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陆肖拖着跨出门槛的一瞬间,方万崇冰冷的脸放大在视线中。方路杰心中梗塞了一下,突然不顾一切地大喊出来: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不肯相信娘?为什么不愿意好好说,你自己养大的孩子难道真的是你的仇人吗?……我是小杰,是小杰!是小时候你会抱在怀里到处炫耀的儿子!为什么你现在要这样?为什么啊!?……”他想往回挣,可是胡乱的挣扎抵不过陆肖拼尽全力的拉扯。陆肖拖着方路杰,他的心都快疼得撕开,这样失控的方哥实在太可怜,让他眼眶都忍不住的发红。
因为担心钉子上生锈,伤口要割开,大范围地消毒。方路杰到了医院之后就安静了,默默地坐在那里由着医生处理伤口。
“医生!你不打麻药的啊?!!!”
“现在麻药是军需品,我这样的小诊所弄不到那样的东西。”
这次是个冷面医生,下手又快,陆肖和他僵脖子争论的时候,他手里的手术刀已经一划,凶狠地划开一道口。然后浸过酒精的药棉用镊子塞进肉里。陆肖吃惊地“啊!”了一声。
“病人没叫你叫什么?”医生冷冷地回头瞪陆肖一眼。
这里是一家里方宅很近的私人医疗所,最近才开张的。陆肖是怕耽误方路杰治伤才硬着头皮进来这里,可没想到里面的是这么个医生在坐诊。方路杰自出了方宅之后就平静下来了,仿佛之前那个撕心裂肺喊叫悲愤的人不是他。现在他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有些空洞。那医生动作倒是很快,方路杰一个姿势还没换,他就已经消毒上药包扎全部处理好了。
对着大街而开的那扇窗此时正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天空原来早已经大亮。
一条车队突然轰鸣着从窗前驶过去,车头上挂着将军府的旗帜,而车队后面,竟然跟着两排整齐划一的步兵。方路杰眼神稍微游移了一下,他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那是张并生的车队,他看见了!
一种能让他全身发抖的猜测此时从脑海里生出来,方路杰攥紧手指,脸色深沉得就像浸泡在黑夜中。
第七章
“方会长,我来这里的目的不多说,你自己想好了没有?”
张并生一身正气的白色少将军服,高大威严的姿态在方家大客厅上坐着,一条腿翘着,精锐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方万崇。他此刻就像变了一个人,表面上笑得和蔼,内心里和当初看着被鞭打的方路杰,心痛地说,“我看你受苦,我心里也受苦,这些苦是我应得的”的张并生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方万崇不愧是多年在商海中打拼的人物,尽管此刻处处受面前这人的压制胁迫,但表面上依然淡如清风,不带半点惶恐。“张少将军,我是老了,这徽兴商行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商号。您将军府的高枝我们实在攀不上。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哦?那您那位漂亮的蓝姨太太真就不管了?她犯的可是私贩鸦片,数量那么大,要枪毙的。当然了,你可以不顾那蓝姨太,但是她怀里那个刚满周岁的儿子也不要了?稽查处的人可是照顾得周全,怕那没满周岁的孩子离了娘就活不了,所以连你们小少爷一起请进了稽查处的。这不需要我提醒你了吧?”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悠然的姿态斜视着堂上脸色微变的方万崇。
方万崇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是那是从前。现在他有家有儿女,当年那样的气魄要拿出来着实是不容易。他站在厅中,面对摆明了欺压而来的张并生充满了愤怒,还有对那刚出世的儿子的牵挂。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那上面还残留着长子方路杰的血。鲜红的,刺得他眼睛发痛。张并生几乎是在方路杰一出门,后脚就压上门来的。
方万崇一时忍痛,冷淡地对张并生说:“少将军,你再多说也无益,您请回吧。”
“方会长,你明知道只要跟我将军府合作,稽查处的人自然是不敢难为你们蓝姨太和小少爷的,但你为什么就是要这么冥顽不灵呢?将军府又不是黑店,你怕什么。不过是给你徽兴商行更大的生意渠道和利润,你何乐而不为。而且现在做生意的,没点靠山难做久的。方会长明白人,难道会不知道?”
“少将军,我徽兴商行手下十二家分行所做的每一笔买卖政府都是有据有凭,清白买卖,不需要靠山,您就不用挂心了。”
见方万崇依然是一副淡漠样子,不肯低头。张并生居然不是怎么生气。他悠然地端着茶杯,右手执着杯盖慢慢地把飘在眼底的茶叶轻轻扫开。“听说方会长当年的那位大夫人可是有名的贤内助。叫蒋青梅,字琬韵,祖籍河南。对不对?可惜天妒红颜,命薄,去年病故了。方会长估计是因此就对她留下的儿子分外爱惜吧。”
“那个逆子我早已经逐出家门,张少将军说笑了。”
“哼!”张并生冷笑一声,“那会长您大概对这个孩子没多大情分了?”
