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土狗趴在小诊所的角落里,身下垫了一块布,后腿上缠了一圈绷带,唐锐蹲在它面前,正伸一根手指头摸它鼻子——这大概是它身上唯一干净的地方。
“不是我的狗。”林晴天说,“是附近的流浪狗。刚好经过看见了就带过来了。”
医生从鼻子里嗤声:“我管你是做好事还是怎么样,下次这种事别找我行不行,我是儿科医生,不是兽医。要被人看见人家还敢来我这里吗?”他抱怨道:“本来都要下班了,被你一搞现在都没走成。”
林晴天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也是下意识想到这边有个老熟人,就把狗带来了,说来他也就认识费宇一个学医的。
费宇翻白眼,“好了好了,算我日行一善,带上你的这个小东西走吧。”
林晴天答应着,去叫唐锐走人,费医生又拧着眉叫住了他:“我说……你不是打算就这么带着它走出去吧?起码拿个东西装着啊,现在就要它跑,它站得起来吗?待会骨头又歪了,那我那些活不是都白干了?”
“算了,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年轻的儿科医生絮絮叨叨地,翻腾了下自己办公室,给他们找了一个袋子,又说:“给它洗澡的时候一定不要动到受伤的腿。”
他把他们往外推,在里面哗啦拉下卷门。
“我们……要养它吗?”唐锐说,他忽然有点跟不上事情发展。
林晴天也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和他面面相觑,“呃……要不,先带回去?”他不确定地说:“现在也不能就把它放回街上吧?”
住的地方是不能养狗的,他们两个偷偷摸摸避开了房东一家上了楼,进了房间才把狗放出来。
诚如费宇所言,这狗实在是太脏了,一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洗澡。把那条伤腿用塑料袋一裹,林晴天拿着花洒,把水调到适当温度,让唐锐按好狗,先淋湿了再慢慢从头到脚冲洗,小狗还算配合,除了一开始挣扎了几下无效,就乖乖地任人主宰了。
饶是这样,也还是用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完成了。
小土狗吧唧吧唧地啃着被切成小段的香肠,已经忘了自己受伤那条腿了。啃完了又抬起头,用黑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地来回看着蹲在它跟前的两个大头,讨好地在伸手来摸它的大头一号掌心舔了舔。
“我就说最近看不见你了呢,原来跑到那边去了呀?”林晴天揉着它脑袋上的毛,洗干净的小土狗毛发蓬松。“怎么还是这么小不点的样子?你还是没抢到东西吃呀?”
小土狗悠长地发出一声呜咽,哀哀地,仿佛在回应。
和唐锐上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比,小土狗其实已经大了一圈,但也许吃的不好,显得特别瘦小,皮包骨头的身上还有一些细碎的伤口。唐锐捏住它一只前掌,摇了摇,小狗便向他爬近一点,用鼻子嗅了嗅他,好像在观察他是否友善。
“咱们养不了他。”见他和小狗玩着,林晴天虽然不忍心,还是说。该狠的时候还是狠一点好,免得要真培养出了感情再说这话就迟了:“要是找到有人想养最好,不然顶多留几天就要放回街上去的。”
“我知道。”唐锐说,不用林晴天提醒他就很清楚这一点,他继续翻转着手,引小狗来玩,小狗湿漉漉的舌头擦过他掌心,痒得他想笑。林晴天又递过来一根香肠,他撕开来,掰成小块,一点一点放在掌心喂给它。小狗贪心地一口一口地吞下去,然后就噎住了,那傻乎乎的模样引得两人都失笑,林晴天赶紧去找个盘子给它装水。
唐锐摸了它那无知而天真的脑袋一下,又一下。
“快长大一点吧,”他说,“长大了就能靠自己找吃的,没人能欺负你了。”
第57章
晚上睡觉之前,林晴天找了个纸箱给小土狗当窝,把它安置到厨房里。
唐锐睡得不太安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厨房里的小狗一直低低的呜咽。他翻来覆去好一会,终于忍不住爬起来。
小狗在纸箱里蜷成一团,把头放在爪子上,黑暗和寂静都让它不安,它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只能低声哀叫。
唐锐开了厨房里的灯,把中间的门关上——他怕把林晴天惊醒。他蹲下去抚摸着小土狗柔软的肚子,小声地发出安抚。过了一会,小土狗呜咽的声音渐渐变低,又睡着了。
唐锐在厨房倒了杯水,水很凉,冰凉的液体滑过喉间,让他似乎清醒又不清醒。
他回去睡觉,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被窝里是暖和的。在他旁边的床上,林晴天发出轻微鼾声,唐锐转头看着他,似乎这样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安慰,让他能安心地睡着,什么也不想。
厨房里的小狗又开始小声地呜咽起来。唐锐只能闭着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杜晓伟打着呵欠,保存了游戏进度,然后关掉了窗口,切换回到桌面,他才发现右下角的企鹅头像已经闪烁了好一会了。
看清是谁在找他,杜晓伟几乎想揉一下眼睛。
唐锐:在吗?
