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看起来已经和谢飞说完事了，对林晴天很自然地一点头，走了出去。
谢飞也看见他进来了，示意他到跟前来。
“本来是想等你正式过来之后再找你的，不过我正好最近要出去几天，到时候可能不在。反正你过来是敲定了，提早说也没什么。”他说着，又转过去冲房间内其他人扬扬眉。“你们之前也都是见过了，就不一一介绍了。以后就都熟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跟着老万（他指了指其中一个，就是那时候和林晴天在公园接过头的人，闻言便对林晴天笑了笑）有什么不懂就问他，问别人也行。你也不是刚毕业的了，我就不废话了。”
林晴天说是，谢飞的话让他不自觉开始紧张，谢飞发现了，意识到自己似乎逼得太紧，便浅浅露了一个笑容。
“别紧张，我就是把这些事都和你说清楚。缉毒大队这里和你之前在派出所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他说完，有人找过来，他又和旁边的人说起别的事。林晴天被晾在了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也听不太懂，他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先走，但谢飞不开口，他也只能在那里听着。
谢飞终于再把视线转回他这里：“老万，”他开口叫的却是另一个人，“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
老万理着平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年纪、身量都和程远差不多，不过没有程远那种紧迫压人的气势，属于丢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不出来的那种人。
之前他一直半边屁股挂在桌上，一声不吭，神态如老僧入定，谢飞点到他，面无表情回答说：“还是老样子。”
谢飞终于指到林晴天身上来，说：“你们俩，现在跟我去一趟医院吧。”
贾新民已经焕然一新，头发也被理短，林晴天第一眼几乎认不出就是之前那个流浪汉。隔着一面墙，他背对着他们在看一本杂志，完全没留意到有其他人的到来。
“这里有隔音，他听不见我们说话。”谢飞解释说，“在你们找到他之前，他已经停止治疗很久了，现在他的精神状态稳定多了，记起自己是谁，也记得一些事。”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记得唐龙，也记得苏家。
老万看了自家队长一眼，是故意遗漏还是别的考虑，谢飞并没有说出苏家的事情。
谢飞问林晴天：“我记得是你和老程发现了现场？”
林晴天点头：“是，我们先到，后来就交给刑警队了。”
谢飞说，“本来我期待在唐龙这里挖到一点东西，可惜他死了，我们在唐家也没找到任何东西。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还有上一次宾馆的案子，其中一个毒贩提到唐龙作为牵线人的合作，但是接头那天晚上没人出现——唐龙在死之前，不会不把牵好线这件事往上报。对方没出现，很有可能是别的原因。也许那些人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我们打算对那里动手。”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背后有些联系，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慢顺着贾新民这条线往下摸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先把这案子温习一下。该知道的，该了解的，这些功课赶紧给我补上。我回来可不要再看见一个派出所小警察。”
林晴天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地看看老万，谢飞笑了：“对，不懂就统统找他——教也好，塞也好，给我往死里灌，回来他要还不行我就找你算账。”他对老万说。
老万很淡定地翻了翻白眼。
“那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他对林晴天说。
林晴天终于领悟到那短短十个字里代表什么，已经连后悔药都没得吃了——倒不是说他真的能后悔。
他正式到缉毒大队报到那一头，谢飞果然不在。老万没和他寒暄，直接带他到里面一个小房间，开门说，里面就是你要学的功课。
从制毒材料，到制毒工具，最新的毒品种类，毒品犯罪类型……几大箱子书里除了毒品知识，还有法律法规，甚至还有医学、犯罪心理学等。
林晴天恍惚又有了再次回到当学生那会的感觉，每天高密度的阅读和学习，导致他闭眼前最后一件事和睁眼之后第一件事，想到的都是毒品。
这番辛苦唯一的回报，是谢飞回来之后，听完了他们对案子最新汇报，对他说了四个字。“孺子可教。”
林晴天还来不及受用一下，就又看谢飞笑眯眯地说：
“不过，再多理论知识都是虚的，纸上谈兵够了，现在咱们就拉出去练练吧。”
林晴天实践的第一战，是应城东路沿街的酒吧。他和老万还有另外一个人换了便衣，装成客人，顺利进入了酒吧。
他们分头在人群里走了一会，四处观察，林晴天在里面呆了一会，没看见什么异常，看见老万向他打手势，他依照指示进了洗手间，老万在那里和他碰了头，之后就一前一后走出了酒吧。
