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我皱眉,便问道:“这药很苦?”
我道:“良药苦口。”
他笑道:“教主还忘了后头一句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属下的言辞尚还称得上忠言,希望教主对待其就向对待这药一般,能听入耳的时候尚且听之。”
我道:“想不到林坛主借着这喂药的时机还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想了想又问他:“你背上的伤如何,这五十鞭子抽得重不重?”
他喂药的动作一顿,问我道:“教主你如何得知?”
我道:“怡青告诉我的,我还知道我这一教之主被禁足半年,不能下山。”
“教主你……”
我摆手阻止他出声道:“经过这次我也想通了,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机关算尽,反倒伤人又伤己,还是让一切都散了吧。”又看着他道,“对你,我却是心里有愧,如果不是我任性胡为,又怎么会连累你白白挨了一顿刑罚。”
却见他忽然展颜一笑道:“属下受这点责罚根本不算什么,教主能想通心思,不再拘泥于往事,这就已经很好了。忧思伤身,教主要保重身子啊”
此时去看他,他那眼睛里满是遮掩不住的情深关切之意,此时正将视线深深投视在我脸上,我却不知该怎么回他,既不想伤他的心又不想徒生暧昧,正发愁间,又听得旁边咳嗽一声,好在是这一声咳嗽,将林宜风的注意力分散到坐在对面的严广身上。
我和林宜风两个自顾自说话,却冷落了一旁的客人,这也颇为失礼,我便看向严广道:“严公子,上次是我孟浪糊涂,因为一己私欲将你抓到教中,牵连你受了诸多委屈,承蒙你不怪罪,反倒还留在教中看望我,你这般心胸豁达,反倒叫我生出许多愧疚来。我也不说些客气话,先在这里向你陪个不是,以后若有什么难处用得着天乾教,用得着张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完便要起身向他作揖鞠礼,却被他一个箭步走上来扶住道:“张教主你毋需这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有伤在身不宜做太大动作,也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好地修养身体才是正经。”又道,“何必称呼我为公子这样生分,叫我亭云就好了。”
他这话一出,却见林宜风拿药碗的手抖了一抖,差点儿就把碗里的药泼出来。
严广道:“林坛主若是觉得累,就让严某来暂代喂药之职可好?”
却见林宜风一口回绝道:“林某不才,这点小事尚还可以办好。”说完继续来给我喂药。
这一碗药喂完也花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林宜风给我喂完药,又从袖子里掏了块帕子来给我擦嘴,这次我可不需要再借别人之手,从他手里接过那帕子就自己擦拭起来,严广仍旧坐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我。
生病卧床,也没什么好消遣的,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和严广说了几句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一旁的林宜风道:“我睡了两日,教中可有呈报上来什么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么?”
林宜风答道:“没有大事,不过一些账目文书需要教主亲自批阅盖印。”
我道:“拿过来吧。”
他道:“不过是些小事,教主你养伤要紧,不要劳累了。”
我笑道:“既是些小事,就现在办完吧,拖到后头就越发没意思了。”
林宜风听我这般坚持,也不再说什么,从书房里将文卷账簿及文房器具都拿了过来,又搬了一张矮几放到床上,将东西俱都放置妥当,我拿起纸笔开始批阅起来,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严广道:“亭云你若是觉得闷,可以在教中随意走走,游览一番。”
却见他摆手道:“不,不,我在这里坐着挺好的。”
过了不多久,我皱起眉来对林宜风道:“宜风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些数字不对……”林宜风正挨着我坐在床沿,此时听到我唤他,将身体探过来,看着账簿上我指出的地方,两个人开始讨论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和他将这些堆着的教务公事俱都批阅妥当,却听见一旁的严广大大地打了一声哈欠,又擦了擦眼角,好似颇为无聊乏味。见我和林宜风俱都抬头看他,急忙正经危坐道:“谈完了是吗?”
我笑道:“亭云你若是觉得累了就回房休息吧。”
林宜风也在一旁道:“承严公子好意来探望教主,不过我们在房中呆的时间也够长了,还是让教主好好休息,不要再打扰了。”
却见严广恋恋不舍地站起身道:“既然如此,张教主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我朝他点点头。
第九章
卧床了三四天,伤势逐渐稳定,我也能偶尔下床行走了,这几日都有林宜风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而严广也时不时地来探望我,不过他与我见面时,神色总有些异样,而且有时候说话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心事。
这一天他来到我房中,正是十一月份的一个晴朗的上午,我正披着一件氅衣倚靠在床上看书。他起先只站在门口朝我房里张望,过了片刻才踏进门槛里,对我道:“林坛主今天不在?”
我道:“他出去办事了。”
他“哦”了一声,脸上有一股释然之意,随即看向我手头拿的书道:“教主在看什么?”
