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霁默了一刻,笑出了声,回眸瞧向潘郎:“苏南渊真是机关算尽,给我个空头名衔,把当初的生意编成诏书,要天下人盯我的缺。呵,机关算尽呐!行了,走吧,随他们出关也罢,省了诸多心事。”
“璇霁——”潘郎无措,分离突然。
“谓知己,天涯两端,从此不诉暗殇。潘郎安好。”璇霁的笑,念极最初。
潘郎的酒气被日头蒸光了,那一路浩荡的离队脱出眼底,葬云垣啊,写照药人一生。
“走了?”姚悠语问潘郎,明知故问。
“阿赟可醒?”潘郎不答悠语,念身边的人。
“没醒。”
“或是不愿醒。”
“这日过了就好了。”
“悠语认得好?”
“如何不好?”姚悠语凄然一笑。“我没守住我的心,再无下次。余生十倍百倍的还阿赟。”
“羡慕如斯幸福。”潘郎由衷羡慕。
“你呢?”
“我?”
“你作何打算?苏南渊追到你了,若你是再逃,我怕连累我姚家。”
“悠语说得桃源是哪处?”
姚悠语一惊,抬头看潘郎:“你一定要去?”
“我自己去,不连累你。”潘郎推开自个儿房门,利落收拾包袱,这些日子,就这手艺见长。“我现在就去。”
“疯子!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疯子!”姚悠语苦笑。
“疯就疯到底了。苏南渊不会为难你,我们有约定。”潘郎差伙计找来笔墨纸砚。“你画图与我,我去找。”
姚悠语花一盏茶的功夫绘好图:“你到晖郡码头找姓陆的渡船人,告诉他姚家来人,他会领你最后一程。只是去晖郡一路崎岖,你要保重。”
“你们亦然。”潘郎收好图纸。“有缘再见了。”
姚悠语咬唇,瞧潘郎下楼。“你不等阿赟了?不见他一面?”
“我怕他哭。”潘郎对悠语笑说。这一笑,释怀的执着的尽显。
第73章
去晖郡。潘郎拿披风遮了祸害的脸,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在秋时到达。晖郡小城,只有主街繁华些许,倒是平和,码头都是渔船。“请问船家可是姓陆?”潘郎一船一船的问。
“陆?这儿就一个老倌儿姓陆!老倌儿!老倌儿!这少年人找你呢!”年长的船家对船排尽头吼着。
姓陆的老倌儿懒散挥手,揭开盖在脸上的斗笠。“找我甚事?这天儿游船可不见好,我还等着明儿网鱼呢——”
“姚家来人。”潘郎轻言。
陆老倌一滞,翻身起来,看向潘郎,皱眉低语道:“公子可是确定?”
“确定。”
“上船吧。”陆老倌执起船撑,对一众渔船上插科打诨的老爷们儿吼道:“我送客去清远县,晚儿得翠楼吃酒可预我一份儿啊!”
“行行行!你个陆老倌!做着生意呢还想着吃酒!”众人笑话。
陆老倌憨然,将船划离了码头。“我看公子是金贵之人,来这地恁是受苦。不过啊,遥岛虽是苦,倒也自在——”
“遥岛?不是清远县么?”潘郎摘了披风帽子,这才透口气。
“那是说给那些个老伙计听得。晖郡走水路只去清远县,遥岛无人知。遥岛的人也不喜外人入,所以——”陆老倌改了航道,小船入芦苇地。“公子这生俊俏,啧啧,在遥岛少不得委屈了——”
“我是外人呐。”潘郎不接老倌外貌之说,玩笑叹气。
“你是姚家来的,不算外人。姚家小姐帮遥岛甚多,我们自是知恩图报。”陆老倌开了话匣子,停不住,说姚悠语与遥岛渊源,说遥岛景色。“虽是苦点儿,可在遥岛住着真是快活!我啊,被晖郡的小娘们儿迷了眼,就住不成遥岛啰!老倌我多嘴问一句,公子为何来遥岛?”
