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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芦花 上——by遨游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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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的有鬼?十九

只是这个福全打小怕鬼,很多捕风捉影的事经他一说,大多都会变成鬼故事,所以我现在开始有些后悔让他跟着来了。

又听得他上下牙床“的的的”地响,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退回去吧?”

我本来也有些害怕,但听到他那牙关打颤的声音,又看了看他那副窝囊样,又忍不住觉得好笑,一时倒也忘了惊恐。

胖子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拍拍他肩膀:“别怕!我走前边,你跟着在中间就行了。”

说着,还看了看我。我自然是愿意跟他一块走的,便点点头对他说:“我俩走前头。”

福全还想说些什么,志高生气极了,骂道:“郝福全!我看你这个子真是白长了,胆子小得跟耗子似的!不敢跟着就赶紧回去,别在这儿瞎掰活,省得丢人现眼的!”

志高嗓门大,说的话在地道里都嗡嗡作响。

我听着话有些说得重了,连忙上前拉住志高,不让他再说下去。

志高又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福全一副委屈尴尬的模样,我看着也觉得难受。

正当我想开口再劝劝他时,福全突然又流露出极度恐慌惧的表情,指着地道深处说不出话来:“小……小……小鬼……小鬼!”

我们一行人都吓了一跳,扭头一看,眼睛都大了:只见地道深处确实走出来一个脸容黝黑、身形瘦小的人影!

“福全哥……”那个瘦小黝黑的人影带着哭腔幽幽地喊了一声。

这鬼还认得他?我们全部人都惊呆了。

这一声也差点没把郝福全给吓瘫了。

不过志高很快反应过来了:“是小冬?”

于是所有的手电筒都一下照到了小冬的身上,只见他头发乱七八糟,整张脸都是乌的一团、黑的一团,衣服也都脏兮兮的,十足一个小乞丐。

我们都围了上去,才发觉他的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还光着。

“哎呀,真是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你妹妹呢?”志高上前去一把搂住小冬。

福全、志高他们两家和东子哥都是隔壁的邻居,所以小冬跟他们俩都比较熟悉。

小冬见着了自己村的大人,顿时委屈得眼泪哗哗直流,指着地道的更深处,抽噎着说他的妹妹在前边。

于是我们都连忙跟着一块往里走。

小冬边走边哭着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们。

今天早晨他和妹妹在家玩,妹妹失手打碎了两个碗,父亲只说是他没带好妹妹,把他狠狠地责骂了一通,他认为这只是妹妹的错,觉得自己委屈,就跑出了家门。妹妹闯了祸,又心疼哥哥顶罪挨骂,就一直跟着他,赶也赶不走,他觉得气苦,便独自钻到郝家老宅子里,躲在了佛堂供桌下边,妹妹不知怎么的也跟了来,在供桌底下找到他,后边他妹妹无意中开启了地道入口,小冬则跌进了地道里边,只是当妹妹进去要扶他起来时,地道入口自动关上了。

这一来地道里边黑灯瞎火什么亮光也没有,两个孩子如睁眼瞎子般什么也看不见,极度恐惧地在里边又叫又喊,摸索了半天没找着开关,害怕地蹲在地道入口处哭了好久,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两人才摸索着想找另外的出口,只是找了好久都没找着。又饿又累的兄妹俩并不知道自己在黑暗潮湿的地道里困了多久,还以为现在已经过了两三天了,直到刚才见到我们的手电光,一边希望着是自己的父母找到来了,一边又害怕是妖摩鬼怪什么的,吓得往地道深处躲藏,后来听到志高在骂福全,知道是村里人进了地道找他们来了,于是小冬这才肯走出来见我们。

从他那副让人心疼的模样便可以猜得到,误入地道之后这兄妹俩如惊弓之鸟般的恐怖遭遇已是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了。

当我们见到瑟缩在墙角、用满是眼泪、充满惊惧眼神看着我们的小锦云时,着实让我们一帮子大男人心酸不已,这个小姑娘早已是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见到我们只是哭着嚷着要我们带他们出去找父母亲。

胖子心疼地上前抱起她,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哄她。我见到胖子那个神态,随即想起若是他有儿子,一定会是位好父亲的……

本想按原路返回佛堂的地道入口,但考虑到此次任务不光是找回这两个娃娃,还得探明地道通往什么地方,如果可以,最好能找到当年失踪的那两拨人员,所以我们稍微商议了一会,决定继续往里边走。

只是没想到才过一会,我们就走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一道微微倾斜着的木板门,看样子已经好些年头没动过了。

我上前敲了一敲,嘭嘭作响,立马有细碎的灰土落下,胖子抓着门上的木把手,使劲往外一推,木门晃了晃,只打开了一道缝隙,胖子曲起右腿,侧身踹出,只听见喀喇一声,木板门被踹破了往外翻开,一时尘土飞扬,谁都睁不开眼。

