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把你找出来。」
「没什么,我也想出来透透气,我们确实也好久没见了。」李宜轩点了杯Espresso,在Waiter送上咖啡之后毫无犹豫地喝将起来,彷佛送入口中的是一般的白开水。他的心不在焉让方凯瑛托腮盯着他瞧,一脸玩味。
「凯瑛,你干嘛这样看我?」
「虽然平常就觉得你心事重重,但今天情况似乎更严重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
见他眼神闪烁,方凯瑛更加确定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让我说的话恐怕一张A4纸还列不完……对了,有件事先问你一下,下周五瀚唐的供应商大会你也会去吗?」
「会啊,贵公司这次是你当代表吗?」
「嗯。」
「需要我绕过去接你吗?」听出她的暗示李宜轩也不吝于展现体贴的一面,他并不是那种心有所属就会和外界断绝往来的人,比起程澄的孤僻,他相对是比较合群的人,也因此才会至今仍和方凯瑛保有联系。
「你乐意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方凯瑛双手交握托着下颚笑得风情万种,不知为何忽然眼色一变,李宜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随意却掩盖不住那天生出众的气质,除去衬衫领带的程澄,外表远比实际年纪还要再年轻个三四岁,流窜于眉宇间清新而纯粹的气息,让他不禁想起他当年高中生的模样,清晰又令人神伤得好像昨天才刚发生的事一样。
只是他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他是专程来找他的吗?看来程澄也只是嘴硬而已,心里应该还是很在意他和方凯瑛见面的吧?
「宜轩,你想认识瀚唐集团的少东吗?」
「什么?」李宜轩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像是不懂方凯瑛唇边别具深意的笑意所为为何。
「我记得跟你提过我家和沈家的关系还不错对吧?」
「嗯嗯?」
「如果有机会的话,要认识一下吗?」
「你愿意帮我引见的话——」他知道她们方家和沈家是世交,方凯瑛的弟弟方凯新在瀚唐也颇有势力,虽然他不是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但能走捷径扩展人脉关系,对他们公司的业务肯定只有加分效果。
「有何不可?」她倩然一笑,对李宜轩她向来毫无保留,不管是他的事业或是他的感情,她一直都替他保留了一个位置。只是她的矜持让她和李宜轩的关系始终没有进展,也许她应该再积极一点吧?
「那什么时候安排个时间——」
「择期不如撞日,就现在吧?」方凯瑛托着腮意味深长地指向后方,李宜轩再度转头,这才留意到她所指的那个方向碰巧连程澄也一起收入视野。
他看见了她打算介绍给他认识的人,而那个人正站在程澄旁边,和他有说有笑。
「看见了吧?站在门口等Waiter带位的那个人就是沈仲宇,我说的不是穿线衫的那一个喔,是穿黑色衬衫打浅灰色领带的那一个。」
方凯瑛显然没认出程澄,但李宜轩在见到他们互动亲腻时,一向温和的唇角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
见他们在Waiter的带领之下往反方向走去,方凯瑛当机立断拉起他朝他们走去,李宜轩好不容易才逼自己挤出一点笑容来。
「仲宇这么巧?」
「凯瑛姐?」连扬个眉毛都帅气十足的俊美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王者的气势,相对于他的笑脸迎人,见到他俩双双出现的程澄很是错愕,僵着一张脸大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他无心打扰人家恩爱,但人家却故意上门晒恩爱,她对他非得这般赶尽杀绝不可吗?
「是啊,你们刚来吧?要一起坐吗?」方凯瑛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不了,我有朋友在还是下次吧?诶……这位是——」沈仲宇顺手揽住程澄的肩膀婉拒了方凯瑛的邀请,李宜轩尽管觉得那只手很碍眼但也只能装哑巴,最后还为了顾全大局,主动伸出友好的右手。
「你好,我是李宜轩。」
「仲宇,宜轩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刚好在你的上游公司DC科技当业务经理……宜轩,这位是瀚唐集团的执行长沈仲宇,你们应该没不认识彼此吧?」
「别这么客套,叫我仲宇就好了。」沈仲宇笑着回握,一旁的方凯瑛唯恐程澄受到冷落也和他打了声招呼。
「不好意思突然打断你们……你好,我叫方凯瑛,也是仲宇的朋友——」
「我知道。」程澄回得极为冷淡一点也不买她的帐。
「嗯?」
「你不认得我了吗?」
「你是……」
「程澄。」像是蓄意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似的,程澄惯有的说话风格让方凯瑛愣了一下,只见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怎么你和凯瑛姐认识吗?」嗅出气氛不对劲,沈仲宇及时将注意力拉了回来。因为程澄问了没反应,他转而向方凯瑛寻求答案,却见她别过头去咬着下唇,像是在隐忍些什么。
「认识啊,而且还是『老朋友』了。不只她,这位李先生我也认识,我现在在他底下做事。」
「哦?早说嘛,那要不要一起?」虽然觉得情况不妙,但贸然结束交谈只会让场面更尴尬,沈仲宇建议找个地方坐下,却被程澄当场否决了提案。
「还是别打扰人家了,我们另外找地方坐吧?我这个老板很注重『个人隐私』的。」这话像是故意说给李宜轩听似的,但见他无奈皱起眉头,一旁的方凯瑛陪了个苦笑似乎也赞成他的说法。
「那好吧,凯瑛姐,我改天再找你聊……」沈仲宇满腹疑问,但基于「尊重个人隐私」也不便多问,只好尾随程澄离去留下五味杂陈的两人。
「他刚说他在你底下做事?你们又恢复联络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方凯瑛的口气难掩苦涩,像是在责怪李宜轩匿情不报。她以为他和程澄早已划上句点,原来他们依然藕断丝连吗?