唐锐:上来了回我。
小伟哥:在了在了。
小伟哥:靠,你今天真早啊?你不会也还没睡吧?警察叔叔值班了不在家?你该早点找我啊。
他输入完了才看见唐锐回了他两句话。
唐锐:问你件事。
唐锐:你要不要养狗?
小伟哥:啊,什么狗?
小伟哥:可是我家已经有一只狗了,上次和你说过的大狼狗,我妈倒是还想再养一只蝴蝶犬。
小伟哥:你干嘛问我这个?
唐锐:……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唐锐看了一眼脚边小土狗,他早上起来就把它从纸箱里放了出来,昨天好好休息了一天,小土狗恢复了精神,行动也利落多了,在房间里到处探险。在桌子下钻了一会,出来的时候耳朵上就带了半张蜘蛛网,唐锐把蜘蛛网摘了,再看回电脑,杜晓伟已经撑不住,和他说了声就下了。
唐锐叹了口气,只好先不想了,专心拿出英语课本默单词。
他做完今天预定的练习,又看了一会书,一看时间才发现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小狗已经不在他脚边了,凑到床边踮着脚努力在往床上探,一会儿就把他的被子扒拉下来。唐锐过去把被子捡起来,嘘它:“别捣乱。”
小狗冲着他欢快摇尾巴,丝毫不见反省,又绕到林晴天那一边去,林晴天睡得正熟,一只胳膊伸到床沿外,小狗围着它转了一圈,嗅了嗅,唐锐正想阻止,它已经起劲地舔起来,把林晴天也弄醒了。
唐锐立即抱起小狗进厨房,果断消灭现场。他装得若无其事地回来,林晴天正坐在床上发呆,发完呆就抬腿下床——
“——哎!”他吓一跳,一脚踩到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赶紧把脚缩上去,小土狗得意地咬着他的拖鞋,叼住战利品就甩着短尾巴奔向厨房。
林晴天穿着右脚一只拖鞋吃早餐,又单腿跳着洗了碗,又一跳一跳回房间里。
唐锐在他吃饭的时间,教会了小土狗怎么把拖鞋有目的有方向地叼着来去,虽然过程比较曲折漫长,最终还是让小土狗成功地把鞋子又叼回到了林晴天面前,狗还是那只狗,鞋已经不是那只鞋,满是口水和牙印,林晴天嫌弃地看了一眼,哼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脱掉另一只鞋,坐到床上去。
他立即就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小土狗汪了一声,欢欢喜喜地把已经玩厌了那只鞋丢下,叼起新的玩具——左脚那只鞋的兄弟,开始用自己的口水和牙齿进行新一轮的洗刷。
他们的午餐照样在家里解决,无分人狗老幼,各自一碗面条,林晴天给唐锐多加了一个荷包蛋,唐锐又把排骨夹了一块给小狗。
小土狗美滋滋地啃着骨头舔着盘子,并不知道脑袋上方的两个人正在讨论它的命运前程。
“小赵哥那边行吗?”
“他和咱们差不多。房东也不许养宠物,就算房东许可,我也不敢把活物交给他养……”
“小赵哥的女朋友呢?”唐锐想起一起旅游的李晴,人看起来又温柔又漂亮。
林晴天摇头:“李晴怕一切长毛的东西,特别是狗。”
“晓春姐呢?”唐锐终于想到一个靠谱的了,“晓春姐不怕狗吧?”
林晴天沉默了一下:“她是不怕,但是她到现在为止还没养活过一只活的宠物。连乌龟到她手里都是死路一条……”江湖人称动物杀手。
“……”
他明显的沮丧,连林晴天也看出来了,只好安慰他说,“没关系,过几天我再问问别人。肯定有别的办法的。”
星期一返校的早上,唐锐出门前依依不舍地把狗摸了又摸才走了,他心里有悲观的预感,也许等星期五回来,小狗就已经被送走了。
他知道林晴天说会有办法,也只是个无奈的安慰。事实是,这样的小土狗在乡下或许还能有人要,而在这里,估计唯一的价值就是它四处流浪,东躲西藏地熬到差不多大了,再被狗贩子捉住当成肉狗卖到饭店里。这就是它最可能的命运。林晴天肯定比他还清楚这一点,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不管如何无奈,狗也要过,人也要过。
唐锐并没有一直把狗的事情记着,至少在学校里,他还有更多现实的问题需要面对:永远没完的测验卷子,或讨厌或无感或喜欢的老师,闹哄哄的同学,吃饭睡觉起床读书,等等。
昏天黑地,风平浪静,一转眼又到了周五。
唐锐回到家,在楼下和房东太太打了个照面,对方笑眯眯地问他放学了?唐锐说是。
他顺手收走已经晾干的衣服。房东的小孩在旁边玩着橡皮泥,捏了半天弄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伸给他妈妈看。他妈妈捏在手里看半天,看不懂:“这什么东西?方块?”
“小狗啦!”小孩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这个是四条腿,还有尾巴哎!”
“好好好,狗就狗啦。”房东太太应声:“可你这四条腿都不一样长的,哪家狗腿长这样子?”
