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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时代 下——by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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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兴茶楼的后堂有两套瓦头矮房,有些简陋,但是场地都很大。一般从乡下来的人到了这里都很难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但是在东兴茶楼干上以后,除了三餐,之后还可以在这里住下,那两套大瓦房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忙了一整晚,到下半夜终于可以休息。一众打杂伙计纷纷回了各自床铺,拿出脸盆毛巾,到水房打了热水,来洗洗一天的狼狈。一般人也就拿热水跑跑脚,解解乏,有的就干脆不洗,直接一脱鞋,闷头就睡。这个看着简朴的大瓦房里一时间就充斥了各种味道。

“死小非,又不洗脚,想熏死人那去洗脚!”

老潘是这里资格最老的一个青年人,遇到看不顺的总要管管,他人其实挺好,所谓的管多半是关心。“去洗一把,快!”说着扯着那个倒进被子里的半大孩子起来。

“不去,老潘,你让我睡个安生觉吧,要管你去管方子,他最听话了。”

“我说你这孩子,方子哪要我管,他估计要比那些教书先生都爱干净。”

瓦房的角落里一直不动声色地有个人在那里洗脸,正默不作声地把上衣都脱了,在这样的凉秋里拿毛巾擦洗后背积累下来又风干了的汗水。这正是之前从吴墨林面前经过的那个伙计,也正像吴墨林朋友说的,长得特别俊秀,干净的面孔上带着一种清高的气质,不像是干这种打杂的。大家私下里猜测,这世道乱,他指不定是前朝什么时候遗落下来的皇室贵胄。

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洗着一身灰尘,无论什么环境都始终保持着一身的干净,看得出来是个自律的人。他不太爱说话,那一双眼睛平时也不太正经地看人,有时候他的眼神不小心看着你,你会有种被感染了的沧桑感。但是他明明那么年轻,却一点年轻人的感觉都没有。老潘见拉小非起来无望,于是不自觉地就走到方子那边去了。方子叫陆方,当初进来时还觉得不大好处,但是久了就发现他其实是个挺随和的人,就是不太愿意说话,心里总好像藏着解不开事儿。

“你身上的这些疤,现在还疼么?”

老潘在方子旁边坐了,眼睛就忍不住看向他身上嶙峋的伤痕。当初他早就问过,可是方子说那都是小时候顽皮,上山下水时候摔的。于是老潘从那以后就没再问过那些伤痕的来历,只不过,老潘见识不少,他认得后背上那些是鞭伤,而且是正宗的牛筋鞭子打出来的,脊梁侧有两处枪伤,现在这人没瘫痪绝对是命大,前面那道是刀伤,一看就是有心人伤的,正正刺在穴位上,叫人生不如死的一刀。

方子似乎不在意地淡淡笑了笑,把旁边放着的干净衣服套上。“早不疼了。”

“哦。”老潘沉吟,眼光却随着方子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脸,盯着那双眼。“这些伤刚到你身上的时候,一定疼得觉得熬不过去吧?”

“没有,大概那时候不懂事儿,记得不清楚。”

老潘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面前这人已经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疲惫地收拾东西去睡了。于是老潘也只好叹口气,也转身去睡。今晚其实听到的东西已经算多的了。因为这个人是在太聪明了,他的聪敏不外露,只是在一言一行中用一种轻微的转折将拒绝的事情转移,有时候跟他说话真的很能体会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这时候小非从被窝里探出头,眯眼望了老潘。“睡吧,明天早起呢,东庭大会,有的忙。”

听到东庭大会的时候,老潘注意到那边方子躺下的动作好像滞了一下,然后才若有所思的睡下了。老潘想想,也就躺下了。他在这里呆的最久,知道什么叫东庭大会。那是上海所有帮会举头的日子,有龙头帮会带领着,召开一次碰头大会。这个大会是去年才开始有的,据说是因为现在世道不好混,各个帮会独自站不稳了,只能互相扶持,这样此能有办法同政府和洋人周旋下去。老潘还记得,上次召开东庭大会的时候,方子还不在。现在想想,这年轻人一定也很激动吧,毕竟那些都是平日里在报纸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所有的风光和威武,明天都能实打实都见识一次了……

第三章

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和过去完全不搭边的世界里继续生活,突然也觉得自己真的就把过去都抛弃了,一点一点地把目前的一切都当成现实了,而过去的那些,大概都是梦了。原来前人说的没错,时间真的是一条河,而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沉在这条河底,没有什么沟壑痕迹是这条河流冲不淡的。水滴石穿,瞬息万变。或者物是人非。

早晨天还没亮,整个天空还呈现着夜晚的昏暗。天边有一颗启明星高高地挂着,离天亮还有点远。程潜早早地就醒了,好像他这一年来一直就没怎么好好睡过,每天睡觉很少超过四个小时的,有时候就算勉强睡了,也是很浅的,总是在梦魇里来来回回,还不如醒着来的轻松。

