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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时代 下——by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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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很难相处的,同张并生比起来,自己所拥有的父爱简直是奢侈。

等张并生走后,方路杰试探着动了一下。还好,没人跑来阻止他。

于是他慢慢低下头,把面孔垂到被绑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手掌在铁打的拥挤的手铐中有些困难地翻过来,手指够着纱布的上面,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纱布上的药棉已经和伤口凝在一起,纱布每往下拉一点,眼睛上就传来直接刺激大脑和神经的痛。最后他把纱布完全拉下来,一圈白布缠在脖子上。因为撕开了伤口,血又开始顺着半张脸往下淌。

“你这小子怎么不听话,不是叫你别回来,回来我也不认账的嘛……”蒋青云被绑在墙壁的镣铐上,他叹气,布满血污的头颅勉强抬起来看着方路杰。

“……”方路杰张了一下口,试探了几次却没有能说出话来。最后他只好放弃,用伤感的眼神看着蒋青云:“我该、”他顿一下,声音里充满呼之欲出的情感。“我该叫您、叫您什么?”

蒋青云笑了一下,那张脸看上去非常地慈爱和温和。“你娘是我妹妹,你该叫我舅舅。”河南人豪爽的率性在这个粗矿的汉子身上表现得很酣畅,他声音浑厚粗陈,是那种在什么都没有的远古时代也可以完全靠体能撑起自己家庭的高大男人。他笑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就你娘一个妹子,爹娘膝下就我们一对儿女。我大你娘一岁,我十岁的时候爹带着一家人来过上海,那之后第九年你娘遇到了你爹,不久后成婚了。再过一年就有你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你一岁半岁那年的有天夜里我抱过你,你很听你娘的话,瞪大眼睛叫我舅舅。”

“一岁半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方路杰因为是坐着,要看蒋青云就必须抬起头和眼。可是眼睛疼的厉害,他总本能地颤动着受伤的左眼,可是根本睁不开,反而使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摩擦着脑子的可怕痛觉不断加深。分不清是痛狠了还是心里触动了,没受伤的那只眼睛渐渐迷蒙起来,潮湿的水汽不断地堆积。方路杰突然很焦躁,手被绑住,没办法擦掉阻碍了视线的泪水,另外那只眼睛更痛的无法无天,血还在不停地滴下来。

“舅舅……”

方路杰忙乱地在肩膀和手臂上蹭掉那些碍事的血和泪,想尽力去看清楚舅舅的样貌。可是他越擦眼睛越模糊,血红的一片。他心里急,就更加忙乱地去蹭脸上的血和泪,可偏偏越忙越乱,视线不断地模糊和不堪。

蒋青云忍不住劝他:“别擦了,舅舅长得不好看,模糊点儿好。”

“不,我想看清您。”

“有什么好看的,舅舅又没对你好过,上回还那么用鞭子打你呢。那次舅舅其实心里挺过不去的,你不怪舅舅?”

“不怪,不怪。”方路杰把脸孔用力在肩头蹭了一下,视线终于稍微清晰了。他用力摇了摇头,用一只眼睛艰难地看着眼前的亲人。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就算在这之前从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舅舅,可是在知道的那一瞬间,血液中沉默多年的感情就是会一瞬间翻涌萌发,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强烈地灌注到四肢百骸。方路杰现在非常地恨身下这把拘束住了他的椅子,他想站来,想走过去亲手摸一摸他舅舅的脸,想近近地听他说话,想抱着他哭一场。

“小杰,我是个特务出身的人,我这个人干的最多的就是翻脸不认人。可是我就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这个小侄子,所以你得多爱惜自己啊,不然舅舅可是要伤心的。”他停顿了一下,闭起眼睛左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张敬回来了,我懂他做事的手段。舅舅这辈子没机会疼你,下辈子有机会再补了。”

方路杰心脏沉痛地一紧,那一下他差点眼前黑下去。“不,舅舅,不要!”

“傻孩子,舅舅迟早是这个结果,反正都是一样,总不能还害你对不对?”他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即使受了伤,全身依然劲硕刚硬,从撕破的囚服依然可以看到他肩膀周围充满爆发力的肌肉和筋腱。最后他终于用一双严肃的眼睛看着方路杰,深深地看着:“小杰,你舅舅干这行这辈子就注定是这样的,我知道你这孩子想的多,所以先说好,你不许想不开,舅舅怎么样都跟你无关,知道?”

“不行,舅舅,你别这样,我求你你别这么做,求你了舅舅!”

方路杰慌了,在椅子里强烈地挣扎起来。椅子脚是和地面的铆钉连着的,他怎么挣,都纹丝不动。“舅舅,你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说好不好。”见挣脱无望,方路杰努力冷静下来,乌黑的眼睛拼命地望着蒋青云。“我们好好说,真的,不到那一步不要放弃,我能救你,真的,你不要乱来,那样只会后悔莫及!”