待得灰尘渐散之后,我们探出头去看了看。只听见夜色中流水淙淙,啾唧的虫鸣伴着呱呱的蛙声,原来已经到了河边。

大伙都蜂拥着出了地道口,认了认,才知道原来我们正站在村外西边的河岸下,那地道出口正开在斜坡中央一处杂草丛生之地,想来是因为年代久远,当初郝家父子只是在木门出口中加了一层薄薄的浮土,到如今都已长出了茂密的野草小树,所以小冬兄妹俩根本打不开那道木门。

******

一行人上了河堤向着村里往回走,我让福全带着小冬和锦云兄妹俩回村公所找东子叔和云英婶子,然后和胖子、志高他们返回郝家大院。

才走到大宅外时,就听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看来兴子和郝立国那边一定是有了比较重大的发现。

进到院子里,只见人们都围着院子中央的一块空地在议论纷纷。

郝家老宅的电线早就被拔掉了,后边一直都没有拉上电,更没有接上电灯。现在空地上放着几盏汽灯在照明,旁边铺着好几张麻袋,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几具灰褐色的陈年骸骨,而且佛堂那边还在不时地有人送出骸骨及一些零碎的杂物。

兴子和志强呢?我张望了几眼,却没见着他俩的身影。不由地很是奇怪:以这两位好事三八的性格,应该不会无端端离席呀?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人群中有人低声说了句:“他来了。”

是谁?我回身一看:原来是志强搀扶着他那一瘸一跛的父亲进了大院。

志强的父亲我们都叫他“永叔”,个子不高,身形黑瘦,终年拖着一条跛着的右腿下地干活,稍微重点的活就干不了了,志强长大以后还好,在以前就只能靠志强他妈来做那些力气活,所以日子过得比村里其他人要差些。

志强扶着父亲走到院子中央的一具骸骨前站住了,一时间院子里顿时都完全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去把你宝田爷爷请过来。”永叔轻轻地对志强说了一句。

志强“嗯”了一声,返身往佛堂那边进去了。

我见永叔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连忙上前去轻轻扶着。

他看了看我,没有吱声。

以往的永叔,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掺杂着怨恨,痛苦和愤怒,所以村里人都不大愿意和他打招呼打交道,就是小孩子见到他也是躲得远远的。

但是此刻,我在他眼里只看到了迷茫。

院子里还是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不一会,志强到佛堂里把曾经当过村里民兵,跟着自己祖父打过仗的郝宝田大爷扶了出来。

二十

“叔,您再认认,真是他吗?”永叔看了看眼前那具骸骨,然后紧紧地盯着宝田爷爷。

年近七十岁的宝田爷爷身子板其实比五十岁出头的永叔还挺得直些,根本用不着志强搀扶。

他慢慢地走到那具骸骨前,蹲下来看了看骸骨身上残留的破碎衣物,又从骸骨身上褪下一块打着结、但早已经变成褚褐色的三角巾,然后递给了永叔。

“是的,是你爹。这块绑在左肩上的白麻布是当年我们配合县大队起事时用来在夜间分辨自己人的标记,你爹戴的这块还是我给打的月牙结……”宝田爷爷声音很沉,虽然慢,但有着岁月沧桑的分量,没有人能怀疑他这些话的真实性。

永叔伸手慢慢接过,看了一眼,又看看地上那具骸骨,脸皮不住地抽搐,身子也开始抖得厉害。

父亲失踪那年,弟弟五岁,他也只有八岁。

直到现在,他都还能记得父亲那时候年轻而有活力的样子。

多少个日落黄昏,他带着弟弟,陪着母亲坐在家门口处等他父亲回来的身影?他数也数不清了……

多少次不懂事的弟弟哭着吵着要他带着去找父亲时,却只能看到伤痛凄楚的母亲在偷偷拭泪?他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期盼着父亲能突然归来,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刚满二十岁的弟弟被那些所谓的“红卫兵”拖到晒谷场上毒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地躺倒在地上的那文革第二年。而此后,他再也没有寄望过能有朝一日再见到自己的父亲,哪怕是一封书信,一个字……

他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是英雄,也就是叔叔们嘴里所说的那样,是革命烈士……

只是,当他从房梁上放下自己母亲早已僵硬的尸体时,他没有办法不恨!

自己右腿被当场打断而得不到医治,自此终生残废时,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当被逼疯了的弟弟在次年春天跳到涨大水的河里捞鱼被淹死,他只能抱着那可怜的弟弟痛哭哀嚎时,他更没有办法不恨!

最后的亲人都没能留住,那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一直盼着父亲能活着回来找他们,但曾几何时,他也希望父亲的尸体能在战场上被发现,那么,他和弟弟、母亲就能像别的烈士家属那般,受到村里的照顾,而不是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他一直认为自己非常痛恨自己的父亲,但是当他乍一听到儿子说可能发现了父亲的遗骸时,他那孩提时代深深遗留的孺慕之情才如梦初醒。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黄土早就埋到了腰间,纵使那几十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又能怎么样?

但他拗不过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父亲终究是父亲……

他用手摁着自己受过伤的右膝,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刚想搭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语气冷淡而坚决:“不用!”

