,你就失去了一切吗?你不是还有瑟莱——”
“父亲当初离开天界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你走了,天神不会失去一切、不会伤心,因为他有米迦勒?”
父亲愣住,惊诧地睁大眼睛,幽深瞳孔晶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你当年残忍地为信仰而放弃了最爱的东西?父亲最爱的当真只是我吗?父亲若不爱天神,又怎么会有我和哥哥?你所放弃的那个最爱,不是我而是天神,可你却不愿承认。”
“玛斯罗尔!你——”
“你只以为天神恨你,可是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恨你。我如今却理解了,即便是天神也有自私,他恨你抛弃他、反对他并且超越他,恨你遗忘你们共同的‘从前’去追求一个你独自梦想的‘以后’……不过父亲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懦夫,我没有天神作为造物主的魄力,因此也不能像他这千年来报复你一样去对哥哥泄恨。”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在天界的号角再次吹响之时,猛地向远方无数天使拥簇着的最高王座望过去。
银座,银衣,银发,银色的权杖。熠熠的圣光,毫不留情地晃进他的双眼。
父亲手中的魔剑忽然落到地上。
号角声响,天使军团却没有动。只是一阵刺眼的光忽然从天神的王座开始向这边伸展,铺天盖地而来。
大恶魔和堕天使哀号成一片,有无数人倒下,化作血水,浸染了土地。
天神使用了世界上最高级的光系魔法,灭神之术。
眼见着魔界就要全军覆没,父亲依然只是穷尽目力望向那个银色的影子。瑟莱尔心急,只好出手抵挡。
他低声吟诵咒语,一团有着雪柳一样的蔷薇紫色的光芒缓缓湮散,丝丝缕缕浸透天幕上银光构成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