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竞天择,这永远是时代不变的真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道理在世界上盛行了千万年,从来没有变过。没人能挑战它的权威性,也没人能够扳倒这个真理。
“这么说,您支持那个不择手段的人?”黑暗的世界给了方路杰短暂的安宁的感觉,让他觉得找到可以躲藏的容身之地。
如果眼睛看得见,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和斋藤讨论现在的话题。
斋藤抱着手臂,眼睛闭起来,仿佛开始在思考着什么。“其实我也说不好,没有哪位哲人能真正地论述这其中的对错。但是就目前这个时代的角度来看,我其实是支持态度的。”斋藤停顿了一下,思想慢慢在回忆中逡巡。“我在最初修行武道之时,我只是众多新人中不起眼的一个。我的老师给了我们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他将从我们三百个人中挑选出三个作为他真正的弟子。你知道,我们三百个人都是为了成为老师真正的弟子而来的,可是名额却只有三个。一年之后的那场挑选终于来了,我成为了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一年的角逐,成为那百里挑一的那个人。这个过程和结果无可厚非,但是在那落选的二百多人眼里,我其实是残忍的,因为我夺走了他们的梦想、占据了他们的机会。上天分给每个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可是差距必须要有,这就是人生。我不赞同不择手段地做事,可是当你面对的就是那种抉择时,当你没的选时,我想我是赞同的。”说完话,斋藤很惆怅地吸了口气,头微微仰起来,像是在探寻着宇宙的奥秘。“这些东西太深奥了,以我的修为还论述不好。路杰,我知道你现在陷进苦恼和挣扎中,可是很抱歉,我现在帮不了你,你只能靠自己去探索。”
“我知道,谢谢您。”
“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方路杰落魄地摇了摇头。舅舅已经去了,他没有奋斗和努力的目标。一切都是枉然了。
“没有也不要紧,剩下的交给我吧。我和你们政府总理的一位朋友有些私交,他可以代我向张将军开口,以他的面子,张将军不至于难为你。你的事情前因后果我不太清楚,但是这次是个机会,你可以和将军府彻底脱开关系。但是同样的,你也不能再和洪帮有瓜葛,不然将军府这趟浑水,你还得陷进来。”
“谢谢您为我做这么多,但是,洪帮我却是已经下决心不再离开。”
“这么有决心?”斋藤看着方路杰带着坚定的表情,脸上忍不住笑了。“是为了现在的那位帮主,程潜吗?”
方路杰表情迅速地僵了一下,有种大庭广众突然被脱光的感觉。手在被子下面忍不住攥起来,忍住慌乱:“他,值得洪帮每一个人为他赴汤蹈火,他是个很出色和睿智的一帮之主……”
“嗯,我看得出来。”斋藤仍然笑一笑,脸上却带着一种了然的慈爱。他突然压低声音,轻轻地说:“也是一个很好的爱人吧?”
“斋藤老师,您!……”方路杰猛然像夜行生物突然被扔到阳光下一般,脸上不禁慌乱。
斋藤慈爱地笑一笑,拍一拍方路杰肩头:“你不要慌张,这样的事情在我的国家并不少见。只是中国人思想保守,不太容易接受。我是一个开放的人,而且我很早以前就知道,即使不是异性,之间也是有爱情的。只不过在中国这条路格外难走,这我也是知道的,所以你要有所准备。”
斋藤的话猛然使他想起了江绩,似乎在不久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第十五章
斋藤的势力远比方路杰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简直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在斋藤来看望他的第二天,将军府的审讯处大门就对他打开,那个新来接替蒋青云的军管拿了干净衣物给方路杰换上,还十分小心地帮他洗脸整理形容。
“你眼睛完全看不见,就不要见外了。”那军管似乎有一种和蒋青云很相似的感觉,方路杰本来一时想不出来,但是忽然就想到了。是热心,一种很特殊的热心。一般人热心热在脸上,他们热心热在心里,但是脸上一定是习惯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味道,让你觉得他只是在奉命行事,没想多照顾你。
方路杰确实眼睛看不见,只好完全由那位军管照顾着,把被血污弄脏的衣服换下来,然后擦洗了脸面和双手,最后还梳理了头发。
方路杰换洗干净,除了双眼蒙着白纱布,其他看上去都和过去那个少年俊秀的方路杰没什么区别,人看上去清朗朗的,带着一股子安静、却很有力量的感觉。但是实际上他心里面变化了多少,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人都是这样,外表的变化总赶不上心理来的巨大和迅速。这短短的几天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不,不是脱胎换骨,应该说是从里到外,都腐朽了。
“方少爷可能还不知道吧?蒋军管已经由我们少将军亲自厚葬了,在南山园的墓地里。那里风水好,多少有钱人家想在里面买一块地都不容易。”
方路杰蒙着双眼的脸孔微微垂下来一点,点了一下头:“谢谢你,我知道了。”
“等一下就由我送您出去了,我们将军和少将军忙,礼数上要不周了。”
“没事,我其实就是个囚犯,用不着礼数。”方路杰话里有话,不肯给台阶。
那新来军管倒是淡然,也不在那上面计较,转了个话题。“您以前来过应该知道的,我们这儿有个死规定,就是凡是进到这里,都得先打二十鞭。”
“我记得,不过这次你没打。”
“对,不过我不是忘记,而是将军老早就吩咐过的,如果再是方少爷来了,那鞭子就可以免了。”这个军管是个很会盘算和周旋的人,事情已经出来,他就是能够找出一些细枝末节,顺水人情不断地做着,让你记得他上头的好。
“这我知道了,代我谢谢将军。”
“其实啊,我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知道您该知道的东西,虽然您来到这里受了委屈,但是将军府不会可以隐瞒你什么。”
“军管,你是想提醒我,我身边其实有人一直在瞒着我对不对?”