我道:“杂书而已。”
他站在我床边却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反倒清了两声嗓子,才郑重其事地对我道:“张教主,其实我这次来是向你告辞来的。”
我疑道:“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多呆几天么?“
他摆手道:“这次出来也有十日有余了,虽然让复月带了口信捎给家里人,不过到底怕他们担心,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又道,“这次出门我也想通了一些事。”
我笑道:“哦?亭云你也想通了一些事,敢问是什么?”
只见他站着敛了敛衣襟正色道:“严某身为一介书生,以前颇为看不起武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介草莽,粗鄙武夫,不懂诗书,不通文墨。我以为自己读了些子曰诗云就可以靠此走遍天下,可自从上次与林剑踪交手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手中有剑,才能保护心中之人,手中无剑,却只能任人欺凌。”
见我有那说话的意思,又摆手示意我让他继续讲下去,道:“张教主可能要问,武人逞勇好斗,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手中之剑反倒成了杀人利器,还谈什么保护之说?严某以前也是这般认为,可最近思想一番,却发现手中无剑和有剑不用却是两码事,手中无剑不光不能保护别人,连自保也难;可若是手中有了自保的利器,也就多了一分不让人欺侮的筹码,必要时候还能保护心中珍爱之人。剑可杀人,亦可救人,亦能自救,严某今天算是明白了。”
说完这一番长篇大论却是对我深深作了一揖道:“张教主,严某在教中叨扰多日,也该启程回家去了,即便我习武不能有大成,也希望能做自保之用,再不济也能强身健体。”又抬头问我道,“严某此一走,不知我们何年何月还能再见面?”
我笑道:“有缘总归会再见面的。”
他若有其事地点点头,道了声珍重告辞便要离去,临到走时又回转身对我朗声道:“张教主,明年春暖花开之日,或许就是你我再见之时。珍重!”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转头离去了。
我回抱一拳当做还礼。
严广走后,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将养了大半个月,外伤好得差不多,只是内伤难愈,需要慢慢调养,这也是急不得的,
已经进入了十一月份的末尾,天气是越发冷了,庭院里的草木都枯萎了,呈现一片荒败的气象,只有几丛秋菊开得烂漫,现在就连书房、卧室中都摆了炭盆。
今日这天气一整天都灰蒙蒙地,没有日照阳光,风又极大,显得越发寒冷起来,到了酉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怡青在屋子里点起烛火,又将茶壶放在炭火上温着。
我问她:“宜风回来了么?”
只见她答道:“林坛主刚刚回来,说一路尘土,要换件衣服再来见教主。”
我道:“让他不要到书房去了,那边太冷,就到卧房里来见我吧。”
怡青应了声,收拾好东西就推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推开,随着人的进来,带进了一股冷风。我抬头看去,进来的是林宜风,虽然天气阴冷,不过他穿的依旧略显单薄,此番进到屋内,却又似嫌屋中太热一般,微微捋起了两只袖子。
我道:“喝杯热茶吧。”说完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茶杯,将壶把用布包着提起,往茶杯中倒了些热茶水推到他面前。
他见此微微一笑道:“教主不喝酒了么?”
我给自己也到了一杯茶,听他发话,笑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自从养伤的这段时间来,你何曾见我再喝过酒?”
他此时已坐到了我身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小酌无妨。”
我摆手道:“不喝了。”又问他,“吃了饭了没?”
他摇头道:“未曾。”
我道:“让怡青把饭摆到这里吃了罢,我也懒得出门去大厅里用饭了。”
林宜风应了一声便出门去知会怡青,过了片刻便见他与怡青一同提着装饭食的盒子进来,两人将碗筷摆放妥当,只见怡青笑着问我道:“教主真的不喝酒了?”
我道:“你这丫头,一定是刚才听到宜风的话,现在又拿他的话来挤兑我。”随即又摆手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喝就不喝了。”
却听怡青“噗嗤”笑出声来,随即又敛住笑容告退出去。
我与林宜风一面用饭,一面谈他此次出门到枫林镇所办之事,待两人用饭完毕,怡青自叫人来收拾。我与他对坐在桌边,搁置在炭火上的茶壶冒着丝丝热气,林宜风站起身为我和他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水。
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问他:“这次你去枫林镇查看,林剑踪的动作大不大?”
