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 章
因为体位升高而带来的眩晕恶心和心慌气短已经没有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四肢百骸的割裂感。
仿佛要丰富叶莘麻木的感觉，忽而又是尖锐针刺、火烧灼热与阵阵酥麻，各种疼痛变了花样的补偿着他。
叶莘甚至从早已失去温感的身体里感到了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却不是来自肌肤的碰触，而是从骨头里向外浸透血液。
空气里开始蔓延一些古怪难闻的味道，钻入了叶莘的鼻腔，再在他破碎的自尊上又划了几道。
该怪百里知秋、叶疏还是自己？
——叶莘已经无暇思考。
他仰起头，脖颈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尖瘦的下巴打抵在叶疏的耳根，嘴巴想要闭合咬紧，下颚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疼痛仿佛入夜后潮水一般反复，并悄然加剧着。
重复了十几年，忍耐了十几年，叶疏都说“习惯了”，可叶莘没有，他永远都无法去轻描淡写地“习惯”这些疼痛。
为什么要忍受这些呢？
每次难以入眠的时候，叶莘都会对自己的执着产生一丝疑虑。
少时的他只是为了一个口气，他想报复那些害过他的人，他想拿回属于自己的山庄。
可是后来，他知道了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也许早已经开始了倒计时，那么这些仇恨与权势又有什么意思？
他短暂的生命难道就要用来承受无尽的痛苦的么？
实在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他甚至很希望死亡能够拯救自己。
然而，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叶疏是不会陪葬的。
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里，而叶疏可能会和别人在一起——这让叶莘莫名地有种白熬了一般的不甘心。
感觉到那两条细弱的手臂死死勾住了自己的脖颈，叶疏的眉头愈发加深。
他真的不知道到底有多难受，叶莘说话总是半真半假，又喜欢骗他唬他。
叶疏总会宁愿叶莘是娇气地故意夸张了，也许这样，想着他真的不是那么疼，叶疏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些。
痉挛之后的身体又恢复了软绵绵的状态，而叶莘已经昏了过去，半吊在叶疏的身上。
叶疏慢慢俯下身，一手捞起叶莘的腿弯，一手环在他的背后，将他横抱起来送回了床上。
接着，叶疏小心地把叶莘僵硬的胳膊从自己的后颈放了下来。
叶莘的胳膊虽然不能自己伸开，但屈肘的力气却不弱，用上了狠劲儿后，把叶疏箍得紧紧的。
接下来收拾整理一番后，叶疏自己也把脏衣换了，然后上了床，半支着身子等叶莘醒来。
叶莘的眼睛安静地阖着，睫毛纤细而浓密，被泪水微微打湿，几根几根的黏在了一起。
乍一看叶莘的脸清秀柔和得有些孩子气，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而多年的残疾影响了身体发育，使得他的身量也不那么高，与叶疏在一起，倒像是弟弟。
叶疏则有些老成，眉头压低时看着愈发阴鸷，又常年一身黑衣，看起来难以亲近。
当初，杀人舔血那里其实是叶莘出的主意。
叶疏毕竟是嫩了些，身份也低，叶莘急着压住场，只好剑走偏锋，让他落了个让人惧怕的名声。
其实叶疏也算好相处，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虽因为照顾叶莘而细心了很多，但也由于叶莘刻意为之，使得叶疏不是一个喜欢仔细思考的人。
要让叶莘来形容叶疏，那就是一只脑袋不会转弯儿的大笨狗，太喜欢轻信。
信百里知秋、信叶苒、信舅舅，可有的时候却又自作聪明地怀疑他叶莘。
这让叶莘觉得挫败、无辜、委屈和埋怨。
然而，每次从昏睡中醒来，看到叶疏这样专注地盯着自己，叶莘又会觉得格外窝心，那些负面的想法也都暂时抛于脑后。
叶莘抬起右肩，用力甩向左侧，借助惯性带动了半边身体，然后胳膊勾在叶疏身上，屈起收紧，试图自己翻过身来。
叶疏看叶莘费了半天劲儿又要摔回去了，连忙胳膊一带，把叶莘揽了回来。
叶莘顺势扑在叶疏怀里，低低地笑了两声，结果又觉得呼吸困难。
好在叶疏及时发现，帮叶莘调整了姿势，又顺了气儿。
＊＊＊＊＊＊
第二日，上午结束了武林大会，中午叶莘又喝了两杯酒，回到房间后就睡下了。
叶疏百无聊赖，便在院子里练剑。
“叶疏！”叶苒跑进来，朝叶疏招了招手，“阿莘呢？”
“睡了。”叶疏收起剑，“有事？”
“哦……没啥，就是昨天我喝醉了，睡到晚上才醒，今天上午又没逮着机会和你们说话……”叶苒傻傻地一笑，又抓了抓头。
“他刚睡着，有什么和我说也行。”叶疏看着叶苒的样子，觉得莫名有趣。
叶苒眼睛一亮，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道：“这个，能不能多借几天？”