我和志强对望了一眼,他微微摇摇头,于是我退到一边。

永叔艰难地弯着身子把眼前这堆凌乱的遗骸稍微整理了一下,又把骸骨身上的衣服细细地叠好,放在一边。

做完这些,他对着父亲的遗骸磕了几个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努力撑着右膝自己站了起来。

“志强,”永叔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饱含着沧桑与无奈,又仿佛细雨中的炊烟,飘飘渺渺,对儿子说:“代你叔给爷爷磕几个头吧。”

志强一言不发,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对着爷爷的骸骨“呯呯呯”地用力磕了九个响头。

当他抬起头来时,我分明看到他额头上已是红肿了一块,不禁心中恻然,下意识地看向胖子,胖子也正看了过来,在他的双眼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同样的哀伤……

待志强磕完头,永叔又跪下身子去,把父亲的骸骨一块一块地放进了麻布袋,然后抱了起来,对儿子说:“咱回去吧。”

“永子,你要做什么?”宝田爷爷吃了一惊。

“带他回去。”永叔看了他一眼。

“现在?是不是应该等等其他人?”宝田爷爷皱起了花白的眉毛:“好歹你也得等等村长和老支书他们吧,说不定县里还要下来人呢。”

“谁来我不管,第一,他是我爹!第二,我们家的事与你们无关!”永叔淡淡地说。

宝田爷爷伸手拦住他,有点生气地说:“谁说无关的?跟我就有关系!”

“是吗?以前我们家被打成反革命时,您怎么不站出来说这句话?”永叔的目光变得尖锐而冷酷,直盯着宝田爷爷冷冷地问了一句。

说完,永叔自己抱起父亲的遗骸,在志强的搀扶下,再不理会宝田爷爷和大院中的所有乡亲,两个人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了大院……

宝田爷爷的脸孔变得煞白,下巴上的胡子直抖,似乎还想对他们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开口。

******

院子里慢慢地开始有人在窃窃私语,都是在谈论志强家的陈年旧事。

我听了一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走到胖子身边,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却是无话可说。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进来一拨人,是村长和老支书他们,但走在最前边的,是兴子和他搀扶着的秋芸阿婆。

我明白了:当年跟着志强他祖父进了地道的两个民兵中,其中一个的家人早在文革时期就被迫害得死的死,流亡的流亡,到最后连祖坟都没人拜祭,这个秋芸阿婆则是另一个民兵的妻子,也是孤苦零丁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刚才发现了三个人的尸骨后,志强便立即回去把自己父亲带了来,而兴子则是去通知秋芸阿婆了。

看着秋芸阿婆表情凄苦却冷漠地被兴子和村长等人搀扶着,在好几具骸骨中翻认自己丈夫的遗骸,我忽然感觉胸口有些东西堵得慌,眼泪似乎要从眼眶中涌出。

被冤枉了这么多年,连她和丈夫唯一的一个儿子都保不住,现在纵使能还她一个烈属的身份又如何?独自一个人孤苦零丁地在村里生活了几十年,这种日子换了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吧……

我忍不住拉起胖子的手,转身离开大院……

直到走出很远,直到看不见大院的灯光,我才放开胖子的手。

宁谧的月光下,两个人静静地走着。

“你怎么了?”胖子柔声问。

我停下步子,他也站住了。我凝视了他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

“你是为他们难过吧。”胖子说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很多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我们也都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我开头还觉得我们发现这地道入口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但我现在忽然觉得如果我们没找到或许会更好,是吗?”我仰起脸孔,望着天空中那一轮金黄色的明月,心中却涌起了一阵哀伤。

胖子摇摇头,开解我:“那小冬兄妹俩就死定了,另外,志强的爷爷和那两个当年拼死冲进地道追击的民兵只怕永远都没有正名的一天。”

他说的完全在理的,我也知道,只是这时的心乱了,尤其是当我想起永叔那副绝望与哀恸的面容,想起秋芸阿婆那凄凉的晚年,就觉得仿佛是自己欠了他们,欠得太多太多……

这时,胖子牵起了我的手,柔声说:“回去吧,我们俩就中午吃了面条,我现在都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

这句话才说完,他的肚子果然一阵“咕咕”作响。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笑,我也忍不住乐了,点点头,两人踏着朦胧的月光往外婆家走去。

二十一

回到外婆家,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过外婆他们给我和胖子留了饭菜。

我俩吃饭时,大舅和外婆问起了今天的事,于是我就一边吃饭,一边吱吱唔唔地把今天所碰到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了。

大舅没说什么,倒是外婆感慨万分,让大舅回头抓两只鸡给永叔和秋芸阿婆家送去。

吃完饭,洗过澡,大舅他们都陆续睡下了,我则搬了张竹躺椅放在院子里,静静地躺在上面,望着天上那金黄色的圆月,耳边是田野间啾唧的虫鸣、呱呱的蛙声,脑子里回忆起永叔的那番话语,回忆起秋芸阿婆凄凉的神态,不知怎么地又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心里戚然而悲,终于体会到母亲这么多年来的孤苦与艰辛,开始对她中年改嫁这件事有些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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