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的事情之后，他的心里不禁多了一层担忧：衢州城并不算大，兰家二少爷在这客栈里出现，还从从容容地赢了临安国
手一局棋，不出几天，肯定会传到兰家人的耳朵里去。
别人不知道兰青石死了，兰家人总该知道的。
——那样的话，还是尽快找个别的去处才好，免得兰家的人找上门来不好交代。
原以为这个决定做得已经够快了，哪知道到了晚上，更可疑的人已经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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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城的夜晚很安静，张楚衣也睡得很好。
如果不是枕边突然的一道杀气，他觉得自己肯定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身体本能地向侧边一闪，右手从床头倏地拔出剑来，只听“叮”的一声响，不偏不倚挡住了来者偷袭。
张楚衣睁开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因为床头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
对方见张楚衣睁眼，连忙后撤数步，双眼流露出一丝惊讶。
张楚衣坐起身，疑惑道：“你要杀人，还是劫财？”
那人道：“杀人。”
“杀人？”张楚衣奇道，“我和你无冤无仇，杀我作什么？”
“受人之托。”
张楚衣只听师父讲过雇凶杀人的事，却从未想过自己下山一次就会亲自碰上。
“可惜你杀不成了，请回吧。害你赚不成这笔钱还真是抱歉。”
那杀手犹豫了一下，却道：“但我能成功一半。”
说罢身形一闪，自窗边飞跃而出，没了影子。
“这样就走了”
那人走得干脆，张楚衣被这一折腾却已睡意大减：自己刚到衢州，又没有得罪什么人，谁会雇凶？
这么想着，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没杀成算什么成功一半……”
抓过一件衣服披上，张楚衣冲出房间，一脚踹开隔壁房门。
“青石！”
屋子里漆黑一片，青石睡得正香，听到这声喊，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眼前两道阴森寒光，架在一处。
张楚衣一手持剑，挡住黑衣人对青石的偷袭，斜睨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黑衣人不答，收回招式，手腕猛地一翻，手中匕首直朝张楚衣刺去。
青石揉揉眼睛坐起身，袖手旁观不说，反而还颇有兴致地观起战来。
张楚衣立在原地，脚下一动不动，黑衣人身形飘忽，步法错综，然而即便如此，匕首的每次袭击也都被长剑挡得死死，青
石看了一会儿，不由好奇道：“你不是道士吗，竟然还会武功？”
张楚衣瞪了他一眼道：“谁告诉你我是道士？”
说罢踏前一步，长剑舞动，漆黑的房间里数道剑光霎时亮起。
黑衣人见此情景，步法接连几变，却仍旧未能躲过剑招，只听耳边嗤的一声，仙阁剑尖从手掌一直挑破上臂，顿时疼得一
阵抽搐，立即垂下那条受伤的手臂，急匆匆地再次奔向窗口。
张楚衣也不拦他，眼见着他从窗口一跃而出，自己则将手中的长剑一抖，还剑入鞘。
银色的剑光敛起，房间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月光照亮。
青石盘腿坐在床上，竖起一根手指，没事人似的评价道：“你应该挑破他的腿，他就逃不掉了。”
张楚衣看看他，摇头笑道：“你倒真是镇定得很，还有心思说风凉话！”
青石无所谓道：“他又杀不死我，我紧张什么？”
张楚衣点头道：“那倒也是，下回我不来了，你早上起来身上多几个窟窿也别找我。”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走。
青石笑嘻嘻地扯住他的衣角：“那可不行，我不喜欢被戳出窟窿，透心风吹过去一定挺冷的。”顿了顿，又道：“兰青石
肯定有很多仇人，早知道就不附在他身上了。”
张楚衣回头笑道：“何以见得？”
“年纪轻轻就死了，活过来第一天就有人来杀，难道不是因为仇人多？”
张楚衣垂眼一想，道：“这确实有些道理。”
青石又道：“这样不行，他们一次没杀成，肯定还会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别的地方？”
“……少说两三天。”
青石听罢皱眉道：“他们下回派来的人肯定更厉害，要是你打不过了，我身上肯定会被戳窟窿的。”
张楚衣无奈道：“你放心，那时候我肯定比你更惨。”
青石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不过是被戳几个窟窿，过几天就好了。”
说完翻身躺下道：“继续睡觉吧。”
张楚衣默默地把拇指和中指扣成一个圆，啪地一声弹到他额头上。