叹口气在窗前的书桌前坐下,身上就披着一件大衣,然后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天。

每次季长青从正门的窗前经过时,看到程潜在窗前这样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心里就会忍不住疼一下,心道大哥又在想他了。事情过去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跟做梦一样浑浑噩噩的。想想当时他还想过要救方路杰,想过要是他死了,估计大哥也活不了。可是现在想想,那个人说的话真的是对的,程潜是个强悍的人,什么都打不垮他,只要他肩上还扛着一份责任,他就永远不会倒下去。

但是现在看着坐在窗前的身影,季长青还是知道自己一开始的侥幸是错的了,程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强悍。在一切看上去都以一种安静的姿态迅速结束之后,程潜也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是渐渐的他发现,程潜变了。他变得精力充沛、强势豪气,好像所有的困难在他面前都不是困难。在季长青以为会是程潜最难熬或者最颓废的那段日子,程潜每天周转在上海的各大帮会之间,渐渐地竟然把上海的帮会势力拉扯起来,像掀起来了一场变革。那是他过去一直策划的一场变革,但是因为实施起来太难,所以一直没有真的动手。但是现在,那时候的理想现在已经变成现实了,程潜已经完成了洪帮进十年来最大的梦。

可是在这个梦完成之后,程潜整个人就迅速地消极了。季长青这时才终于发现,那个威风八面的程潜在卯足后劲狠狠地拼一把,就好像一棵苍劲的青松笔直地挺过一整个冬天,之后,迅速地走向枯萎。

“大哥,今天的东庭大会,要不你就不用去,休息休息吧。”

季长青推门走进来,双眼不由自主地泛出一股深沉的悲瑟来。他忽然觉得现在这一切也有自己的错,现在的局面似乎也是有他促成的因素在里面。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独善其身的,就像方路杰一直想的那样,他不害人,可是还是会有人因为他受害。要是有办法把时间往回倒退一下的话,他说不定会拼死去救出方路杰的。

“东庭大会我组织了那么久才动员起来,才第二次召开,没我不行的。”

程潜坐在窗前,眼睛望着外面。现在他的脑子又一瞬间被填满了,几乎在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在开始思考好筹划。他脸上又现出了之前一直显现的那种精神十足的样子,脸上透漏出来的认真和谨慎使得他看上去又重新地充实了起来。似乎只有在想起身上的责任的时候,他心里才是活跃的,否则,他就是一潭孤独寂寥的死水。

第四章

“长青,你给我把小斌叫来,我有事儿吩咐他。”

小斌是在方路杰被处刑之后,顶替上来的潜堂新人。他年纪不大,比方路杰还要小一岁,但是他却非常老练,有种平常人做不到的冷静,不过可能冷酷多一点。甚至的,他还长的有一点像方路杰。不是那种脸面上的像,而是神情中的神似,甚至那一股子倔强劲儿,都跟方路杰很相仿。所以现在程潜很一种小斌,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些他已经弥补不了的缺憾,他十分地照顾小斌,有时候,有点到了溺爱的程度。季长青自己心里明白,如果不是特意找来这么一个可以供程潜宣泄感情的人,程潜可能已经崩溃了。

“不用叫了,他一直就在门外守了一晚。”季长青刚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那孩子了,很固执的一张小脸,早晨的秋露都已经在他眉毛上结了一层霜了,挺拔的鼻梁还有一双鹰一样的乌黑眼睛。季长青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守在门外的,对小斌他总不好说话。小斌也是,知道季长青来了,也没有开口,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头都不转一下。季长青苦笑了一下,看来除了程潜,这个小孩可以忽略任何人。

“潜哥,你找我?”

一进门,小斌就直接走到了程潜面前。他那张小脸看上去还是一股子固执和倔强,但是眼睛格外的亮,像一只黑夜里的小豹子。他背上挎着一把剑,用长长的藏青色绸子包裹着。目前还没有见他脱手用过那把剑,听说是一把直背唐刀,看着像剑,是当年风堂的莫老当年上阵用过的,本来准备方路杰正式接任潜堂主人的时候传给他的。但是现在这把剑到了小斌手里。

一看到小斌,程潜眼睛里竟然透漏出一股亲切的笑容,他脸上带着一股特有的包容,还有一种莫名的涌动的情绪。但是这种情绪是真实却有度的,程潜现在把自己对每一个人的距离都把握得很准。

“小斌,你进潜堂也快一年了,现在我让你自己放手去干,你敢不敢?”程潜微微笑着,一手支着下巴,眼睛望着小斌。

“敢。”小斌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潜哥信任我,我没什么不敢的。”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很简单,因为我相信潜哥你看人事的眼光,你认为可行的事情,一定不会错的。”

程潜听着小斌的话,眼神里狠狠地挣扎抖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胸膛里轰轰烈烈地涌过一阵仓皇的心悸,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面前看到的是他的小杰。“嗯,这话我喜欢听。证明你比我还有眼光。”程潜笑,脸上看上去容光焕发。可是他那笑在长青眼里看来,分明带着有末日般绝望的悲凉。一个人会被逼到什么程度,才有可能拿得出这样的表情。

东庭大会对于目前这样的时局来说,等于一次大面积的上海高层会晤。只不过与会的,是同政府和租界不相干的另外一派实力而已。那晚整个东兴茶楼就是大会场,四面八方五条相邻的大街和小巷全部被戒严了。并不是说只有政府和洋人才有这样的权利和手段,作为帮派,他们有更多的办法做到这一步。