唐锐忍不住笑了,他抬脚往楼上走,忽然想起来,不知道那只狗还在不在楼上。也许,林晴天已经找到人愿意收养了它了?还是……
他的心悬着,直到打开门,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一条小东西跳出来冲他叫,厨房里那只纸箱子也不见了。甚至连林晴天的拖鞋都已经洗干净,在玄关处摆得好好的。
唐锐的心轻轻地落下去,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口气压在心口,沉甸甸的喘不出来。
他对自己说,没事,大概是找到收养它的人了吧。应该是的。
但是这话哪怕是在脑子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太天真了。
林晴天在桌上给他留了一张条子,说自己今晚加班,要晚点回来,他要是不想自己出去吃,可以过去食堂吃饭。
唐锐慢吞吞地蹭到派出所,人还是没精打采的。他在门口遇见了梁晓春,后者带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性在往外走,见了唐锐就停下来:“来啦?”她说:“小林好像刚出去,你自己去吃饭吧,待会他就回来了。”
唐锐目送着她走了,自己也转个方向,没啥兴趣地朝食堂走,但是几声狗叫声忽然把他给引住了,唐锐不敢相信地看过去,在派出所院子里一角树下,一条小土狗被一条绳子系着,活跃地冲着进出的人跳上跳下。
唐锐惊喜不已,“……你怎么在这里?”他想唤它一声,又想起它还没名字,只能用力摸它头。小狗高高兴兴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又把前腿扒上他膝盖。唐锐握住它两只爪子轻轻地摇着,小狗喉咙里发出玩闹的咕噜声,伸着脖子,想把舌头伸过来舔他的脸。
“别玩啦,”有人在身后说,林晴天已经回来了,唐锐站起来看着他,一时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它怎么……可是……我们能留着它吗?”他问出最想知道的。
“只能暂时留着几天,”林晴天说,“等再过几天,还是要送走的。”
吃饭的时候林晴天才把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了。
唐锐上学,林晴天也要上班,所以开始几天都是把狗锁在房间里。小狗的伤好得很快,到星期三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影响它的活动了。也许是被锁了几天也烦了,那天居然偷偷地溜出来,一路跟着林晴天走到了派出所里。
林晴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把它送回去,只好先让它在这边呆着。幸好小狗也不吵闹,他工作的时候它就在院子里待着,等下班的时候又跟着林晴天走回去。
一连来了两天,所里其他人也没注意,所长老李却发现了,问是谁的狗。
群众便遥指林晴天。
林晴天就解释说是在街上看见受伤的小狗就带回来了,没地方放,所以……
他眼巴巴地看着所长,所长没奈何,只是说让尽快处理。而眼下对于小狗的去留,换言之,就等于是默许先留着了。梁晓春还给它找了条颈圈和狗绳,防止它去扑人。
“对了,”林晴天说:“它已经有名字啦。”
名字是众人集体表决的结果,pk掉一系列旺财、招财、X财等带传统猫狗名字之后,小土狗光荣地拥有了一个更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名字,小白。
第58章
小白是一只六个月大的小土狗。用比较规范一点的说法,叫中华田园犬。
在城市还没有成为城市之前,狗狗们都是自由自在地在乡村的黄土路上撒着欢乱跑,每天或者乖乖地分得几口残羹剩饭,或者各凭本事找食吃。天大的事情不过就是看家,遇到了看对眼的对象就骑跨上去幕天席地地办事,也不随地大小便,事后一定记得挖坑埋掉,从来不需要电线杆给它们尿尿。
小白没赶上那个好时候,作为一只普通的城市狗,它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在这里生存着,它甚至不知道,在有些时候它的存在就是违法的。
小白只是努力地一天一天活下去。
有东西吃的时候就多吃几口,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就忍着,天晴的时候就找个暖和地方晒肚皮,下雨的时候就找个洞躲起来。被欺负的时候就要赶快跑,遇到好人的时候,就要好好多摇两下尾巴。
不过后面两条,它总是不能够分得太清楚。
总有小孩子想摸它的头,但是一边的大人就会很凶地把它轰走,还有人用石头打它,用罐子丢它,用水淋它,烟头、皮鞋、扫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它都见过。
马路上也一直都很危险,有好多好多奇形怪状的大东西,发出吓人的声音跑过去,快得它都看不清,“怪物”大叫一声,声音震得它脑袋都发晕。
小白一直觉得,这个大怪物一定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幸好那些怪物从来都不屑于理会它,总是自顾自地跑来跑去。
可是小白安心得还是太早了,上个星期,在它被一群人吓坏了之后,晕头晕脑地跑到了马路上,一只“怪物”就狠狠地教训了它一下子。小白只看见怪物的眼睛亮亮地一闪过去,然后自己就飞了出去,啪一下摔个肚皮朝天,疼得它叫都叫不出来了。
后面的事情有点模糊,小白大概知道的是,它被两个人给捡回去了,他们住在一个屋子里,用热水给它洗澡,给它吃东西,还用手摸着它的头。
他们身上,没有那种“坏人”的味道。他们的手是干净的,暖暖的,落在它头上总是很温柔。
高一点的那个喜欢笑嘻嘻地和它说话,小一点的那个,则会用力地揉着它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