“疼！”青石疼得重新坐了起来，见张楚衣的手重新比成指环状伸过来，忙护用手住前额，笑嘻嘻道：“我说着玩的！”
张楚衣叹了口气，收回手坐到他床边。
青石探身道：“你不睡觉吗？我可以把床让你一半。”
张楚衣笑道：“我自己有床，为什么要你让出一半？”
青石为难道：“你要是睡你那边，我被戳窟窿了你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你放心好啦，我睡觉像死人一样，绝对不会吵到你！”
张楚衣觉得有趣，不禁回道：“你本来就是。”
****
一觉醒来，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些微的光亮，青石还在睡，因为是背对着自己，张楚衣颇有兴趣地探过身去，想看他的样
子。
青石说的没错，虽然他醒着的时候有些吵，睡着之后却真的很安静。
——安静到连气息都察觉不到。
双眼安分地闭着，长长的睫毛搭在苍白皮肤上，呈现出十分纯正的乌黑颜色，不知怎的，张楚衣心中突然有种奇异的想法
一闪。
觉得他好像真的死去了，不会再醒过来。
伴着这个想法，心中竟有一丝不安也跟着掠过。
正在想着，也许是受到了气息的扰动，那双睫毛一颤，青石缓缓地张开眼睛，只张到一半就无法再动，朦胧道：
“怎么……现在就起床？”
“随便你，再睡一会儿也无所谓，”张楚衣笑了笑，突然道，“我们交个朋友，好么？”
未知生辰，未知姓名，未知身份的小鬼仙，其实与这个身体没有一点联系，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个身体，张楚衣还真的无
处可寻。
就好像白天遇到的那个桃树精和他娘子，自此一别，再无缘见。
听师父说过，他们也曾经帮助过许多的人，但都像过客一般，一面之缘，一瞬而别。
原本应该是很平常的事，但想到如果青石也是如此，不知怎的有些舍不得，如果有个朋友的纽带维系，心里应该会舒服得
多。
“……什么？”青石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来，轻笑道，“朋友？好啊……”
张楚衣握住他的手，愣了一愣，道：“你的手好凉……”
“……因为不是活人嘛。”青石顿了顿，答道。
可不知为什么，少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却将手暗暗握紧了些。
6.兰家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大早起来整理完行装，想了想觉得还是吃个早饭再走。
大清早客栈里几乎没有客人，两人在大堂吃早饭，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清晨里听来稍微有些格格不入。
张楚衣本没多想，可是没过一会儿，自己的饭桌边多了几个人，挡住了窗外熹微的光线。
张楚衣疑惑抬头，见身旁站着三个陌生面孔，打扮有些眼熟，好像不久之前在哪里见过。
青石也跟着看了他们一眼，对张楚衣道：“找你的？”
“我不认识。”张楚衣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了那身打扮的出处。
“你们难道是兰家的——”
“你真是兰少爷！？”张楚衣话没说完，三名家仆已经对着青石脱口而出。
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皆是面色苍白，满目惊惶。
青石眨眨眼，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兰青石？”
家仆没有在意青石说了什么，而是争先恐后地朝门口奔去，一边异口同声道：“老爷！他真是少爷！”
老爷？兰家的消息真是比想象中还灵通！张楚衣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对青石道：“一会儿别乱说话！”
青石不明所以，乖乖点头。
张楚衣起身望向客栈门口，只见一顶布轿停在门前，家仆喊过一声之后，轿帘被人挑开，从里面竟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的中
年人来。
兰家是富裕人家，但也是书香门第，兰老爷的衣着虽不繁复，用料却颇为讲究，没有富人家的奢侈气态，更多的是书香门
第的一派文质风骨。
中年人的步子此时却缺了稳健，只几步便跨进客栈，三名家仆见老爷进门，连忙躬下身子将他朝张楚衣这边引。
——昨天在兰家门前，可是连个院角都没见到，今天竟然就亲眼看见老爷了。张楚衣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脑中却又突然灵
光一闪。
兰青石，兰家，仙橘？
兰老爷望见二人，表情也是一惊，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张楚衣抢先作揖道：“兰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对方一愣，目光也跟着沉了下来，严声道：“你是何人？”
