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锐还在喋喋不休,他好像在说,白栩文,你这么骄傲,这么有能耐,你有很多方法搞到学费,你有很多选择,你却选择了最低贱的一种。这是为什么,你在控诉谁?
我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爸爸,你要干什么?
那是几岁的我,还是十几岁的我。我的父亲总是说,我在检查你的身体。
我的父亲检查我的身体,方式就和陆明锐现在做的一样。
当十几岁的我再一次问,你要干什么,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我的父亲唤醒了我的回忆,就像陆明锐唤醒了我对我的父亲的回忆。我的父亲从我恐惧的疑惑里获得了满足,他说,记起了吗,你小时候很乖的,你说疼,我让你忍着,你就忍着,你每回生病到医院打针,都表现的很勇敢,护士很喜欢你,说你不怕打针,你说,我爸爸常给我打针,护士以为我的职业是医生。
我的父亲就在我耳边,在我满是污秽的内心里,在我的噩梦里,无所不在。他说,你不喜欢席飒然,是我扭曲了你的性向,你喜欢的是我,我是你的父亲,创造你的人,你是我的一部分,你流着我的血,这种关系永远无法割舍,除非你让你的血流尽。
从那时起我就迷上了哪吒这个动画角色。席飒然总是笑意盎然地说,小白,你好幼稚哟。他这么说着,却陪着我看哪吒闹海,我们一起欣赏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情节。
我的父亲不在的时候,我的母亲经常和我诉苦,她那时已经有了离婚的打算,希望我和她统一战线。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她终于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的父亲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我沉默地倾听着。她以为我不相信,举了个例子,她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生病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都会在我洗澡后说,乖宝贝,张开腿。我并不清楚他们为何这样做,而且每天坚持,有时候把我放在桌上,有时候是沙发,有时候是床。她闪烁其辞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她说,你的父亲在外面沾花惹草,染过病,所以她也染过病……她看着我,抹着眼泪说,你也染过病,我的宝贝,你为什么会染病?
我再也无法面对我的母亲了。我还是继续想席飒然吧。放学的路上,席飒然总喜欢让我牵着他的手,分别的时候,他总是会亲一下我的脸颊,有时候会调皮地亲吻我的嘴唇。在我的家庭分崩离析后,我告诉席飒然,别再这么做了。
席飒然伤心地问:“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我们长大了,这样做很奇怪。”
最后我还是必须面对我的母亲,我们沉默地吃完饭,我问她:“我的病好了吗?”
我的母亲说:“当然好了。”她絮叨着那段时间她为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我看着她,觉得女人的坚强和宽容超乎想象,简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生物。我放下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好,郑重地说:“你离婚吧。”
她紧张地看向防盗门:“你父亲会杀了我。”
我再次打量那双筷子:“别怕,我有办法。”
第八章
我的父亲为权力工作,他代表着权力,也是权力的一部分。权力总是彼此争斗着、侵吞着,权力喜欢挖掘别人的秘密,不允许别人有秘密,权力一旦拿到其他权力秘密的把柄,权力就会开始代表正义发动攻击。我就这样让我的父亲下台了。
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把我送到离家千里的地方念书,她说那里有她的亲戚。我走的匆匆忙忙,来不及和席飒然道别,何况道别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
我的母亲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拧着大包小包上车,当我踏上铁质的台阶时,我发现我对这片土地还有所留念,所以我回过头看她,她也看着我,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听见我的声音在说:“对了,我还可以叫你……妈妈吗?”
我没有等她的答案,乘务员说火车要带我去远方了。
我的身体在晃动着,这不是火车,而是陆明锐。
陆明锐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从记忆里随便翻出一句诗敷衍他:“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
陆明锐笑了。他好像懂了我的意思。我表达了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陆明锐用他的绝对理性,把我变成了几秒钟的感性生物。感性的我对他说:“你杀了我吧。”
陆明锐摇摇头:“我要的不是这个,白栩文,我要看你哭。”
这还不如杀了我。我偏过头不再看他,为什么他还没有做完?我有技巧地帮助他达到顶点,让他把他可笑的好胜心和好奇心留在我的体内,他破解了所有的谜题,是时候交卷离开了。
他却说:“席飒然要来了。”
这是一句在我听来极其恐怖的话。他成功地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他要破解我隐藏的秘密,这是最简单的秘密,也是最不可言说的秘密,为了严格保守这个秘密,我从不吐露心声,从不写日记……
“栩文,在寝室里没有秘密。最初你把信藏的很好,但后来你似乎懈怠了,你忘记了更换地方,也忘记了检查它们是否安然无恙。你忘记了席飒然,满脑子都是我。”
我抱着他,艰难地说:“我满脑子都是你,陆明锐。”
他亲了我一下:“所以,我就模仿你的笔迹,给席飒然写了封信。我思考着,白栩文会怎么写信?我模仿你的语气,模仿你的孤傲,没有给他任何称呼,我写道,当时转校,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我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我快死了,很想见你。”
我重复他的话:“我快死了,很想见你。”
从此我对陆明锐有求必应,我告诉陆明锐,别伤害席飒然,席飒然是无辜的,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单纯,更简单,更开心。我们必须给他留下好印象,必须给他呈现正常的世界。
他说:“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不过,栩文,我愿意陪你可笑,前提是,你要让我弄哭你。”
他和我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哭。我已经管不了这要求正不正常了。我教会了他一切折磨我的方法,这能让他快乐,也能暂时解脱我的痛苦,然而不能完成他的要求。
席飒然来到了学校。这一天我正在睡觉,突然听见了梦中的声音。
声音试探着说:“小白……?”