第二家酒吧照样喧闹混乱，他们继续在乱舞的人流里穿过去，老万忽然拉了林晴天一下，示意他看过去一个正在疯狂甩动头的男子。
“看出来了？他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不是跟着音乐动，而是药物发作的无意识。”
他说着，另一个同事也转了回来，靠近他们做了个手势，“里面包厢有情况，有很重的气味，预计有三到五人。”
包厢的门被冲开了，屋内强烈的烟草味立即扑面而来，房内弥漫着雾状气体。昏暗的灯光下，一男两女各自歪躺在沙发上，最显眼的是桌子上摆着一个矿泉水瓶子，连着一根管子，旁边还放着一包白色晶状物品。
房内的人看清了他们，最靠近门口的男子下意识要往外冲，立即被警察摁倒在地。林晴天听见老万叫他收好相关证据，下意识迈出一步，腿上却被抱住了——是另一个半迷糊的女子，滚到桌子底下去了，林晴天蹲下去，握住那只细瘦的手腕，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年轻得可能都没超过二十岁，细嫩的皮肤表面浮起了一层油汗，带着沉醉在幻觉里的笑容，就像一张浮肿的假面。
他默不吭声地把女子扶起来，交给了同事带出去，这才看见谢飞不知道什么也进来了。迎着他的目光，咧开嘴一笑。
“怎么样？”谢飞说，很欠扁地：“别着急，今天晚上才刚开始呢。”
第87章
这样对娱乐场所的突击清查行动，林晴天并不陌生，只是从前在派出所，都是查违规经营之类的行为，碰巧的时候也能见到几个嗑药找乐子的，情节不严重的处个拘留，教育一通也就罢了。
林晴天再见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差不多是后半夜，她脸色惨白，一半是由于灯光照射一半是惊魂未定——被带回的几个人尿检都呈阳性，她也是其中之一。
“姓名？”
她张嘴吐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说大点声。”
她又说了一遍，林晴天低头记上，他有点不愿意看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年龄？”
“……16。”她不情愿地回答。
林晴天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笔尖顿在纸上久了一点，晕开一个点。老万继续问：“是谁给你们提供吸毒？”
“不知道……”她麻木地回答，“就XX（另一个男子）带来的，说是一起好好玩一下……”
林晴天洗了一把脸，走到走廊里，冷风一吹，满脸冰凉刺骨，一瞬间就清醒了。走廊尽头一点火光，谢飞正在背风处勾着肩膀点烟，转过来便一笑，招手让他过去。
“怎么样？”他说，把烟让过去，林晴天摇头，他又笑了。“不抽烟，嗯，是个好习惯。”
他们默不吭声地呆了一会，冷风吹得林晴天耳朵微微发痛，烟头明灭里谢飞的表情始终带着一丝笑意，最后拍了林晴天肩膀一下。
“里面都完事了吧？别和我大眼瞪小眼了，回去吧。”
林晴天想说什么，揉揉鼻子，又没说。
他回到家里已经快六点半，天还没亮。林晴天摸着黑在房子里走动，后窗的路灯黄黄的透进来。
他终于摸到了开关，满室大亮，空空四壁，刺得眼睛微疼。房间正中两张床上，属于唐锐的那张被子枕头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乱也没有。在最上面压了一张纸。
林晴天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上面的句子他都能背下来了，但是每次看见，还是忍不住轻微地抽一口气。
唐锐的留言是紧跟着他的留言之后的，工整漂亮的钢笔字，就像他的人，一笔一划都是倔强要强，凌厉透骨。
功课紧，以后周末不回来了，学校有食堂，也比较方便，不用担心。
不知不觉间，林晴天听见自己又叹了一口气。
程近退出卧室，等候在门外的护工立即迎上来。他示意她小声点，两人走到一边他才说：“苏老已经睡了，在晚餐之前都不要去打搅他。还有，把苏老的每天三餐的饮食清单给我看看。”
他从上衣口袋里拔出钢笔，开始在纸上写写划划，同时说：“以后的饮食都要调整一下，去掉饭后的营养片剂，补充上这一种，每天睡前服用……”
楼下传来吵闹声，把他的话打断了，程近毫不关心地瞟了一眼，继续对护工：“每天的午休要继续保持，别让他太劳累。”
吵闹越来越大声，连一家之主的苏二都步出房门，从走廊另一端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程近把表交回护工手里，自己也朝着楼梯口走去。
苏家的小女儿苏曦，满脸怒容，正在一楼保镖铁钳般的包围下挣扎厮打。
“放我上去，我要见我爸爸！！你们有什么权力不让我见他！！”
程近几乎暗含兴味地看着那张充血了的漂亮脸蛋，他打量了一眼真正的始作俑者苏二，后者的面孔正在渐渐扭曲。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他叱责道，保镖们都不再动，只有苏曦还在徒劳地挣扎，“爸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谁都不能去打搅他！等他身体好了，自然就会见你。”
苏曦啐了他一口，离得远根本毫无威胁，苏二的脸色迅速变得更黑。
“你撒谎，就是你不让我见他，你把我弄回来，根本就是想变相的囚禁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不要住在这里了。以后我不要你的钱，你也别再管我的事！”