“不错。”
“方会长,这里没外人,咱们还是敞开来谈吧。”方万崇始终不松口的态度终于使张并生失去了耐心,他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一双眼抬起来深沉地盯着方万崇。“方会长怎么那么糊涂呢?刚才方路杰不是来过嘛。他反正是你不要的孩子,又是洪帮的重要人物。像私贩鸦片这样的事情还是他比较适合做对不对?你刚才怎么不押住他?等我一来,这罪名他不担也得担。”
“我们是本分生意人,对各中恩怨不愿插手。少将军找到我自然是竹篮打水。”
“你不要跳开话题,你说你为什么不拦住方路杰?!”张并生此时俨然微怒了,语气中带着阴狠。“方会长果然爱子心切得很。”
“哼,您当我方某人是什么人?方路杰已经不是我方家的人,我不屑跟他沾上半点瓜葛,就算是利用,我也不屑。”
“方会长,您说这话我可不信。做生意的人,多少是不留情的。对没有价值的人,更不可能计较什么道义情面。方会长是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了。”
“张少将军,我言尽于此,您信不信都是您的事情。其他的,我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方家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劳您将军府来操心了。”
“好!——方万崇,算你够狠。连自己老来得子都可以不管不顾。你果然是够狠。”张并生脸上笑得格外阴狠,那一股笑意任何人看了都会要忍不住心底发寒。
管家方叔被一众士兵拦在大厅之外,张并生和方万崇谈话的客厅现在俨然铜墙铁壁,重重包围着张并生的士兵,其他任何人都难以靠近一步。管家急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忧虑地在大厅之外来回踱步。张并生不是第一次来,他是有目的的。上次蓝姨太的事情根本就是他伙同稽查处无中生有,为的就是要方万崇低头。世道就是如此,只要手里有权利,就算是黑的,也照样能变成白的。何况只是诬陷一个小小的商会会长。
管家心中焦急得不知所措,只能不断地朝大厅里张望。
“本来我也不想来硬的,好歹是合作,你徽兴商会还能从中得一些好处。但现在既然方会长这么有骨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现在我就把方家大院封了,将你这府里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全部带回将军府审讯处。”他站起来,对方万崇笑一声。“方路杰以前呆过我将军府的审讯处,熟得很。只要我把这消息往大街上一贴,不怕他不来。”
方万崇此时的冷静终于崩溃,看着张并生大吼一声:“张并生你不要太嚣张!凭你将军府有什么权利乱抓我方家的人?!”
“没有?”张并生眉梢挑起,极自信地看着方万崇,他从衣袋中取出一张纸,展开:“看清楚,这是现任的金总理亲自签发的委任状,要严令稽查鸦片走私,凡是涉及鸦片的一干人事,均由我将军府全权处理。全权处理——方会长还认为我没有权利动你方家么?”
“张!并!生!”方万崇双手攥拳,那一吼气的全身发颤。
“你吼也没有用——除非你现在答应同我合作,乖乖叫人送消息给方路杰,让他立刻回来这里……”他冷漠地笑一笑,脸上那一抹冷酷越发彰显。“我的目的主要是对付洪帮,也不是一定要动方路杰。你其实也不必这么紧张的……”
张并生的眼角余光里突然瞥见大门处闯进来的一道人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人就在这里,不劳少将军送消息了。”方路杰意外地回来了这里。依然是那张清俊的脸,神色淡然得不带半点波动。
见到突然又闯回来的方路杰,方万崇心里一凛,脸上痛苦了一下,露出极心痛和悲愤的情绪。他咬牙别过头不忍去看方路杰,知道说任何话都已经晚了,只能默默无言。
偏偏这时方路杰走到他面前来,双手握起他直发颤的右手。
方路杰眼睛微红,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方万崇终于忍不住,悲愤地摔开他的手:“为什么要回来?!!!”一股心酸从方万崇心里蹿升出来,这个多年冷硬的半百老人终于当着众人湿红了双眼,他似乎喘不过气来,胸脯上下起伏,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断地攥紧再攥紧。
方路杰苦涩地笑一声:“方会长真是糊涂,跟将军府合作,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别家想求这样的机会还求不到呢。”
可是方万崇对他辛瑟地摇头:“你不是我方万崇的儿子,我方家也不想沾你半点的光。你没有必要回来。”
方路杰突然笑出声,脸上悲痛。他眼眶已然通红,泪水在下眼帘晃动:“那就当路杰沾方家的光,反正已经沾了方家十九年了,不多这一次。”之前受的辛酸苦楚似乎都可以了结,所有悲伤无奈到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方路杰心里颤抖,他觉得自己突然重新获得了上天的垂爱,他知道,他的父亲仍然在不顾一切地爱他,保护他。忘了处境如何,方路杰从心里笑得动容。
见他笑的那么从容,方万崇更加无法自控:“你走!走!——”
此时一直不声不响的张并生终于开口,语气就像看完戏后来的戏评。“现在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方路杰就是想走,我也不准。”
“我不走,张并生,你尽管放心。”方路杰此时回过头,一双黑灼石般明亮的瞳孔望着张并生。“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找来,我当然不会辜负你。你想要一个机会来向你父亲证明你,我也想要一个机会来向洪帮证明我。”
张并生双眼阴冷地眯了一下,透出一股强烈的防备:“我知道你聪明,只要你打定决心,世上只怕少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可是方路杰你不要自命清高,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凭当初在审讯处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就断定你也是个手段冷酷的人,只不过你还没被逼到那一步。真要逼到了那一步,方路杰,我知道你会比我更阴更狠。”他停顿一下,眼中渐渐透出杀气。“但是再聪明的人,活着才叫聪明——我不信一个死人能跟我斗智斗勇!”
