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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时代 上——by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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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压的他快要断气。

可即使是这样,他心里感觉到的依然不是愤恨。小五临走前回望他的那一眼让他恨不起来。

世道艰难,那两个弱小的生命如果不这么做,只怕真的要像他们说的那样,被人踩进泥里,死了,烂了,都没人关心一眼。这样的世界,如果靠不住别人那也只有依赖自己了。

一顿浑浑噩噩的冲击,方路杰终于清醒过来了。

他连绑架他的土匪、枪指着他头的季长青,还有洪帮的老大都不曾害怕过,凭什么面对这样几个人渣时要败下阵来?这让家凡知道了还不活活笑死!

“放开我!”

方路杰低吼一声,使劲挣身后那男人的手。可一时用尽力气却居然没有挣开。那人并不有多高,但浑身贱肉,蛮力十足。眼见另外的四个人伸手来碰自己,方路杰一抬脚踹退其中两个,然后不管不顾地后脑用力向后一撞。只听后面一声惨叫,锁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也松开了。

这里空间拥挤,就算自己再怎么身手矫健也没有施展的余地。他不多想,一脱离钳制立刻拔腿就跑。

可是他刚跑出几步,身后立刻有人贴上来。一条手臂突然横过来锁住他咽喉,蛮横地向后一拖。方路杰身体失去平衡,竟然只能任由那人拖着,将他放倒在地。

这一倒下就如城池失了最后的防守,对方四个人立刻压上来,用膝盖将他四肢死死抵在地板上。这时勒住他喉咙的人才松开了手,站起来。方路杰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喉骨都仿佛要碎了。他喘着气,仰头看见那人从桌上拿了瓶酒。

意识到方路杰在看他,那人嘿嘿地阴笑。蹲下来,手背摸摸方路杰的脸:“别冲,大哥给你灌点酒就老实了。”说着拧开瓶塞。

方路杰几乎是拼着毕生的力气挺起了上身,从两张沙发的间隔里朝门口的方向喊:“保安!——保安!——”一个酒瓶“嘭!”的一声当头砸下来,方路杰意识瞬间脱离身体,眼前一片混沌。他瞪大眼睛朝天望着,血啵啵的像爆发的洪水一样从他头上涌下来。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耳旁边全都是呼啸的风声。然后他听见了,娘在喊他:小杰。

第六章

方路杰那天真的是十分不走运,几个保安都因为临时调度抽到了二楼,谁也没料到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一心怕惹事的小五小六早就躲回到后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人心在那个时代就是如此,保住自己才是上上策,艰难的生存环境使他们拿不出奢侈的善心和愧疚心用来关心别人的死活。

在后台,小五赶紧催促小六换了衣服,装作肚子疼先回家,自己则抹了一把脸,哆哆嗦嗦地又回了前台。到了配酒的柜台前面,小五讨笑着对张丙说:“嘿,丙哥,今晚二楼不是来了贵客吗,您让我上二楼去伺候行不?”

张丙白了他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就你小子精,知道哪儿油水多。行,但是得了小费别忘了我。”

“诶,是是是,哪能忘了丙哥大恩。”小五点头哈腰,下巴几乎要磕在柜台上。

“这还差不多。”张丙嘟囔着,转身拿了酒,再往托盘上摆了两支高脚杯。然后他把眼一抬,朝四周望望。“刚刚好像看见你拉了个人,不会是方哥吧?他平时晚上都不下来的,怎么今晚也下来玩儿?”

小五听的心里一惊,额头上直沁出一层汗。他呵呵一笑,头低下来不敢看张丙。“哪能啊,那是小六,他肚子疼,我拉着他快回家呢。”

“嗷。”张丙点点头,手上又开始配酒水。他也没看小五在不在,自顾自地说:“方哥可是个好人,我看这里不少人都很受他照顾的……这厅里乱,方哥那么干净的人最好还是不来,免得占了一身浊气,弄脏了他。”

“诶,是、是……”小五昏昏然地应了两声,端着酒水朝二楼去了。

他踩着刷成灰蓝色的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顺着金色的扶手往上走。他生平听长辈话,绝不敢做亏心事。可是此刻他心抖得厉害,像被大锤狠狠捶打过的鼓。

他做亏心事了,绝对绝对的亏心事!

可是小六是表婶唯一的儿子,又是自己带着他混到这大上海来的,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啊。

可是方哥怎么办那?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到了那狼窝里还不给生吞活剥了!而且他三番五次帮过自己呢,自己这是真正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啊!老人家常说的,做亏心事的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自己这一把的小身子骨,能拼得过那帮人吗,最后还不得被活活打死?……不过方哥摸样好,那帮人肯定舍不得打的,方哥不会死的……可是不会死又怎么样,那帮人是变态啊,方哥那么干净的人,弄脏了不必死还惨?!