以卵击石，太不聪明了，程近遗憾地想，勇气可嘉，可惜却是鲁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在印证他的想法，苏二毫不犹豫就是扬手一巴掌，把苏曦抽得整个身体几乎都旋转向后去。那些人同时放手，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一具单薄的身躯倒在地毯上。
相当漫长的一分钟之后，苏曦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她擦了擦嘴角上挂的一丝血痕，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哥。
“乖乖给我回房间去，别让我再听见你闹事。”他警告道。但这时候对一个已经愤怒到极点的人来说，这个警告只是火上浇油，让怒火更加炽烈。
“你打啊，最好把我打死。”苏曦咬牙切齿的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把我妈妈害死的！现在你还想害我！”
苏二再一次扬起手来，但这一次他没能打下去——一个人拦在了他和苏曦之间。
“小姑娘闹脾气，教训一下就好了，真打伤了多伤感情呀。”程近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的胳膊揽住苏曦，不让她倒下去。“苏老刚刚睡了，你们兄妹这么吵，惊动他就不好了。”
苏二冷冷地看着他，程近的微笑无懈可击，他悻悻然抽手，恨恨地走回楼上。
“走吧苏小姐，我去给你弄点东西，给你的脸消肿。”程近说，他几乎是亲热地揽着苏曦的腰，但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如果不是这样，苏曦根本站不住。
“我不要呆在这里了。这里才不是我家。”苏曦说，她浑身战抖，一半是虚弱一半是愤怒，她掐着程近的胳膊，逼他看着自己，程近安然地回望她。
“好吧，那你能去哪里？”
第88章
趁着难得休息日，林晴天便做了一次大扫除。把地拖了一遍，又把该拆洗都拆洗了。外面走廊晒不下，他提着桶上天台，正遇上房东太太。
“小林，洗东西？”她说，胖胖的脸被冻得红红，林晴天说是，侧身给她让路。
“最近没看见你，工作忙，还有你弟弟，好像都不回来过夜了。”几句无心的寒暄，无意就刺痛了林晴天，他勉强笑笑，敷衍过去了。
晒完衣服，他又整理其他衣服，这半个多月房间里都没通风，打开柜子就嗅到一股冬天的湿霉味。林晴天把厚衣服翻出来，唐锐的单独就摞了一堆，他犹豫了下：唐锐的冬天衣服都是入冬后新买的，之前不算太冷，都没拿出来，这几天降温了，也不知道他学校里有没有足够的衣服御寒。
林晴天想着他仅进去过一次唐锐的宿舍，阴冷潮湿的四壁，应城又是典型的山区地形，冬天的夜晚是最难熬的。
林晴天决定，还是去一趟学校吧。
要出门了，他又走回来，把墙上日历数着撕下厚厚一叠。不看不知道，原来都快过年了。
林晴天没费多少力气就到了唐锐的宿舍楼下，他本想将东西寄放，等唐锐下课再拿走，但宿管说不行，必须登记，打电话让人下来接上去。
林晴天只好老老实实在登记本上写了自己的姓名，后面一群学生走回来，有人忽然叫了他一声。“林警官？”
林晴天吃了一惊，原来是杜晓伟。看真是他，杜晓伟把球丢给同学，走过来。
“你找唐锐？他不在。”
杜晓伟穿着单薄球衣，满头细细密密的汗，皮肤呈现运动后的粉红，站在近前就觉得一股热汗铺面而来。他和唐锐差不多高，却比唐锐壮一点，林晴天想起来，他算是唐锐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了。
“他去哪里了？”林晴天问。
杜晓伟说：“他去看他妈妈了，没和你说吗？”他好奇地看着林晴天。
林晴天语塞，杜晓伟好像明白了，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应该他也快回来了……我带你上去吧。”他凑过来，拿过笔要签名，林晴天拦住了他。
“不用了，我就是给他拿几件衣服。既然他不在我就不上去了。你帮我转交给他吧。”
杜晓伟看着他转身离开，耸耸肩，也没想太多。他拎着不轻的袋子走上楼，交给了唐锐的室友，自己回去刚喝口水，就听见隔壁的说话声，唐锐回来了。
“这是什么？”他走过去，唐锐正好也看见了那个袋子，杜晓伟说：“你家警察叔叔给你拿的衣服，在楼下遇见我就给我了，刚刚才走的。”
唐锐拉开拉链，把衣服翻了翻，没说什么又拉上了。
“你怎么也在学校？”
杜晓伟龇了一下牙，说：“和高一的打比赛呀。三比零。”他得意地朝自己竖一个大拇指。唐锐自然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也没顺着刺他一句。
看唐锐貌似心情不错，杜晓伟便说：“反正我也不回去了，到外面吃饭去呗？”这个点，食堂果断是还没开的。
唐锐点头，杜晓伟跑回去拿了钱，他们便一前一后朝校门外走去。
“你刚才进来没遇到你们家警察叔叔吗？真奇怪了，明明是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杜晓伟边走边碎碎念，“我还以为你会遇到他才对。”
“没有，可能刚好走岔了吧。”
杜晓伟没回头，如果他转过头，看唐锐哪怕一眼，就能看见唐锐并没有像他语气那么自然，整张脸都冷在一起，硬梆梆的写着厌恶和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