当夜晚到来时,整个东兴茶楼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外人。所有的侍应人员也全部换成了洪帮的人。不管是看守还是卫队,用的大部分都是洪帮的人。在混乱的局势当中,大家都更擅长纵览全局,并且从中找到最合适与自己的方法。他们知道什么叫居安思危,也知道在面前这样的局势里,建立一个足够强大的团体并且依附其上才是最上策。至于过去你争我抢的那些事情,在此时都似乎显得可以不去搭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谁都懂。

因为这个缘故,所有帮会对外都愿意承认洪帮的龙头地位,也愿意相信洪帮调出来的那些守卫人。不仅仅因为他们相信洪帮的实力,也因为现在对他们而言,只要防止内部的倾轧就足够,只要不被自己人吞掉,别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到了下半夜,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所有的与会帮会头目才都到齐。来的都是实打实的正经第一把手,出行一次无比谨慎。当然了,程潜是作为压轴最后才出现。

满堂的金碧辉煌,满堂的肃穆庄严。

整个东兴茶楼现在俨然是一座黑色的城,每一个人都用头目能拿出来的最庄严的神情来面对接下来的这场大会。

第五章

程潜到场时整个会场迅速地安静了下来,那种感觉就像大海上面突然从天而降一块巨石,而这巨石再在海绵上时,你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像在巨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失声了或者你的耳朵失聪了,于是你只能哑然地望着面前的巨石非常安静地在每个人心里都引起了一场无声无形的轩然大波。

老潘在会场大堂之后一座相邻建筑的回廊上,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他所在的位置离主会场不远,高度也适中,所以当程潜上来的那一刹那,他狠狠地惊叹了一把,一方面艳羡于这个男人顶天立地般的高大感,一方面又自卑于自己的渺小平庸。怎么说呢,老潘其实从来不怎么在意身份地位这回事,以前也没有真实地去考虑过。他觉得人不就是图一个安生吗,表面上再风光那都是虚的,到最后也就是过眼烟云而已。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原来他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就像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一样自欺欺人。人生是有距离的,那些过去被他当成烟云的东西其实现在看来是那么的真实大气,简直让他突然产生一种为此付出一切都值得的想法。

老板这时候正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过来,眉头皱着,眼睛似乎很焦急地四处寻找着什么。一看到大老板,老潘笑着迎上去。

“哟,东家,您有吩咐?”

看到老潘,胡老板的眉头也没有舒缓,仍然很焦虑的样子。“快给我找人手,我们这次不能出岔子了。”

老潘怔了一下,接着就知道老板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去年东庭大会举行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差不多的时间,那回是真正的第一次接触那么大的场面,所以不管东兴茶楼事前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最后还是在会场上出了岔子。一个负责往会场端茶水的伙计竟然到场就软了,手里拎着茶壶哆哆嗦嗦地就像失了魂一样。那次着实把胡东明吓得不轻,几乎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人跟人之间是有差距的,尤其是当一个矮小的人和一群高大的人产生差距时,那种被压迫和震慑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并不是之前做好心理准备就可以抵抗的。“去年那个伙计给那场面吓软了腿,今年要再出这样的状况我这个‘东家’也不用再混了。”

“诶,东家,您也不要太担心,上次不是没经验么,这次我一定给您找个稳重的伙计,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出马。不就是伺候一帮大哥茶水吗,这个我还行的。”

“你不能去,以你的那马虎的脾性,不知道会弄出点什么更大的动静。”

“东家这话说的,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吧?”

“不是我不信你们,是这次真的不能再出错,不然我这茶楼就保不住了。”

“东家,我说句不多心的话,既然这事儿出力不讨好,那咱们就不接这个生意呗,搞的人心惶惶。”

“你想的到简单!”胡东明瞪了老潘一眼,眉间皱出个川字。“这些帮会找到我们茶楼,说好听点那是给我们面子,说不好听那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敢跟他们说一个不字儿?况且,咱们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挡自己财路。东兴茶楼现在生意这么翘,还不是多亏了这每年一次的东庭大会。”其实说到上海的这些不会,胡东明又爱又恨。他明白这其中深藏的玄机,只要东庭大会在这里一开,上海就没哪个帮会敢这地头上闹事。这不仅仅是受到保护那么简单,而是一种象征,是所有帮会的象征。为这个,就算是政府要员也要给他胡东明面子。想到这里胡东明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定眉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会场。“其实定下这单生意的也不是我做得了主的,这都是‘上头’的意思,我其实和你们差不多,也就算个高级点的总打杂而已。”

其实胡东明说的那个‘上头’才是这个东兴茶楼真正的当家东家,胡东明只能算是个请来的管家。不过这个‘上头’他是从来只听过没见过,连‘上头’姓什么都没谱。胡东明不让多问,大家渐渐也就不再提及。“那东家你别急,老早不就商量好让犁头领十个伙计去吗?再说人家那么多守卫,也不一定真就要咱们的人手,最多也就站在门外边摆摆台面还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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