为何要来。潘郎沉了一刻:“有些事没想清,想一个人静静的想明白。”
“但愿公子想个明白。”陆老倌笑道,使船撑绕过嶙峋石滩。半天后,遥岛显现。“喏喏,到了!”
岸边的两小娃朝船招手,喊道:“陆老爹,你怎么回来啦!不到日子呢!下月我娘准我跟你去晖郡赶集,你早些来接我啊!”
“好嘞!一定早些!”陆老倌把船靠了岸。“公子,请吧。”
潘郎上岸,即刻被两小娃缠住了。“你是谁呀?”男娃抱住潘郎的腿,脆生道。女娃跟着男娃说,只敢离近了瞅一眼。
“小山,玉花,一边玩去!我跟公子有正经事要办!”陆老倌扯下男娃。“公子跟我来。”
潘郎随陆老倌进了遥岛,一个岛,十来户人家,住一处,像极了亲人。陆老倌走一路打一路的招呼,到尽头推开一户院子,与别家不同,横是气派些。“这是姚小姐买下的院子,平日里小山的娘收拾着,应是乱不到哪儿去。公子一人不好开火,我会请小山娘多做一份吃食送来与你,旁的倒是不用担心,这儿啊,除了吃的差些,别的真不比天上的神仙差——”
“呀!神仙哥哥住这儿!”小山带着玉花,两个小尾巴欢欣得很。
“神仙?”潘郎笃眉。
“你啊!你是神仙哥哥!长这般好看不是神仙是什么!”小山搬起玉花下巴。“玉花,你说我说对吧?”玉花红着脸点头。
“去去去!叫你娘来,我有正事与她说!”陆老倌打发了小娃,把院子从里到外潦草整理了一遍。“还望公子将就了——”
“陆老爹还是叫我潘郎自在些。”潘郎递上姓名,免了尊卑。
陆老倌爽快,一应潘郎,待小山的娘来了,又是一通交代。“这可是姚家的来人,怠慢不得!缺吃少穿的通通与我说,我改明儿就送来!潘郎可有物什须带的?”
潘郎想了想,说:“请老爹帮我买包烟叶。”
“好。”陆老倌咧嘴一笑:“想不到潘郎年纪轻轻还好这一口!”
左右打点开了,陆老倌适时告退。冷清的院子剩潘郎一人,二十多年的仓惶渐渐蛰伏,便要一个柳暗花明。
第74章
日子过得悠然,潘郎醒了就泡一壶茶做院子里抽烟,烟叶去了薄荷香,烈得很。小山和玉花会来缠他,要他说外面的事。“潘郎,这烟杆上写的什么啊?”小山细细的盯着潘郎的烟杆,小心又小心的摸一下。
“写着我的名字。”潘郎婆娑着镌刻的字,想狄泽栎,不知他赎清了自己没,真想看他的笑,狐媚子的笑漂亮得很。
“潘——郎。”小山大声念着。
“嗯,乖。”潘郎拍了拍小山的头,闭眼抽烟。
深冬,小山的娘为潘郎缝制了一件袄。“公子别嫌粗布!暖和得很!”
“有劳夫人了。”潘郎笑着,把袄披到身上。
小山的娘抿嘴,不好意思。潘郎总认她“夫人”,顶有身份的词儿放她身上,天大的罕事!小家女子被厚待了,舍不得虚荣,就由着潘郎喊“夫人”,尤其这美貌之人喊的,满足尽了虚荣。“瞧潘郎说的,这都该我做的!便是陆老爹不吩咐,我也愿意!你先歇着,我这就回家给你做饭,待会儿让小山给你送来!”