蒋青云笑了,温然地摇摇头。“舅舅也累了,也就是放心不下你而已。你听我话,啊?好好把你那脾气改改,好好活。不然舅舅到了哪儿……”蒋青云到这里眼睛红了,粗陈的嗓音发紧和沙哑。他咽了口水,强行吸收了眼里的水汽。他重新整理表情,重新在在那张粗犷而刚毅的脸上填满笑容:“好孩子,把眼睛闭上。”

“不!!!——”方路杰大声吼,像是抓住生命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死命睁着眼。他不顾左眼的伤痛,用力睁着,血红的瞳孔曝露在空气里。

蒋青云挂着笑容的脸孔心痛了,粗重的眉毛皱着。“你挨打的时候还不想张并生看呢,你待舅舅还不如待张并生?”

“不是的……”受伤的瞳孔支持不住,就连另外一只眼睛也跟着仿佛要瞎了一样。方路杰忍得直抖,死撑着不肯眨眼,但是极限到来时眼前瞬间变红,然后彻底黑了。在那一瞬间他听到面前传来猛烈的撞击声,然后他整个的世界都仿佛在这撞击声里震颤——这个出生在河南的汉子,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这个威武不屈的舅舅——他用全部的爆发力后脑撞向了后面的墙壁。他在这座囚牢的墙壁上撞碎了自己的头颅,鲜红的血深深地溅散,一部分泼洒到了空气里,一部分深深地留在了那道墙壁里,还有一部分,永远地沉淀进方路杰的心里。

方路杰终于垂下头,深深地垂下去。他紧握着的手终于松开,可是他全身的脊梁却如同被卡车拉扯着般绷紧,死亡面前他只能同自己较量,那种亲眼面对亲人悲壮死去的痛苦在他身体里面像一头暴走的野兽,仿佛要顶破他的脊梁,仿佛要从他身体里挣脱出来……

绷紧到极限的身体不知道僵硬了多久,然后他肩头才颤了一下,再也无法掩饰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挣出来。

第十三章

张并生不清楚远在重庆的张敬为什么回来得这么突然,他感到一股隐约的压迫和紧张,仿佛父亲张敬的突然回归将要掀起一场风暴。

将军府大楼的主楼是一栋西式的白色别墅,中央二楼就是张敬办公开会的地方。那里每天有张敬走之前留下的专职警务员打扫和整理,即使他人不在,除了那个警务员,其他人包括家人亲属都是不可以靠近的。现在张敬回来了,有他的传唤,张并生才有走进去的机会。

二楼会议厅的光线并不好,张敬独自一人时也没有开灯的习惯。经过警务员通报,张并生才走进第一道门,到里面再亲手推开第二道内门。

红木的庄严大门一推开,里面呈现出来的是整齐排布的红木雕花座椅,中间围着一张长长的红木会议桌。天鹅绒的窗帘从两面的墙壁上挂下来,垂到地面上,把两边的墙壁和窗扇完全遮住。张敬钟爱红木家具,对花纹雕工也甚为讲究。这里的每一把椅子和上面的花纹都是他层层挑选出来的。每一张看上去都一样,可是每一张都独特而昂贵,大气中用一股高高在上而不近人情的气味衬托着他威严的权势和地位。

张并生还记得,上一回他进来这里是得知大哥死讯的那次。

“来了?”

“是,将军。”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回来的这么突然?”

“不敢,将军。”

“有什么不敢的,我们不是父子嘛。”

相传张敬的眼睛是可以夜视的,早年特训中锻造出一双即使在黑夜中也可以畅行无阻的夜视眼。此刻屋内光线昏暗,张并生刚从明亮的外堂进来,眼睛适应不了环境,只能勉强看清张敬正坐在一直属于他的那张红木将军椅中,高大威严的身躯只看清一张模糊的轮廓。他站在原地一会儿,眼睛开始适应这里的昏暗,然后他才知道张敬正坐在椅子里微微垂着视线,手中一支笔正刷刷地批改着公文。

张并生双手垂在身侧,军姿站得端正。

张敬不说话,他也不敢开口。于是就这么沉默着,他只能等他的父亲什么时候忙完手中的事情,想起他这个儿子时才可以动和说话。

一摞文件批下来已经过了将近半个钟头,张敬这时才整理了一下文件,收了笔。他抬起头,看到依然还站在面前、连姿势都没变过丝毫的张并生,像是微微惊讶地:“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这里这么多椅子,没有你喜欢的?”

“谢将军。”他顿了一下,在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子里坐了,上半身依然保持着军姿的端正。

“方路杰现在在审讯处?你怎么抓回来的?他上回不是被人救走了吗?”

“他舅舅在这里,所以他不能不会来。”

“你说蒋军管啊?嗯,早些年我还是很看重这个人的,有手段,有魄力,是个很得力的助手——你等下回去好好安葬他。”

张并生惊了一下,抬头看向张敬:“将军真的要杀他?可是他那里还有很多重要的情报没有问出来。”

“他已经死了,就在你转背不久,当着方路杰的面一头撞死的。”

张并生心里猛地惊慌起来,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抱歉将军,是我失职。”张并生低下头,心怦怦跳的杂乱无章,耳边也有些混乱和轰鸣。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犯了这么大的错,张敬会怎么处置?