小五心里各种想法胡乱地窜,他越是想,心里就越是揪得慌,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往那方面想。整个人立时就像没了魂一样。等上到二楼的走廊,他整个人的脸色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两眼发空,脚步虚浮。没晃上几步就迎面撞上一位客人。

被撞的人是个练家子,反应极迅速。小五撞了人立刻就软了下去,手里的托盘也脱了手。那人伸手一捞就把托盘捞回来,那酒瓶子高一些,已经歪着倒下去,只见那人拿膝盖一顶,那酒瓶就又稳稳地回到盘子里。

季长青嘴里叼着刚吃完水果剩下的牙签,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把那瓶子一转,看了看标签,叫道:“哟!这不是我叫的酒吗?!”他把牙签一吐,冲脚下的小五一瞪眼:“这可是高级货!‘XO’!碎了你赔得起吗?!”他看小五一脸失魂的样子,嫌恶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下去吧,别在这游魂似的,你今天也别干了,再砸了东西可没人给你捞!”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开包间的门。但是他突然脚下一滞,人险些一个踉跄。回头看,整个腿居然被这“游魂”的小侍应给双手抱住了!

“大哥,大爷,大侠!求您行行好,帮我救个人吧!”小五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厉害,一定能对付那五头狼,救方哥出来。

第一次被人抱腿叫大侠,季长青愣了一下,然后两眼珠子一瞪,一脚踹开小五。“去你爷爷的,老子又不是救世主!爷是混黑道的,长长眼看清楚咯!”

被踹开了的小五此刻更像没了魂一样,一脸呆滞地靠在围栏上。季长青心里犯嘀咕了,他哪里像大侠了,怎么说也该是个大盗吧?!怎么这头一回来就碰上拦路喊冤的事儿了,他季长青还不成青天大老爷了!亏他何正威把自己这大上海里的人素质吹得有多高,放屁!

双手端了酒水进去,季长青脸上悻悻的。

程潜长身坐在沙发里,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一身的休闲,却又是一身的正气凛然高不可攀。

他看着季长青的灰脸,眼睛微微眯着笑了笑:“怎么了,让你打听个消息还碰钉子了?”

“哪儿能啊?你也太小看我了。”季长青眉毛横着,熟练地开了酒瓶子,给程潜倒酒。“我问清楚了,那小子不肯入咱们的伙,倒是在这里当上账房先生了。就为这么点事儿你还亲自跑一趟,能让你这么上心的,恐怕也就一个方路杰了。”

程潜笑了笑,含了口酒在嘴里慢慢地品着。

季长青望了他一眼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惜他这个人才嘛,恨不得身边人个个都叫方路杰才好。”他语气有些发酸,回头冲门边的保镖喊:“把门关上,省的我又看见那‘游魂’!”

正这么说着,“游魂”竟然就冲进他视线里来了,还龇牙咧嘴地朝他嘶喊。保镖哪能让这样的疯子进来,眨巴眼的功夫就把他放倒了,反剪了双手给死死按在地上。

小五被压在地上抬不起头,可他挣着,挺着,拼了命的望向程潜,一张脸上又是泪又是汗,还大声哭喊着:“我听见你们说方哥名字了,我求你们快去救救他吧!他快死了,求你们去救救他吧!”方路杰被砸了的情况他并不知道,可他想往严重了说总没错的,这样眼前这个人去救人的可能性才会更大一些。

程潜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要冒出殷红的血。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俨然一座黑色的高城。“你方哥在哪儿?!”

方路杰小时候其实被父亲管教得很严格,各方面总恨不得按照古代圣贤的要求去做。方万崇是个很传统的中国式大家长,总认为养不教父之过,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妹之间都该有一套严格的礼节制度,即使连相互间的称呼都不可以乱叫。所以从小到大,只有母亲会叫他的小名:小杰。

方路杰眼睛闭着,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在唤他小杰,一声一声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慢慢推进来。

母亲去世了,可母亲在喊他。

方路杰并不觉得害怕和对死亡的担忧,他早在半年前就考虑过了,他这十九年的人生虽然不算完美,但也不算白来了一趟。真要同母亲去了,那也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怨恨和遗憾的了。

于是他就顺着声音的来源找过去,心心念念着又可以见到母亲了。

等他走过一片浑浑噩噩,周围突然大亮起来,白色的光扑面而来。

他竟然醒来。

面前正坐着一个人,端正的五官刀削斧刻般的深邃英伟,挺拔的坐姿像一头成年的黑鹤一样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方路杰盯着程潜看了许久,脸上带着刚醒之人常有的迷茫。

看他醒来,程潜眼角含着笑,说:“还真有效,一叫你‘小杰’马上就醒了。看来这医生的话还是得多听听的。”

方路杰眼睛蒙着水汽,莹润得像刚出水的玉石一样。他眨了一下眼睛,问:“刚刚是你在叫我?”

“是啊。”程潜自得地笑着,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你头上受了伤,昏了许久,医生说要刺激一下,促进你的大脑活动。我就去问了你家的老管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对你意义重大或者敏感的称呼。结果他就说,你最喜欢听你娘教你小杰。”

“噢。”方路杰应了一声,头痛的感觉这才传进来,他闭了眼睛。“这是哪儿?”

