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来了。”安定说。
尹斯斯沉默。
“我这一回决定好好享受一下。”安定说，“第六感告诉我你这次还会睡过去，我迟早也得第五轮开始，所以我准备去重走一下海上丝绸之路。”
“祝你成功……”尹斯斯有气无力地说，再次睡了过去。
尹斯斯老大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长着安定脸的那个人也露出老大不情愿的表情来。
“How old are you……”那个人说。
“I……”尹斯斯习惯性开了口，马上反应过来，怒火冲天地一跃而起，“我也不想总这样！”
安定叹了口气：“老看你这张脸我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如果换十三倒还新鲜点，当然，亭亭能来就更好了。”
“她能来我就不用睡来睡去了。”尹斯斯哼哼。
“好吧我说下我第四轮的海上丝绸之路吧。”安定耸了耸肩，“最终我到达了欧洲，尼玛那个时候欧洲简直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比网上科普帖里写的还要可怕。”
“所以……？”
“好在工业革命开始启蒙了，我回来搞改革了。”
“……”尹斯斯努力想了个词，“改革家你好。”
“你别这么一脸看不起的样子，我改革得还不错！”安定反驳，“只是最后……”
“最后还是来第五轮了呗。”尹斯斯伸了个懒腰，捶了捶背，“这次感觉身体轻松很多，一点也不想睡了。”
“四弟……”安定盯着他。
尹斯斯莫名其妙，摸了摸脸，脸上没什么啊。
安定继续说：“第六感告诉我，这一轮是最后一次了，因为你的频道正常了。”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同时想。
尼玛如果真是如此那实在是太好了。
待到尹斯斯终于能自如地动胳膊动腿后，已经是第二天了。
安定对外宣称四阿哥喝酒喝过头了宿醉，这原本是很适合的一个理由，结果两人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他们爹。
尹斯斯重归清朝后，迎接他的第一场挑战来自于康熙。
老爷子在乾清宫里面训了他整整一个时辰，从他刚生出来到小时候脾气暴躁，再到自己写了戒急用忍四个字劝勉他，最后到喝个酒还不知道尺度，把尹斯斯说得是一个头比两个大。
从乾清宫里面跌跌撞撞出来时，安定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出来，拍了拍肩膀：“你也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然后目送他远去，替代这货进去挨训，主题是你怎么可以让你弟喝那么多酒。
尹斯斯知道自己得回府，但都被老爷子训了一顿，总得去见见德妃再走才行。
踏进永和宫的门，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就当作是去永和豆浆店喝了杯豆浆店员只不过长了一张尹妈的脸。
但从永和宫出来时，尹斯斯已经被打击得只想回去再睡一觉睡死最好了。
德妃长着一张和尹妈一样的脸，好吧，应该是尹妈和德妃长得一样。
但二十多年来，尹斯斯已经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习惯于尹妈的疼爱了。
如今一下子又受到冷遇，他哪怕再想找点话说，德妃也不像尹妈那样善于观察疼爱孩子。古人说得好，由检入奢易，由奢入检难，恐怕自己现在就是这个模样。
他站在长长的通道上，从这头望到那一头，两边是东西六宫，琉璃瓦泛着午后的冷光，连红色的宫墙都像是用血刷上去的一样，脚下的砖石是上好的金砖，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沁着阴阴的地气，让人背脊发凉。
这就是皇宫。
他重新回来了。
“爷……”苏培盛是他的心腹，此刻也赔着小心，出声问道，“现在是直接回府还是遛弯去十三爷那儿？”
“十三……”尹斯斯张了张嘴，旋即挥了挥手，“回府。”
面对德妃都这么困难，尹斯斯想象不到怎么面对十三。
这里的十三不是他的那个十三。
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尹斯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眸，再次睁开时已经戴上了他几乎要忘却的面具，冷淡、严谨、果断，这些都属于四阿哥胤禛，而不是尹斯斯。
刚回到府里，四福晋就迎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侧福晋和格格，这些人的面容他几乎忘得差不多了。
“爷回来了，进屋用饭吧。”四福晋一如既往地贤惠大度，尹斯斯径直走过去，道：“我累了，你们自己吃吧。”说着就循着记忆往书房走。
四福晋的手僵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吩咐道：“待会儿做几个清淡菜送去书房。”