我睁开眼看席飒然,他和我想象的有差别,他长大了,穿着很潮流,甚至染了头发,他成熟了,举止甚至有点女性化,他戴着黑色的耳钉,很适合他的耳骨,他的笑容没变,笑意盎然,像是永恒的盛夏,像是广阔的天空,像是温暖人心的火焰。
席飒然不怀疑我病了。他完全没质疑那封信的真伪。他甚至不怀疑我快死了。这当然毋庸置疑,这都是陆明锐计算好的,我离死还远吗,我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犹豫不决。陆明锐发现我还有生存的希望,这个希望就是席飒然,这是我最后的幻觉,他将亲自把这个幻觉敲碎,让他的答案无与伦比,圆满收场。
席飒然原谅了我。原谅了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他。他已经找到了他真正喜欢的人。对此,他有讲不完的奇妙经历要和我讲。他也原谅了我没能及时回信,他说:“小白,我没想过真的和你绝交,只是想气一气你……结果后来我把这事忘记了。”
席飒然睡在我的被窝里的样子,有一点像小时候的席飒然。
他抱着我说:“小白……你要好起来。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很大……”
陆明锐在旁边发笑,打趣说:“你们感情真好,就像同性恋。”
“我本来就是啊。”席飒然很坦然,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和他的恋人如何在一所绝望的职业高中里相遇相知,他的恋人并不是那所绝望的职业高中的学生,他的恋人是个优等生,来自我以前的重点中学,他的恋人,听说他在孜孜不倦地向朋友们讲述白栩文的传奇故事,但他的朋友们都不相信——他有把事情夸大的小毛病,他说白栩文是全能的,小时候如何如何,明明成绩和他一样糟糕,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突飞猛进,他说白栩文不怎么学习,和他一样逃课打架。他说白栩文有点小卑鄙,他喜欢上谁,白栩文就喜欢上谁,他喜欢做什么事,白栩文就做什么事。他说,白栩文什么都和我一样,我什么都和白栩文一样,我们的家庭环境都不好,我们还幻想过以后在一起生活,他和他的老婆住一间房,我和我的老婆住一间房。但是白栩文啊,他突然就把我甩的远远的,我赶不上他啦。对了,有一次白栩文还想带我离家出走,他让老师还给他钢琴课的学费,我们买了两张火车票,是晚上九点钟的,九点钟之前我们逃啊逃,躲呀躲,想磨蹭时间混上火车。我问他,被抓住怎么办?他问我,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哈哈,他只是说说而已,别看他脸上淡定,其实我觉得他也吓坏了。最后我们差点上了火车,他的父亲率着公安把我们逮住了。他的父亲好厉害的,什么人都敢打,记得以前有个同学吧,带着白栩文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他的父亲在大街上给了那同学的母亲一耳光,还踢了那同学一脚。我觉得他的父亲真的很爱他,不像我的父亲,唉,别说我的父亲,总之,我们被他父亲抓住了,他父亲问我俩,离家出走是谁出的主意?白栩文当时的表情可怂了。我就说是我出的主意。他父亲给了我一巴掌,差点把我扇晕了。当时他一个人连楼都不敢上,他不敢回家,我陪着他回家,他家住的可高了,我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的手——他以前不让我拉他的手,使劲往上跑。我们跑到顶楼,他的父亲还没上来。他又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死。唉,你说白栩文奇不奇怪,有时候他胆子很大,有时候他胆子又很小。不就是挨一顿打吗,我就亲了他一口,说,小白,忍忍就过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白栩文啦。
席飒然的朋友们不相信这个故事,不相信白栩文真的存在。他委屈地反复强调这个人真的存在,他的朋友们认为他虚构了一个形象,旨在炫耀他的交际面多么宽广。他的朋友们唆使他:“你让白栩文写信过来,我们就信。”
我始终没给席飒然写信。席飒然的恋人出现了,他对席飒然和席飒然的朋友们说:“白栩文真的存在,席飒然说的没错,白栩文就是那种人。我是他以前的同学。”
席飒然和席飒然的恋人就这么相遇相知,席飒然缠着他的恋人给他讲我在那所中学的表现,有一回他的恋人讲到半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他的恋人就把他上了,告诉他:“席飒然,我很喜欢你。”
陆明锐听得津津有味。我茫然地听着无数个“白栩文”从席飒然的嘴里说出来,又迅速地消失干净。无论如何,他现在很快乐,这就够了。
我和席飒然抱着睡了一觉,他的姿势显然是在别人怀里睡习惯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真诚地告诉我:“小白,你的怀抱好有安全感,在你这里我很安宁。”他想逗我笑,或许成功了,或许没有,他就嘟囔着睡着了,样子很可爱,我很羡慕他的男朋友。
我醒来时,发现席飒然在和站在床边的陆明锐道歉。
席飒然说:“对不起。”
我问:“怎么了?”