张楚衣微微一笑，从容道：“在下张楚衣，石室山涂昔弟子。”
兰老爷一怔，压低声音道：“昨日的通报里有个自称仙人弟子的人，可是阁下？”
“正是。”张楚衣点点头，拉起身后的青石，笑道，“昨日登门拜访，此事本是其一，只可惜——”
兰老爷忙回礼道：“兰家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仙人恕罪。”
“楚衣学艺不精，不敢妄称仙人，”张楚衣摇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兰老爷既然亲自登门，请移步房里说话。”
“楚衣？”青石突然探头道：“可是还没吃完饭呢。”
张楚衣脸色顿时一白，正要回头瞪他，哪知道兰老爷竟笑道：“说的也是，兰某人先去房中静候，张公子还是先把饭吃完
要紧。”
家仆听罢，连忙招呼小二带路，张楚衣愣了一会儿，眼看着兰家几人上了楼，转头对青石道：“别吃了！”
青石道：“可是兰老爷说让我们吃完啊。”
“那是对我客气！”张楚衣无奈地按下他的筷子，拖人上楼。
青石疑道：“你不是说不能让兰家找上门来么？怎么现在又要和他说话？”
张楚衣想了想，道：“青石，帮我个忙可好？”
“好啊，”青石爽快答应，“什么忙？”
****
张楚衣给兰老爷编了个故事。
来衢州的目的没有变，还是为了孟仟愈师父的生辰贺礼，但是路上的巧遇变了，变成途经墓地察觉生魂气息，于是想方设
法“复活”了已经死去的兰青石的故事。
“只是……似乎是生魂离体有些日子了，原本的记忆失去了许多，一时没有想出方法补救。”
只加上这最后一句，便是天衣无缝的谎言。
因为有仙人弟子的身份作保，眼前又真的是活生生的兰青石，兰家不信也得信。
听了张楚衣的话，兰老爷拉过青石的手，声音微颤：“照这么说……他真的是小儿死而返生？”
“是……”撒了谎有些良心不安，张楚衣犹豫了一下，道，“只是他或许不记得您了……所以……”
“没关系，没关系！”兰老爷笑着摇摇头，试探道，“青石，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是你爹，知道了么？叫一声爹来听听—
—”
“爹！”
“……你……”青石你答得可真干脆。
“好，好，青石，太好了……”不光是兰老爷，身后的三名家仆也跟着笑起来。
张楚衣原本因为撒谎而有些不安，可现在见到兰家四人开心的模样，突然间后悔了。
对于凡人来说，死而复生是几生几世都不可求得的梦境，藉由这梦境而来的喜悦，自然也是几生几世都不可比拟的喜悦。
可这是假的。
如果眼前这些人有一天得知，其实他们的兰青石根本没有活过来，卷土重来的痛苦定是比第一次的死讯更加强烈。
此时的兰老爷已经沉浸在丧子复得的喜悦中，笑得几乎红了眼眶，他一边拉住青石的手，一边对身后一名家仆笑道：“你
现在就回家去，告诉他们，青石回来了！”
青石被兰老爷的表情影响，原本眼中还有些迷茫，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反而跟着笑了笑，似乎也变得很开心。
……罢了。
看着家仆欢天喜地鞠躬退走，再看看一脸天真的青石，张楚衣咬咬牙，却没有补救的勇气。
——既然谎言已经说出了口，总有一天是会遭到报应的吧，他想。
兰老爷不知道张楚衣的心思，继续问道：“不知涂昔仙人让张公子到此，所为何事？”
张楚衣听到问话，连忙从内疚中挣脱出来，正色道：“再过两月便是大师父生辰，弟子不才，只知百年以前师父曾赠过兰
家一株橘树，所以想讨些果实，以备贺礼之用。”
兰老爷听到橘树，脸色已是微变，再听果实贺礼，竟起座失色道：“兰家罪该万死，万望仙人恕罪！”
张楚衣愣道：“罪从何来？”
兰老爷为难道：“公子有所不知，兰家的仙橘树……已五年未有结果了。”
张楚衣把他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确认没有听错，不由愕然：“仙橘……已经五年未有结果？”
兰老爷点点头，皱眉道：“原以为是兰家做了什么事冒犯了橘树，诚惶诚恐地设台祭了一整年也不见成效，不久前小儿莫
名暴毙，于是特地请了个道士来查风水，据那道士说，许是长子青园五年前做了举人，耗尽了橘树福泽……”
张楚衣皱眉道：“这倒也有可能。”
兰老爷继续道：“因为丧事招祸，所以那道士还建议不给小儿发丧，可怜青石他……”
张楚衣忙道：“这倒也是好事，若当初发丧了，生魂或许就不能停留人间，我也就救不了他了。”
兰老爷点头歉疚道：“仙橘本就是涂昔仙人所赠，公子身为仙人弟子，又救了小儿性命，若是仙橘结实，公子想要多少兰
家都双手奉上，只可惜现在——”
张楚衣想了想，道：“兰老爷可否准在下一探？”
兰家本就是书香门第，家中有人金榜题名并不稀奇，如果因为这点小事耗尽了福泽，这仙橘树的“仙”字也得的太勉强了
。
“公子就算不说，兰某人也请务必请公子到府上一住，”兰老爷道，“虽然仙橘是涂昔仙人所赠，但若是孟仙人要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