书房还是记忆中那个书房，所有物品摆放的位置都没差错，连他没事儿最喜欢靠在背后的苏绣弹花靠枕也是一模一样。
他端坐在桌前，对着砚台和笔架沉默了半晌，开始磨墨。
苏培盛亲自端着饭食进来时，唬了一跳，轻声道：“爷，磨墨就叫个奴才来，何必自己动手。”
尹斯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非常专心地，一圈一圈磨墨，墨汁越来越浓，在烟台上晕成一滩。
苏培盛将饭食放在一边，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笔架上的笔也是熟悉的湖笔，拿起一支，手上的感觉马上就来了，舔了舔墨，他看着雪白的宣纸，有一种乱涂乱画的冲动。
终于，尹斯斯还是规规矩矩下笔，写了一句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最后一笔落下，低叹一声，随手将湖笔扔在纸上，笔尖上的墨汁随着惯性在雪白的宣纸上划下一道墨痕。
尹斯斯将头靠在冰冷的书架上，闭上眼睛，就这么站着，站到饭菜都凉了，站到月明星稀，站到自己脚麻了。
翌日退朝后，安定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晃晃悠悠去了东宫。
昨天没看清，今天尹斯斯才发现东宫搬了，不再是毓庆宫了。
“那里的小迷宫格局确实不错。”安定说，“但从建筑学的角度上来说太狭窄了，住着不舒服，于是就搬了呗。好啦，今天我们讲的事不是建筑学。”
尹斯斯眼皮抬都没抬，调子都是平的：“那么请问安教授，今天讲什么？”
安定招呼他来书房，从一堆书里面好一番翻腾，翻出了一本《大学》来，再从大学的封皮里面划拉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用羽毛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尹斯斯忍不住吐槽：“又不是二十四章经，里面又没有藏宝图。”
安定瞪了他一眼：“这可是我这么多轮折腾下来的研究成果。”
“研究成果？”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安定说，“这么多轮下来，我总结出如下几条规律。第一，对方不敢真正意义上杀了我。第二，对方把我当做威胁亭亭的人质，并且对亭亭会来这件事很有信心。第三，对方虽然作为亭亭的负面精神力，但是不能控制时空的法则。”
“等等。”尹斯斯打断他的话，“安亭本身就是法则，什么叫作控制时空的法则。”
安定推了推根本不存在的眼镜：“你这个就问到点子上了。打个比方，我们把一款游戏看做时空，游戏有自己的设定，比如PK惩罚之类的，时空也一样，比如等价交换原则。亭亭与其说是法则，不如说是法则的创造者，她能够改变某一个时空的规则，像是游戏里面改成PK无惩罚一样，但她的负面不能够改变规则，负面只能跟着游戏设定好的规则走。所以对方在前几轮镜面空间里，不能破坏镜面空间自身的规则，只能在这个框架之下阻止我突破空间。”
“你的意思是，如果对方能改变空间的规则，那么她就不会费尽心机把你拉来做人质，而是直接破坏空间链条对上安亭了？”尹斯斯道。
安定点头。
“第四点就是，对方从我第一轮开始没有现身过，所以她在等，在等亭亭的出现。”
尹斯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说来说去都是安亭惹出来的事端，结果还拉了这么大一串人帮她善后。”
安定没说话，将目光转到架子上。
尹斯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架子上摆着一块小帕子，绣工粗糙得不能再粗糙，选的图样也很幼稚。
“亭亭只有一个。”安定低声道，“我每天都在想，谁都替代不了她，无论亭亭是谁，法则也好，梦想成为音乐家的小姑娘也好，她都是我的女儿。”
外面响起少女青涩的声音：“阿玛在里面吗？”
“回大格格的话，太子爷和四贝勒正在谈事。”
“四叔也在吗？”大格格犹豫了一下。
安定很快走出去，弯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找阿玛玩吗？”
少女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阿玛，我新学了绣荷包，给阿玛送一个！”
尹斯斯走到门口，望着安定和大格格，大格格转过头来，有些拘束地唤了一声：“四叔……”
……
我没这么可怕吧？
尹斯斯心里面有些沮丧，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安亭的时候，小姑娘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还嘻嘻哈哈讨红包。
有的时候他都糊涂了，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安亭？
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手？
跟所有人玩了一个圈套的时空法则？
或者如安定所说，无论是什么，都是安亭？
尹斯斯朝着大格格笑了笑，结果看到小女孩眼里的惊慌。