“是哪本？”叶疏看了看封面，四个字，没一个认识。
“啊……”叶苒报了书名，又看了看叶疏，道，“你怎么还没认字呢？阿莘他没空教你？”
叶疏含混地应了一声，关于这点，他知道叶莘的刻意为之，也一直没打算破坏，省得他又不安心。
可是，今天被叶苒一提，叶疏又有点不舒服。
把武功练的再好，也还是个大字不识的下人，在外面恐怕还要被嘲笑。
“嗳，这会儿没事，我教你写字啊，起码得会自己的名字嘛！”叶苒走过来，熟稔地拍了拍叶疏的背。
叶苒是整个藏锋山庄，除了叶莘外，从来没把他当作下人看的人，平时和他说话也如同普通朋友一般，这让叶疏对叶苒颇有好感。
鬼使神差的，叶苒的话打动了叶疏，他点了点头。
叶疏估摸着叶莘还有得睡，刚才才翻过身，也不急，于是跟着叶苒到了书房。
叶苒磨了墨，铺开宣纸，提笔悬腕，一手拎了袖子，在纸上写了个“叶”字。
“呐，叶家人肯定得认识这个字嘛，叶。”叶苒指给叶疏看。
叶疏盯着叶字看了半天，叶苒摇摇头，抓了他的手，道：“带着你写一遍啊！”
说罢，他就自然地抓了叶疏的手，一笔一画地又写了一遍。
“记住没？”叶苒抬头，和叶疏隔得很近，脸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
叶疏往后躲了躲，点头。
接着，叶疏自己写了一遍，只是十分难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叶苒一眼。
叶苒笑着摇头，道：“没关系，初学都是这样，你第一遍就写出这样真是很难得啊！说不定练一练就远超我了！”
叶疏点点头，叶苒又教他写了“疏”字。
“你的名字，叶疏。”
“恩。”叶疏牢牢记住了这两个字，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么写的。
叶疏看了叶苒一眼，他正低着头，很认真地盯着宣纸，侧脸有着好看的线条，唇角微微翘起，饱满而温和。
“恩？”叶苒转头，愣愣地看着叶疏，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呆呆、亮亮的感觉。
“这是什么字？”叶疏慌忙指着纸上的字，遮掩自己的尴尬。
“哦，‘苒’啊！我的名字。”叶苒笑眯眯地道。
“……恩。”叶疏看了看，“也教我写一遍吧！”
“好啊！”叶苒说罢，又执起叶疏的手。
叶苒的手有点软软柔柔的感觉，但手指修长，关节的线条也很好看，和叶莘略微冰凉又蜷缩的手完全不一样。
而且，叶莘从来没能这样包住他的手。
叶疏一愣神，苒字已经写完了。
叶苒扭头，却不经意鼻尖扫过了叶疏的嘴唇。
“啊！”叶苒脸一红，吐了吐舌头。
叶疏看着叶苒的样子，竟然有一瞬间觉得可爱又诱人。
叶疏把学会的几个字反复练习了几遍，总算有了点样子。
突然，他心念一动，道：“莘字怎么写？”
“阿莘的名字啊？”叶苒扭头，“也教你写一遍，来。”
“恩。”
估摸着该给叶莘翻身了，叶疏便和叶苒告辞，然后回到了房间。
他轻手轻脚地给叶莘翻着身，叶莘朦朦胧胧地睁眼，似乎还有点倦意，然而却又突然瞪大了眼。
“你干什么去了？”叶莘的语气冰冷的像是在审犯人。
“恩？”叶疏一愣，“练剑。”
“胡说八道！”叶莘的目光仿佛要把叶疏洞穿。
“然后四少爷过来说《青城剑诀》多借两天……”叶疏顺着叶莘的目光，这才发现了自己手上的墨迹，只好接着道，“后来我们去了书房，我学了几个字。”
“学字？”叶莘的眼里划过一丝寒意，“你要学字做什么？”
叶莘的语气让叶疏有点不快，仿佛他是一个下人，所以不该学一般。
“我难道不能识字么？”叶疏终于带着点怒气地反驳道，“你没空教，别人有空，顺手教我两个，怎么了？”
“你……说什么？”叶莘皱眉，瞳孔微缩。
“我也是学武之人，怎么能连秘籍都看不懂？”叶疏冷冷道，然后替叶莘把被子盖好，“你再睡会儿吧，我去练剑”。
说罢，叶疏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了屋子，重重地带上门，没有给叶莘挽留他的机会。
叶疏在园中半是发泄地舞着剑，却还是竖起了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生怕叶莘有什么事。
这样一直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叶疏收了剑，该再给叶莘翻身了。
他推开门，走到床边，叶莘闭着眼，好像真的睡了。
可是整个翻身的过程，叶莘也没睁眼一次，想来应该是在装睡。
“对不起。”叶疏给叶莘换了侧卧位，然后蹲在床前把他搂到怀里，感受到了叶莘的微微挣扎，却没放开，“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动弹，叶疏松了口气，又听到叶莘的叹气声，还有微微别扭的声音：“你……还想学哪些字？我教你。”
“恩？”叶疏放开叶莘，愣愣地盯着他。
叶莘不满地皱着眉，道：“扶我起来，不就是几个字么，通通教给你，用不着到处找人。”
“……”叶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翘起了嘴角，“不用了，已经学够了。”
“什么？”叶莘没想到自己挣扎了这么半天做的决定竟然被拒绝。
“你我的名字，我都已经会写了。”叶疏说罢，低头吻了吻叶莘。
第8 章
半个月后，藏锋山庄发生了大事。