「几个月前而已……我也是碰巧遇见他的,我还以为他要躲我一辈子呢。」李宜轩撇了下嘴角,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他所看不见的角落。
「宜轩,人生其实可以有很多选择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行吗?」望着他专注的侧脸,方凯瑛试图从失望中再找回一丝丝希望,但李宜轩的回答却让她觉得,她或许连走进他心门的机会都没有。
「会过去的,在我确定他有好好善待自己之后我会让它过去的。」
「宜轩——」
「凯瑛,你和沈仲宇有多熟?他为人怎么样?」没让方凯瑛有机会把话说下去,李宜轩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上。
「你会这么问,是在担心他和你的程澄有什么吗?」她的直言换来李宜轩的沉默,她扯了下嘴角,不免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你放心吧!仲宇是有女朋友的人,你的程澄再可爱也不至于人见人爱,别把每个和他走在一起的男人都当成敌人好吗?」
「抱歉,都是我不好,你就当我什么都没问吧?」
见他有些自责,方凯瑛的口气顿时也软化了不少。「宜轩,我不是有意要对你凶的……但我已经数不清我这是第几次为了程澄的事对你口气不佳了……老实说我看见他今天对你的态度就替你感到不值,全天下大概也只有你拿他当宝了。」
「没关系,我又不在意,你别生气就好了。」李宜轩明白自己不该一再拿私事烦她这个老朋友,但只要事关程澄,他总是无法平静看待。
「没有,有什么气好生的?真要生你的气,早在八百年前就不理你了。」方凯瑛抚着杯缘口不对心道。对李宜轩她哪能这么计较?现在还能待在他身边当他的「好朋友」她就应该知足了。
她曾经怀抱过「等久了就是她的」的想法,但这几年见他一个女友也没交过,她才惊觉他对程澄确实用情至深。这样的男人令人倾心却也教人无可奈何,她看着他一个人徘徊在原地独自痛苦,但也只能看着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一步也无法前进。
为了驱散这令人不快的气氛,李宜轩强颜欢笑错开了话题。「待会儿有空吗?要不让我请你吃顿晚饭,算是向你赔罪?」
「你说的哟,那我可要点最贵的。」
「那有什么问题?」李宜轩起身提起她的包包递给她,微微噙起了嘴角。
起身离开时,他努力遏制住回头的念头,按理说他应该留下来监视后续发展才对。他甚至可以冲到沈仲宇面前随便找个理由把程澄带走,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方凯瑛说的其实也没错,全天下或许只有他拿程澄当宝,但那是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当年到底把他伤得有多深。
他还记得他的眼泪有多烫,他的哀求有多声嘶力竭,但他却选择封闭自己的感官无情一走了之,所以程澄今天会变成这样,他必须负起绝大部分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他还爱着他,只是对于被爱这件事,他已经越来越没自信了。
二十三
向少年的母亲打电话报备过后他在自己的家打了好几天的地铺,理由是鸠占鹊巢而他也被占得毫无怨言。至少把少年放在眼皮子底下照顾他也比较安心,拿两轮黑眼圈换他的健康,这笔交易很划算。
渐渐的,他适应了包括少年在内的生活,他们不再只是在学习前的晚餐时间见面,他们往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频繁到他讨论报告的时候少年也跟着去,即使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做着他的功课,光是想到他就待在附近,他也会萌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关心似乎已经超出家教的本分,但那是因为少年的父母亲太忙了而他又正值需要人家呵护的年纪,他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只要别让他感到寂寞或是无助,他愿意把所有的时间都赔给他。
这天晚上,在外面的Café开完会后同学们一哄而散,他一边收拾笔记一边往邻桌瞥了一眼,桌上只剩下半杯Cappuccino少年却不见踪影,可能是去洗手间了吧?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只见方凯瑛抱着书推门折了回来,一脸着急地问他方不方便载她去阳明山上的亲戚家。
「怎么了吗?」
「我爸有个病人过世了,原因都还没查清楚家属就说要告他,他现在正在我叔叔家商量对策,可是这么晚了我不敢一个人搭计程车,你可以载我去吗?」
「当然可以啊,不过我得跟程澄说一声让他先回去,你等我一下,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方凯瑛大概是没人能拜托了急得眼眶都红了,明知半路放少年鸽子他肯定会不爽,但事有轻重缓急,他相信他会谅解的。
他一看见少年从角落冒出来,草草交代两句后便提起背包催促方凯瑛一起离开,不过被撇下的少年可没这么好打发,话一脱口便失了客气。
「都什么年代了,不敢一个人搭计程车也能是理由吗?」
「程澄,凯瑛是家里有急事,我们举手之劳帮个忙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老师爱载谁去就载谁去,我走路回家也没关系。」
「现在捷运还有开走什么路?你就搭车回去,别闹小孩子脾气了。」
「你走你们的还管我做什么?阳明山上的夜景很不错,老师可别走错路了。」少年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掉,他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一旁的方凯瑛基于自己是造成他们争执的元凶内疚得不得了,频频致歉。
「不要紧的,他就是这样,这个小孩子让人给宠坏了。」他强颜欢笑,但内心实则因为他的态度感到很受伤。
他不懂少年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他明明对他比对自己还好,但不管他为了他做得再多、再好,都远不及一件违心事要来得不可饶恕,他更不懂他为何要对方凯瑛充满敌意?