安定拍了拍她的脑袋：“去玩吧，阿玛还有事。”
似乎是因为尹斯斯的缘故，之前黏安定黏得要命的大格格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让尹斯斯更郁闷了。
安定笑了笑，安慰他：“毕竟你是个冷面王，小孩子总是怕的。”
“冷面个头，我还牛肉面呢。”尹斯斯抽了抽嘴角，“你家安亭怎么就没怕。”
安定脸上现出点忧郁，转瞬即逝，笑道：“好了，你现在该去看看十三了，照理你这个弟控应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天再不去看看可就奇了怪了。”
尹斯斯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东宫。
一路上他的心都如同那首忐忑一样，真是七八个水桶吊在一起。
直到站在门口，尹斯斯还在纠结。
“四哥！”胤祥欢欢喜喜地迎出来，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剑眉星目，分外夺人眼球。尹斯斯心里面不由泛起一圈得意来，这就是我的十三。
“听说昨天你在东宫宿醉了？”胤祥迎他进屋，坐下后头一句就是这个，“四哥你酒量不大，怎会如此贪杯？”
这个失败的搪塞理由可不可以不要说了，尹斯斯挫败地想。
只不过这么一转念的时间，胤祥把脑袋都凑上来了。
“你干嘛？”尹斯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缩。
胤祥眯了眯眼睛：“四哥……”
“怎么？”
“你根本没喝酒吧？”他的手伸向尹斯斯的脖子，“你喝酒太多会发酒疹。”说着就要解开衣服的领口。
尹斯斯连忙护住领口，踹了他一脚：“胡闹！”
胤祥往后一仰，躲开那一脚，笑得如同大街上调戏姑娘的痞子：“还不快招了，四哥……或者要我叫你，斯斯表哥？”
曾怡翔笑嘻嘻说完后，盯着尹斯斯。
可尹斯斯只是沉默，低头整了整衣领，一言不发。
“四哥？……”曾怡翔有些慌起来，凑近了小声问，“你是不是生气啦？”
他的脖子突然被一双手掐住了。
“唔唔唔！——”
尹斯斯狠狠地摇着他：“你个死孩子，我叫你不要掺和进来，你偏偏要掺和进来，还问我是不是生气了，你见我像是不生气吗！！！”
曾怡翔被他摇得头晕眼花，断断续续地喊着：“四……四哥……我错了……”
“现在说错了还有用吗？如果道歉管用要警察作什么！”尹斯斯一把松开他，气得坐在椅子上半晌起不起来，“安亭本就把你当做替补用，你还自己跳进来，蠢不蠢哪你！”
曾怡翔扶着桌子缓了缓呼吸，道：“你来了我怎么可能不来，如果换成我先来了，你难道会安心待在那里吗？”
尹斯斯合上眼睛，不说话。
“四哥……”曾怡翔蹲在他面前，少年的脸带着哀求，“我放不下这个心，你自己也明白，这次说不定凶多吉少，不然你那天……”
尹斯斯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自己耳根先红了一圈。
曾怡翔又被他捂得透不过气，挣扎出来继续道：“反正，你活着我陪你活着，你死了我也陪你一起死。”
“童言无忌。”尹斯斯瞪了他一眼，“快呸掉。”
曾怡翔眨了眨眼，笑起来，依言呸呸呸。
“你既然来了，那么安亭他们呢？”尹斯斯问。
曾怡翔摇了摇头：“我先来的，因为我的电磁波能最快找到大磁场，本来想一个一个找过来，结果瞎猫碰死耗子刚来就遇到四哥啦。”
“得，我变成那只死耗子了。”尹斯斯瞪着他，“我又想掐你了怎么办。”
“四哥尽管掐。”少年散发着豪情壮志。
于是尹斯斯真的掐了。
“你个死孩子以为一个一个找这么简单哪！你二哥他在这里都过了五辈子了，他没疯我听着都得疯，你倒是给我一个一个找过来看看啊！”
“咳咳咳——要掐死了——”曾怡翔有气无力地求救，“四哥你再掐我就找二哥去过日子了……”
“你倒是去过一个给我看看！”
“臣弟不敢。”
尹斯斯本以为曾怡翔来了，离解脱的日子也不远了。
可一年过去了，没人来。
两年过去了，还是三人行无朋从远方来。
三年过去了，东宫的大格格都长成少女了，俏丽的面容和安亭一模一样。
“她不是亭亭。”安定说。
“三年过去了。”尹斯斯说，“安亭还没来。”
“不过三年而已，你就从希望变成绝望了？”安定抿了口茶，笑道，“我这么多轮经历下来，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撑下来的。”
“换我我会疯。”尹斯斯说，“现在回想过来，我生命里最大的绝望可笑到不值一提。”
安定当然懂他指的是什么，佟贵妃死的那时候是属于四阿哥胤禛最大的绝望，长久以来唯一的希望依靠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撒手人寰，他甚至都要怀疑佟贵妃以前对自己的照顾是不是出于真心。老爷子理所当然地把他送回德妃那里去，长年的母子分离造就了巨大的隔阂，而两人又是那种钻牛角尖的性子，双方较上劲反而更加疏离了。
“可你现在是尹斯斯。”安定指出这一点，淡然道，“我也不想和你比谁比谁绝望这个无聊的事情，时间的洪流永远不会逆转，只要还能走，就一定要走下去，因为前方说不定就有你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