潘郎坐院子里,裹着厚袄,抽烟,困倦,往日之事浮于梦境,辨不清各色面孔,自个儿身在雾里,无助。“潘郎?潘郎!吃饭啦!”小山拎着篮子进院,推醒了潘郎。“潘郎真没羞!这么大个人还哭!”小山撅嘴说着,抹掉了潘郎的泪。潘郎的泪,不自知,那些苦,溢出了心,不留恋。“潘郎跟我和玉花去后山吧!后山的梅花开了!我们去赏梅!”小山帮潘郎展开碗碟,盯着潘郎用膳,眼神热烈。“去吧去吧——”
“好。”潘郎笑应。
便是用过膳,小山一刻不耽误,拉着潘郎汇合玉花便去了后山。玉花战战磕磕的:“小山,我们不会被骂吧?”
“才不会!有潘郎跟着我们呢!潘郎是大人!我娘可喜得潘郎了!我爹吃味呐!”小山口无遮拦的,拉起玉花翻过陡峭山坡。
“潘郎真好!我娘也喜得潘郎!”玉花回头对潘郎一笑,纯真明媚之极。
“玉花就不喜得我?”潘郎打趣,慢悠悠的落一步。
“啊?”玉花红了脸,低声:“喜,喜得的——”
“才不喜得你!”小山愤愤,拽着玉花跑了老远。
小孩儿的气,跟云似的,风一吹,便散了尽。小山站在山头,指着无边的水:“老爹说从那边走是去皇城的路,他说皇城比十个晖郡都大!皇城可繁华了——”
“小山想去皇城吗?”潘郎看无边的水,臆想了回去的路。
“想啊!等我和玉花成亲了,我就带她去皇城走一遭,等我们把好玩的都玩遍了,把好吃的都吃遍了,再回来!”小山抬头瞧潘郎:“外面再大再繁华,我还是喜欢遥岛。”
“乖。”潘郎只说得出“乖”,万分乖顺无浊念的孩子,令人汗颜。
“顺这路下去就看见梅花了!潘郎快点儿!”小山不看水天,恋花色。
后山的梅林,香得醉人,雪白嫩黄粉红的交错,眼花缭乱。“潘郎,给你!”玉花捧一把花瓣,垫脚献给潘郎。
潘郎双手接过,笑言:“谢了。”
玉花红着脸跑开,又把小山一顿好气。“潘郎有什么好的!”
潘郎有什么好的?连潘郎自己都不明白。大约是这皮囊惑人,百年后也不过一把黄土。
尔后,潘郎得闲就来梅林一坐,心情好时,便带一篮梅花回去,制些润手香膏。“潘郎,这些与我可好?”小三的娘端看香膏,稀罕得很。
“平日里夫人照顾甚多,而今聊表谢意,还请夫人不要嫌弃。”潘郎恭敬。
“不嫌弃不嫌弃!我这是臊的,还未用过这等高级物什,偶尔陆老爹才给我带些两三文的胭脂。”
“夫人若是喜欢,待梅花油泡好了你再来拿。”潘郎捡起行当,自娱自乐。
“那是极好!”小山的娘一拍脑袋:“看我!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陆老爹给你带了烟叶!还请你去我家拿下。”
“好。”潘郎随小山的娘出门。
还未进小山家的门,就听得陆老倌开怀笑声,小山更是叽喳不停。“哟!潘郎来啦!瞧我这回给你带的烟叶!瞧你平日抽得不欢欣,我选了水仙坊尚品罂叶,你试试!”
“老爹费心了。”潘郎接过烟叶,不说好坏。
“老爹可有新鲜话儿讲?”小山的爹就爱听个逸闻趣事,这岛万年不变的,只盼陆老倌说个解馋。
“晖郡勾栏院来了个新货,西域的!据说金发碧眼!少了三千金不给见呢——”
“老爹攒着我家男人学坏呢!去去!说点儿正经的!”小山的娘不高兴。
“好好好!我说点儿正经的!”陆老倌清一嗓子,缓言:“说皇城那苏南渊苏丞的媳妇儿是千古罪人潘陵澜的女儿,潘家被抄之际,她正生怀六甲,皇上念其大义灭亲,放她一命,而今诞下麟儿,是逢大局初平,女子烈性,为父共罪,自缢而逝,这等气节感天动地,皇太后垂泪为其求封,皇上亲赐一品诰命夫人——”
“真的假的?”小山的娘错愕不已。
“还能骗你不成!皇榜都贴着呢!大渊国处处皆张!”