“‘明仁’西医院。”

“这里不是说只给租界里的洋人看病吗?你怎么把我也弄进来了。”

“他再拽也是在中国人的地头上开的医院,咱们自己的地盘自己还踩不得?”

“呵,你这话听着像黑道来踩场子的。”方路杰翘起嘴角笑了,闭着眼睛的清秀面孔上充满了一种不带防备的信任感和踏实感。

程潜坏心眼地笑了,往前凑近身子,对方路杰说:“你忘了?我本来就说黑道的。”

果然,方路杰一听这话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之前迷蒙的踏实跟平静全都一扫而空。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程潜,虽然不是多么的防备,但也没了之前的信任跟亲切。方路杰心里惊得直跳,懊恼自己刚刚怎么那么失态。难道只因为一声“小杰”就把黑帮老大当成自己亲人了?

程潜心里也挺懊恼,后悔不该把方路杰唤醒。他刚刚那种亲切熟络的样子看上去那么祥和,带着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可是现在都没了。程潜坐直身子,“你别那么惊慌,刚醒来都是这样不太记得事,有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会一时想不起来。”程潜见他不说话,于是接着问:“你还记得吗?——那晚发生的事……”

第七章

方路杰本来是想问“你怎么会在这?我怎么会在医院里?被程潜这么一提问,他的大脑自动地运转着,朝着昏迷以前的经过追忆而去。

方路杰脑子里哄得一声,人像突然触电了一样从床上坐起来。这一下头立刻就像要撕开一样剧痛,可是他不管不顾,浑浑噩噩地挣扎着要下床,嘴里断断续续的说些什么。程潜去制止他,可是一碰到他他就立刻像被触到了伤口的野兽一样挣扎撕扯起来。

程潜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手忙脚乱地把他压回到床上。他一边用被子裹着方路杰乱踢的双腿,一边在他耳朵边上轻声地安抚他:“小杰,我赶到场的时候你没事儿,真的,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你冷静一点,我不骗你,真的,相信我,冷静一点。”程潜小心地护着方路杰的头不让他碰着,宽大的手掌覆盖着他头顶软软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安慰着此刻过分受到打击的方路杰。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连程潜自己也没有想到。幸亏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否则看到如此的程潜一定惊得下巴掉下来。

方路杰原本不停地挣扎,喉咙里压抑着凄厉的嘶吼。但是他听着程潜一声声地叫他小杰,听着他一声声的安抚,渐渐的,就真的平静下来了。他躺在床上僵直着身体,一口一口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真的平静了,问:“你说的,是真的?”

程潜见他清醒了,于是看着他的眼睛。“洪帮老大说一不二,还能骗你一个小孩儿?”他就觉得方路杰是个小孩儿,比他要整整小了十岁。当他程潜十岁的时候,跟在哥哥身后东躲西藏,艰难度日,并且已经学会趁着年纪小从大户人家的狗洞钻进去偷拿些剩饭吃的时候,方路杰最多是个刚满月的小婴儿,可能眼睛还不太会睁,只能喏着一张粉嫩的小嘴嗷嗷待哺。想到方路杰小婴儿时候的样子,程潜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他又问:“你现在冷静下来没?你这头可受了伤,折腾狠了容易留病根的。”

方路杰努力平静了一会儿,双手吃力地抬起来盖在疲惫的脸上:“你救了我?”

“嗯,你也是走运,碰上我在那儿。换了其他人可不一定管你死活。还好那个叫小五的孩子机灵,拜对神了。”

“小五?”方路杰重复了一声,失神了。

不就是小五带着他跳进了那陷阱里吗,他拉着小六丢下自己逃走的时候,自己还没想到他会有胆子跑去求洪帮老大来救人。说到底,这孩子还是不坏的,就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小五还挺义气的,敢跑去求你救我。”

程潜的脸突然绷了,有点严肃地看着方路杰。“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傻啊?这件事我已经查清了,就是那个小五害的你。”他看上去有点生气和不平,仿佛现在被伤害、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多么重要的人一样。“你这么容易心软不好,到最后会害了你的。”程潜脸很严肃,一双漆黑的眼睛深的像一片海一样,铺天盖地地盯着方路杰。

方路杰失神了一下,有些莫名的:“你怎么跟我大哥似的?”

程潜听的一笑,反问:“方家不是就你一位少爷吗,你哪儿来的大哥?”

“我想象的。”方路杰答的理直气壮,脸上颇有种面对亲近之人时才会有的可爱的专横。他自己小时候被父亲管教的严了,就时常幻想自己能有以为大哥,在身边帮他管管这管管那,省的总一不小心就挨父亲的训。“我以前幻想过自己有个大哥,如果真的有,大概就是你这样的了,有时严肃有时威武,可说的话都是为我好。”

“那敢情好,咱们神交已久嘛。”程潜提起嘴角笑了,眼睛看着方路杰半垂着的眼:“就为这个你也该入了我洪帮,名副其实地做我的兄弟。”

方路杰像是料到他迟早会有这么一说,也没有多意外,只是淡淡地答道:“您一帮之主兄弟多,我就不高攀了。”他像是怕程潜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又问:“这医院里有洗澡的地方吗?我想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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