送方凯瑛上山之后他一回到家便打了通电话给少年,没想到直接就转进语音信箱。因为没听见他的声音无法放心,他只好改打他家市话,幸好他妈在家,至少能确定他已经平安到家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他躺在床上发了封简讯过去,等了很久少年都没回话,他因此堵着一口闷气失眠到了天亮。
紧接而来的期末考周,少年非但音讯全无甚至还透过他妈取消了所有复习课程,他总觉得他再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怎能拿自己的成绩开玩笑?
他左思右想决定杀到他家去看看,不过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无人应答,他索性沿着他回家会走的路一路骑往学校,果不其然在半路逮到了他。
「程澄!」他停靠路边熄火摘掉安全帽,少年站在人行道上,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路人。
「我如果不叫住你的话你是打算装没看见吗?」
「没有啊。」
「没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问什么?」
「算了,再跟你问下去都快成绕口令了,上车吧,我载你回家。」
「不用了,我用走的就好了,我『一个人』可以的。」少年淡淡一笑,刻意加重语气的地方让他立刻联想到引发这场冷战的导火线。
「别那么无聊好吗?人家是女孩子,体谅她一下会怎样?」
「没有不体谅啊,我不是已经把老师让给她了吗?老师到底是迟钝还是天生的烂好人?为什么可以无知到这种地步?」
「我哪里无知了?」他确实是被他搞到一头雾水。
「你现在问这个问题就很无知!」
「程澄你别老是跟我打哑谜,很多事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
「想知道不会自己去问那个女生吗?」
「干嘛要问她?我只想知道你在生什么气?」
「我生什么气关你屁事?」
「你不接我的电话就关我的事。还有啊,别这么目无尊长,我好歹也虚长你几岁,对我说话拜托少用点屁。」
受到训斥的少年莫名涨红了脸,沉默了几秒钟后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没有不接老师的电话啊,是因为手机突然坏掉了。」
「坏掉了?」他挑起半边眉毛,显然半信半疑,「好,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取消这几天的课吗?你不是快期末考了吗?」
「是没错,不过只剩下复习而已我可以自己调配时间的。更何况这次我准备得很充分啊,放老师几天假去约会不好吗?」
「约会?我又没女朋友,和谁约啊?」他骑在摩托车上踩着人行道的红砖颇没好气。
「老师想约会的话还担心没对象吗?我想你班上那个女生会很乐意胜任这个角色的。」
「程澄,有些玩笑别乱开,我和凯瑛只是同学而已。」他脾气虽好,但风凉话听多了还是会冒火的,更何况还是出自少年之口。
「是吗?可是我觉得人家好像不想只和老师当同学欸。」
「没那回事,凯瑛在学校人缘好得很,才不差我这个追求者。」
「看吧?两三句话就被我套出来了,老师果然对她也有好感吧?」少年嘴上得意心里失意,不过天生爱逞强的他仍不忘咄咄逼人。
为了不和高中生一般见识,他试着做出退让。「就算有好感也不是那种好感,你别再无理取闹了,快点上来吧?我载你回去——」
「不是那种好感那是哪种好感?如果她说喜欢你,你会和她交往吗?」少年推开他递过来的安全帽,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怎么可能?」少年丰富的想像力让他哑然失笑。
「真的不会吗?」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可以上车了吧?」
「那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你会和我交往吗?」
「你说什么?」再度递过安全帽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刹那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少年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斩钉截铁地又把话重复了一次。
「我说我喜欢你。」
「程、程澄……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是男的不是吗?」晴天霹雳的表白让他张着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是男的又怎样?」
「呃、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男的,你怎么可以喜欢我?」
「为什么不行?难道老师讨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