“唉,可怜那襁褓小儿!何必寻死!父上有错罪不加儿女。”
“所以啊,你这等妇人也就只适得养儿育女,不知大节!”陆老倌啧啧。
——哥哥,我做花泥护你可好?
——若我真的不在了,愿你清明重阳念得我,祭我一杯清酒。
——哥哥。
“潘郎?怎地脸色这般不济?”小山的娘瞧潘郎一脸煞白。
潘郎好一响才找回声气:“陆老爹,那皇榜还贴着没?”
“贴着呢。”陆老倌回道。
“我想去晖郡。”潘郎轻言。
陆老倌沉了一刻:“好。”
潘郎系好披风,上船。小山站在渡口,喊道:“潘郎给我带糖人儿啊!”
“就认得吃。”陆老倌笑说,推桨,离了岸。船行过石滩,老倌停了下来:“潘郎不急,容我抽口烟。”
“好。”潘郎不急,伊人已逝。
“我说,你是去看那皇榜的吧?”陆老倌突地一句,慌人心神。
“嗯。”
“与那诰命夫人认识?”
“认识。”
“唉,节哀顺变吧。”陆老倌磕掉烟灰,重新执桨。“老倌儿我说句真话——你去了晖郡,可把自己脸面捂严实了,少不得耳目。便是口耳相传,十万八千里的,也传得到。”
“老爹说得是。”潘郎应着,想十万八千里外的狠心人,果真,还是杀了。
第75章
船到码头,潘郎遮了面容。“老爹不用等我,今儿我去客栈将就一夜,明儿再烦你送我回遥岛。”
陆老倌叹气道:“也好。只是潘郎自个儿小心些。”
“明白。”潘郎应道,心思全不在这儿、
入郡的关卡,衙门门前,都是皇榜。潘郎来回看那六字——一品诰命夫人。就这六字,要了人命。苏南渊把潘苑璟的死踩在脚下,成就一路青云。他说他喜欢他,心疼他,却从不琢磨潘郎心里的疼。
“一间上房,一坛酒。”潘郎递给小二一锭银。小二伶俐,不多语,不探披风下的面貌,领潘郎去上房,送一坛酒,带了门。潘郎推开窗,月亮半弯,从二楼望出去,望得见晖郡的风月巷,与脂柳巷比不了,可情之欲也这回事天下都一样。潘苑璟说“苏南渊待我如此心狠,心都这么狠了我还是爱他的。”,她还爱他吗?捧着孟婆的汤会不会踌躇?潘郎斟满两杯酒,无人应他的举。“潘苑璟,清明重阳我不过的,这酒,我敬你。”杯间脆响,一杯尽,一杯满。
天明,潘郎蕴着酒气出了客栈,街上的人寥寥,他坐在码头,等陆老倌来。作甚要来看着黄纸红字的榜,徒惹哀愁,一定要来看,看女人的绝望,看苏南渊的心。
“潘郎等急了吧!”陆老倌划着船朝潘郎靠拢。“我去网鱼了,今儿收成真不错呢!”老倌把鱼卖给了收鱼的贩子,自个儿留了两条。“待会儿给小山家送去,也给你们打打牙祭!今年的青鱼就这冬一茬,这些日子网的鱼还就这两条最肥美!哎!”陆老倌一拍脑袋。“潘郎你切等等,我去借条干净的船,我这船腥气得很——”
“无妨。”潘郎踏步上了船。“老爹,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