大娘的外甥女孙小姐暂住山庄，叶威颇有点打算让她和老七叶芝结亲的意思。
叶芝喜欢舞文弄墨，恰好孙小姐也颇通诗文一道，两人很是聊得来。
可是，孙小姐却突然离奇死去。
致命伤口细而窄，粗看是被暗器一类的打中。
孙英却突然瞪着叶疏道，还有叶疏的那把窄剑也能造成这样的伤痕。
顿时，大家都愣了。
接下来查了一番，又有人说看到过孙小姐和叶莘争执。
问叶莘，叶莘却不说，气得叶威当场打了他一巴掌。
“还疼不疼？”叶疏一边给叶莘敷脸，一边心疼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说？起码也得编点理由……”
“你别管！”叶莘冷冷地打断道。
叶疏皱皱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可你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为什么连我都不能说？”
“这很重要么？反正现在有人陷害我们，等着他们继续出招便是。”叶莘偏开头，他怎么能和叶疏讲……
那个孙小姐跑过来，拉了他的手，说要嫁给他、照顾他。
这样说出来，谁会信？
就是要耍弄他，也不该用这样的方法，让这样身份的人来。
好好的一个世家小姐搭上终生幸福要找他一个残废？
与其说出来丢人现眼，不如干脆缄口，反正对方就是要让他受怀疑，不到最后一刻，还有的是翻盘的机会。
“不说算了！”叶疏站起身，把毛巾甩在水盆里。
听说，孙小姐隐隐提到了什么“嫁人”一类的，结果被叶莘激烈反驳。
他们都说，孙小姐是看上了他叶疏，却被叶莘阻止。
叶莘根本离不开叶疏，自然不会让他娶了孙小姐。
那个孙小姐叶疏没一点兴趣，但他很不喜欢叶莘这样，既擅自替他决定，又不和他讲。
叶莘用力地盯着叶疏，道：“你不信我？”
叶疏斜瞥了叶莘一眼，轻笑一声，摇摇头，道：“信你又如何？我去外面练会儿剑，有事再叫我。”
看着叶疏消失的背影和紧闭的房门，叶莘靠在床上，咬住下唇。
叶疏凭什么？
一次又一次，不过仗着他不能动、不能离开。
所以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丢在这里。
反正无论什么时候回过头来，总有个废人在等着他、求着他。
生气了就可以跑出去，那他呢？
叶莘低下头，觉得一股子的酸涩从内心里一直涌进了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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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疏来到院子里，再次一遍遍地机械重复着早已练习千百遍的招式。
他觉得像他们这样没有尽头，叶莘的脾气怎么都不愿改改，明明他们之间早就不是主仆了，可叶莘那种想要操控他的心理却从未减淡。
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为所欲为么？
究其根本，人总是自私的，叶莘也不例外，不过是离不开人，无从选择罢了。
“叶疏～”带着些许暖意的声音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子，叶疏一回首，声音的主人跟在后面，正在朝他兴奋地打招呼。
“我来还那本《青城剑诀》啦！”叶苒停在叶疏身前，从袖里取出了秘籍。
叶疏点头接过，勉强扯了个笑容。
“你……心情不好啊？”叶苒歪头，眉毛上扬，有些关心地盯着叶疏，“因为阿莘的事？”
叶疏潦草地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却被叶苒拉住了手腕。
“别这样，这事儿查一查肯定会过去的。我相信你不会去杀人！”叶苒见叶疏微愣，又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你功夫这么高，要杀孙小姐，还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叶疏又点点头，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
叶苒见状，笑意深了几分，道：“阿莘呢？在睡觉？”
“没，在发脾气。”叶疏偏开眼，淡淡道。
“哦……”叶苒长长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想了想，复而安慰道，“嗳，他从小就是那个性子，现在身体又不好，你就顺着点他呗～”
叶疏心里有些憋屈，但想着叶莘的身体，又浮起几分无奈。
“说到小时候……”叶苒突然来了谈兴，扯了叶疏的袖子不让走，“那会儿你还没来，没见过那些人怎么讨好阿莘的。他是家里最得喜欢的，爹眼里就只有他了，所以惯得可凶。我和他虽然一般大，却完全没少爷的样子，他出事前，我和他话都说不上呢……”
说到这儿，叶苒似乎又有些情绪低落，垂下头蔫了。
叶疏心里动了动，走上前谨慎地轻拍了拍他的肩背，见他抬起头，并无嫌弃的意思，才道：“其实你很好，从不摆少爷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