第八章
将军府的黑色汽车一路碾压着清晨的空气,在街道上连带出难以名状的动荡。天空原本晴朗,已经露出了太阳的光芒。但是此刻突然间浓云上涌,阴阴沉沉地压了下来。
是不是心中始终凝结着一种无法排解的孤独,所以勉强自己混迹在这个世界当中。方路杰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心里平平静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现在他管外面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叫风景,是风景,是因为有心欣赏。他现在看着外面鲜活的世界,觉得心情其实都是自己给的,想开了,那什么都是心情,想不开,什么都是拘束。
他回头,目视着身边冷漠不语的张并生。“现在我跟你回去,多半没有机会再出来了吧?”
“你觉得呢?”张并生冷漠地低声答。
方路杰笑笑:“大概是没机会了,可是我不喜欢你那里。”他又转过头去看车窗外急促飞过的事物,眼里渐渐萌生一丝悲叹。“我以前一直相信,只要我不害人,别人就不会害人。只要大家都不害人,就没有人会受伤害。”
“现在你还这么觉得?”
“现在我明白多了,我不害人,别人照样会受伤害。无论我做什么,世界不会变化,我只是这沧海中渺小一粟,我不可能改变世界。”
“你现在才想通又怎么样?反正你已经落在我手里,就算你现在想通了,要做害人的那一方,也已经没有机会了。方路杰,我不会给你机会翻身。”张并生回过头望着方路杰,乌黑的眼深不见底。“我不会的,再也不会。”
方路杰笑一笑:“这话说的好奇怪,你给过我机会么?”
“我不知道,但是至少过去我心里有给过。”
“噢,你还是唯心主义。”
“嗯,差不多,从我进入这大上海,我的仁慈心就只剩下想象了。”他顿一下,饶有兴趣地望着方路杰始终淡淡微笑的脸。他抬起手背,在方路杰脸上轻轻拂过:“你有没有发现,你面对敌人时会笑了——这是你在改变了,你在变,你在渐渐学习虚伪和暗算。面对敌人时,笑容是最好的防御和武器。”
方路杰稍微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瞬的挣扎,随即继续之前的表情:“是,你不提我还注意不到。”
“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只是你比我运气好,换你在我这个位置,你今天更可能当场杀了我。方路杰,你内里就是这么狠心的人——听过那句话吗——骗子最了解骗子,我不会看错你。”
“也许吧,也许你真的很了解我,而我心里大概也是接受这种认知的。所以每次不管我们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都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聊天对话。我不会对你吼,不会对你感到愤怒,不会觉得你过分,也不会对你产生怜悯和愧疚。”
张并生突然笑出一声,突然挺起身往前来,半折过身从正面对着方路杰:“方路杰,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听你说这样的话还是会觉得心里疼?我是不是很下贱,怎么难过就怎么走?”
“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你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自己能绑得住自己。就好像你一直做的那样,就算心里多么想给我生路,但是行动上不会有半点迟疑。”
张并生突然沉默了,眼神渐渐在沉痛中没落。他用失落而伤感的眼神看着方路杰。“路杰,我其实不想这样的……我生在这个位置,我没的选。”
“选不选的还不是自己的事情么,我们心里越是想走的那条路,其实多半是最不想走的。你说你不想这样,其实你是十分愿意现在这样的局面。你说的,骗子最了解骗子。我们心里向往的路,只是因为走不到而已,是妄想,妄想多了就会觉得美妙。你没发现么?你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你一定知道你不想要什么。这就是人啊,无休无止的争斗就是从这里不断衍生出来的。大概事实就是,人性本恶。所有的善都是我们编出来骗自己和世界的。”
“不,你不要这么想。这话我可以说,但是你自己不可以说!”张并生突然地低吼了一声,眼神接近崩溃而凶狠。
方路杰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说?”他微微向前靠近张并生,深重的眼睛盯着他。“是因为你觉得你眼睛里能看到的最后一点光在我这儿,而你不愿意这点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