陆明锐笑着伸出手,他的右手虎口有一排触目惊心的齿印。
席飒然歉然解释:“每次有人这么碰我的他,我就会咬那个人一口,我习惯了,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还睡在他的学校……”
陆明锐说:“你很可爱。我只是想看看白栩文的伤口。”他越过席飒然,攥起我的左手,我有好一会儿没想明白他什么意思,我在和药物对抗,和崩毁的回忆对抗,和席飒然的吸引力对抗,以至于忘记了,我应该和陆明锐对抗。
席飒然看见了我左手的伤,他皱着眉头问:“小白,你怎么这样……这是刻的什么,好像是个什么字?”他拉过我的手,想看清楚。
我从陆明锐和席飒然的手里抢回自己的左手,我听见我在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你该回家了。”
我和陆明锐送席飒然到火车站,那天站台里人很少,席飒然上车的身影孤零零的。我看着他,有点心疼,他转过头对我笑,挥挥手。
我说:“席飒然,我想给你一个家。”
席飒然大喊:“你说什么?”
我大声说:“走好。”
火车开走了。火车站空荡荡的。就像我的心空无一物。
陆明锐搭着我的肩说:“你不喜欢学习,你陪他旷课打架,你甚至唆使他离家出走,但是你的成绩却突飞猛进,白栩文,你是个奇迹。”
我在陆明锐面前已经没有了秘密,我问他:“你小时候画没画过房子?”
他笑着说:“工程制图我还没有具体涉猎。”
我说:“先画一个三角形,再画一个正方形,这是席飒然画的,扭扭曲曲,他告诉我,我们长大了就住进去。我问他,我们成绩都不好,怎么可能买的起房子。他不懂我的世俗,认真地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于是我画上了门和窗户。他很高兴。”
他分析:“你们的家庭都不尽人意,因此彼此相惜,想创造一个美好的家庭。”
我说:“对。”
他很惋惜:“你有能力给他一个家,却没有资格爱他。”
我说:“对。”
他破解了我所有的谜题,他的答卷是满分,他却还想画蛇添足。
“栩文,他不适合你。虚荣,肤浅,聒噪。你已经变得和他完全不同了,你就算真的和他在一起,也呆不了半星期。你和我才是同类,你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遇见我。”
第九章
他彻底打碎我的幻觉,还企图给我创造新的信仰。我再也没有回寝室,再也没有回学校,我保持着原始的混沌,在混沌的原始中经历各式各样的人群。我有吸引聪明人的潜质,也有吸引恶魔的秘密,更有吸引好人的不幸。我在一张床和另一张床之间流浪,见证无数人的故事并参与他们的故事。我依然不断遇见聪明人、恶魔和好人。我需要他们来填满我空无一物的内心,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陆明锐,必须以寄生为生。
直到我的班主任给了我一耳光。我的班主任姓赵,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唐突地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圈子里,给了我一耳光。在这里他是一个异类,而我是圈子的同类,某种意义上,他们认为,我是一个象征。
这个反社会的圈子,充斥着热血沸腾的青年人,我看着他们殴打教条主义的象征。他们认为什么都是象征,什么都有意义,或者反过来。他们实际上殴打的是我的老师。
所以白栩文活了,白栩文走过去,挡住了乱七八糟的啤酒瓶,这个啤酒瓶把白栩文砸回了刚刚入学的艰苦岁月。我,我是一个意识,一个理性的意识,理性得像一个旁观者,而不是白栩文,白栩文应该感谢我,我是他心灵的主宰,我是他灵魂的船长,我还在,他就没有消失。我再一次和白栩文融为一体,成为了真正的白栩文。
我扶着我的班主任走出复现西方某年代的圈子。
我的班主任说:“你痛苦,我这个老师替你哭,你回去高考。”
我看着他,研究他的眼睛。
他的确像是在落泪,又像是没睡好:“千车万马九衢上,回首看山无一人。”
他是个理科老师,不该强撑着引用古诗。这样降低了他的水准,但是我很动容,我在心里想着,回首看山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