“没关系,蒋军管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所以就算他活着也问不出什么,所以他是死是活没多大区别。倒是方路杰,你看好他。”

“看好?”张并生怔了一下,不太理解地。“将军不是让我限期了结他吗?”

张敬坐在椅子里,头往后靠着,眼睛闭起。他习惯这样休息,一般到这时他就不喜欢说话了。

张并生心里有些慌乱,知道自己大概触到父亲的某些逆鳞了。他轻轻地站起来,对张敬敬一个军礼。“将军,没有其他吩咐我先下去了。

“嗯。”张敬闭着眼睛点一点头。

出来张敬的会议厅,张并生站在外面深深地吐了口气,外面窗户进来的冷风一吹,他忍不住全身冷的颤了一下。到这时才发现,原来后背不知不觉已经出了潮热的一层大汗。这样的天气里出来这么一身汗,简直就不可思议。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战场上惨战了一番回来一样,全身心疲惫不堪。

这时突然想起蒋军管一头撞死的事情,张并生顾不得一身的汗,连衣服都无心换,飞快地朝洞察楼去。

原本猜测张敬已经知道这件事,那么应该已经命人处理过现场。可是张并生一进审讯处的门,对面墙上直扎进人眼的血红和一具仍然吊着的尸体令他神经一凛,惊得颤了一下。可是方路杰不见了,椅子上空空的,扶手上面残留着血迹。

“少将军,方路杰已经由将军派人带走了。蒋军管您要怎么处理?”

新来的军管走上来向张并生报告了情况,低着头,看上去年纪不大。张并生回头看他:“蒋军管厚葬,还有,方路杰被带到哪儿了?”

他其实并不指望能从面前这个人口中知道方路杰的下落,他的父亲做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的心思,也是他已被难以揣测的。只是方路杰这次被带走,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着他心里反而轻松了。终于不用他自己亲自面对那些事情。方路杰在父亲手里死了也好,好过他以后还要愧疚和难过。

——“方路杰在后面的牢房里面,将军叫了医生在给他看眼伤。说那好好的一个俊秀,瞎了的话可惜了。”

给方路杰看伤的医生是日本人,牢房里外都有人守着,张并生想进去,却意外地被人拦住。“少将军,您这时候进去会影响治疗的,那位斋藤先生带来的医生是日本有名的,但是人家进去前命令过不要任何人进去打扰。将军同意了的。”

张并生怔了一下,沉声问:“你说的斋藤,是指斋藤健一?”

“是的,就是那位武道大师。”

心里猛的豁然开朗了,张并生突然明白了。虽然不清楚方路杰和斋藤健一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心里大概知道一点,父亲并不打算杀他了。

牢房中的环境原本应该是潮湿阴暗又脏乱不堪的,可是现在方路杰所在的那间牢室特别打扫过,还添了一张简单的床铺。给方路杰看眼睛的医生就是上次在方宅不远处给他看手臂伤口的那位。他中文说的好,当时谁也没想到他是一个日本人。

等重新给方路杰眼睛层层裹上纱布,田原成把医具收起来,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伤口很深,眼球伤的很严重,复原的几率不大。但是如果照料得好,还是可以保留一点视力。”方路杰眼睛又完全用纱布缠住了,他看不见田原,但是听着他说话的口音还是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日本人。

“田原君,非常谢谢你,明知道你隐居在中国,但是为了徒弟,还是勉强你出诊来,实在抱歉了。”斋藤健一抱着手臂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到最后一刻才开口道了谢。

“没关系,反正他本来就是我的病人。我并不勉强。”田原成看上去很冷淡,非常的疏远。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很早之前就这样了。而且他和斋藤健一某些方面其实很像,如果他打心里不愿意,那么也没人能够勉强他。

送走田原成,斋藤健一才在方路杰床前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抱着手臂认真地审视在方路杰的脸。

第十四章

方路杰躺在床上,脸微微侧过来对着斋藤。“老师,对不起。”

斋藤笑一笑,正气的面孔上带着仁慈的祥和。“不碍事,你遇到困难能想到我,我觉得很欣慰,这证明你真的把我当老师。”斋藤很和蔼的,一身和服端正而大气的坐着。他看方路杰蒙着双眼的脸孔依然带着种黯然,微微张开的口却说不出话,于是接着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觉得你利用了我,心里会想不开。可是你要明白,老师帮助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出了事却不肯知会我,那才不应该。”

方路杰在跟张并生回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将军府那么靠近租界,斋藤健一虽然不关心政治,但是各界的消息一定还是留心的。所以斋藤健一就是他被抓之后手里最后的底牌。他心里觉得对不起斋藤,另一方面也明白自己已经陷进什么里面去了。张并生说他蠢,他实际上一点也不对不对?他给自己留了后路,他知道利用别人了,他已经深深地陷进这个世界灰暗的一片里面了,他和张并生、和段启、和张敬都没有区别了。

“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好,你问。”

双眼被纱布蒙着,堵在一片昏暗的世界里。方路杰张开口微弱地吸了一口气,心脏通向外界的出口像被咸涩的海水给阻塞了一样。“老师,您怎么定义一个人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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