他道:“自大半个月前,也就是教主受伤回到教中,林剑踪因为属下一时疏漏放归了回去,他就在那里上蹿下跳,企图用青虞门的声势来拉拢武林几大门派,让他们调转枪头对付我们。又因为我们在枫林镇的分坛与青虞门相隔较近,经常受到他们的骚扰,王谦他也十分为难。”
我放下茶杯道:“王谦这个人老实敦厚,就是缺了一点杀伐刚毅之气,他越这般忍让,林剑踪就越要得寸进尺,只怕到时整个枫林镇就没了我们天乾教的立足之地。”
又道:“当初要不是你只顾着我,放虎归山……”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自以为放虎归山这四字用得不妥当,林剑踪只是个草包窝囊废,哪里配称得上是只老虎。便改了话道,“你一时大意放了林剑踪这只狗回去,现在他的动作越来越大,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活着了。”话出口之后又觉得自己语气严厉了些,添了一句道,“不过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林宜风道:“找人去刺杀他?”
我摆手道:“现在青虞门公开跟天乾教作对,如果派人刺杀他,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我们的指派。”
我和林宜风正在谈论公事,这时门上传来叩击声,只听怡青道:“教主,怡青端药来了。”
我道:“进来吧。”
怡青开门将药端到了桌上,我摇头道:“伤都好了七八分了,大夫开的方子也吃完了,干嘛还要喝这些补药?如今天气越发干冷,屋子里又整日摆着炭盆,这东西只会越喝越燥。”
却见怡青对林宜风道:“林坛主,你劝劝教主,教主每次喝药的时候都要发一堆牢骚。这补药虽然燥热了些,不过对身体十分补益,况且也是寻大夫开的方子,没道理会有什么害处啊。”
见怡青要搬出林宜风来,我急忙摆手道:“好,别说了,我喝还不行?”说完将药碗放到面前,对她道:“我和宜风还有些事要谈,怡青你先下去吧。”见她还盯着我面前的药碗,又补充道,“这药我铁定会喝的。”
怡青这才福了一礼告了声退出去了。等她出去,我和林宜风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林宜风道:“不派人刺杀林剑踪,那还有何种办法可致他死地?”
“杀人何必一定要用刀呢?”我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用手指敲敲摆在面前的药碗道,“用它。”
他奇道:“用药?毒杀?”
我将药碗端到嘴边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来,这汤药里的腥味又加重了,不知道里头又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便将药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道:“秋冬正是进补的时候,找人假借名义多给林剑踪敬献点壮阳药。与其派人取掉林剑踪的狗命搞得人尽皆知,不如让他死在小官相公的肚皮上,一来可以暂免别人的怀疑,认为他是房事不节,纵欲过度而死,二来也可以搞臭青虞门的名声,林剑踪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一死,青虞门的声势就会一落千丈,名誉扫地,我看短时间内它还翻不翻得了身!”
却见林宜风道:“教主这个计划好是好,不过实施起来要一段时间,光派人去青虞门走动疏通也要一段时日,更不要说给林剑踪身旁塞人了。”
我道:“这件事你派你身边的亲信去办,务必要办的机密妥帖,还有,找几个专写淫词艳曲的穷酸,给足他们银子,让他们怎么精彩怎么写,这些文人不是写出过许多册子书本来编排我吗,自然是背后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们也学学这些人的做法,一定要让林剑踪、青虞门身败名裂!”
林宜风看了我一眼,道了声是,属下明白了,就在那不声不响地喝起茶来。
本来我是真的不想去动桌上那碗药,不过又想起怡青的嘱托,没有法子只好又将药碗端起来喝了几口,不过这药确实腥气太冲,也不知道怡青这丫头到底搁了什么进去,喝了几口又搁下了。
第十章
我又与林宜风说了几句话,忽然感到身上涌出一股燥热,连脸都有些发热,正疑惑间,有一点东西从鼻间掉落下来,我用手指一捻,却是一滴血迹。
突然听到一旁的林宜风叫道:“教主你流鼻血了!”
他这一叫之后,却有更多的血迹从我鼻中流出来,我急忙掏出帕子去捂,不多时一块帕子已经被洇湿了。
“教主!”林宜风赶紧来到我身边,将我的头仰靠在他肩上,又拿了一块帕子捂在我鼻间问道,“教主你怎么会突然流鼻血呢?”
我看了一眼那药碗,道:“药里有东西。”现在我不光是鼻中流血,就连身上都不断涌出一股股燥热,熏得两颊烧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吃了春药呢!
我一面仰靠在林宜风身上一面朝外面大声叫道:“怡青你给我过来!”没过多久就听到了走廊里的跑动声伴随着推门声,只见怡青慌乱地跑进屋中,看见我这个模样,紧张道:“教主你怎么了?”
我恼怒道:“我问你,药里到底放了什么?”
只见她慌张道:“怡青也不知道,是楚大夫开的药方,最近好像又多了一味药,什么鞭什么的。”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阵咳嗽之后怒道:“胡闹,我身子好好的,给我吃这种东西干什么?还有他一个大夫,不好好做他的本职工作,倒关心起我身上的二两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