军管笑了一笑:“这话我不好说,您自己心里掂量。”
方路杰沉默了一下,抬起头面对着军管:“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方路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会那么容易受到离间,怀疑自己人。”
“这话说的对,自己人最值得信了。呵呵。——好了,我送您出去吧,您‘自己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方路杰到这时心里唐突地跳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洪帮的人来了?”
应该不可能的才对,这里要进来得靠租界的关系,可是现在程潜又不在上海,洪帮上下应该没有人能用的了这条关系才对。
军管似笑非笑地,眼睛看着方路杰:“反正是方少爷自己人,您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说不定啊,有惊喜。”
第十六章
将军府的大门外停驻了一条车队,中间的车子有十二个人小队包围着,把周围的人同这辆车子完全隔离开。程潜平时的护卫队就是这十二个人,一般很少动,就是在关键的出行当中会特意派出来。
方路杰眼睛看不见,由军管扶着走出大门时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但是其实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的,那种在空气中停留着的不一样的味道是其他任何人都模仿不来,也改变不了的。
出了大门,方路杰一个人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多日不见的阳光直直地照着他的脸,那只完好的眼睛虽然也被纱布蒙住,但是却还可以透过那层层白纱感受到天空上突来的刺眼的光感。他微微侧过头,把一只手抬起来稍微挡在眼前。
军管在方路杰身后对他弯了弯腰,笑道:“我就送您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您可以自己走了。”
方路杰喉咙里有种难以言明的东西阻塞了一下,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天上的光线,手放下来,脸孔正对着前方,但是脚步却仿佛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迈出去。
不远处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方路杰心里突然地紧了一下。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不动地站着。面前似乎同时过来很多的人,脚步很轻,也很有秩序,而那些人中间围着的,是与他们所有人都明显区分开来的人。面前黑了一下,似乎有身影已经覆盖到面前。当他闻到那种很熟悉的烟草味道时,他心里到这一刻终于坦然了,微微抬头笑了一下:“潜哥?”
阳光之下,程潜秉着呼吸站立,刚毅的成熟男性的面孔上凝固着一种深沉的灰暗。过了一会儿他才稳住了呼吸,回答:“嗯,是我。”他停顿了一下,手抬起来在方路杰脸颊附近犹豫了一下,接着放到方路杰肩上,“眼睛怎么样?”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还可以保住部分视力。”
“那就好。”程潜叹了口气。
方路杰忍不住笑了一下,面孔像清晨挣出地平线的朝阳一样。“我快成瞎子了还好啊?”
“没关系,有我在。只要你还活着,就成。你知不知道,我几乎以为你这次必死无疑?”
“怎么会呢,我也不是那种会乖乖等死的人。”然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头微微仰起来对着程潜,用力吸了口气:“你回来了啊!”
程潜不知道是怎么了,身体重心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口竟然发现自己无力说话。
“嗯……”程潜硬着喉咙应了一声,然后才缓过来一样,对着方路杰大大地笑开了:“也欢迎你回来!”阳光下,程潜脸上笑得勉强,用毅力支撑着一股坚定的冷静。最后他张开手臂满满地把面前的人拥进怀里,双手带着颤动的力道紧紧包裹着方路杰的肩背。
方路杰被程潜紧紧抱住,他看不到程潜此刻的表情,可是他感觉到他此刻强烈的激动。程潜的力道大得有些不能招架,胸膛像是要窒息一样紧紧地被包围着。可是他安心地笑了一下,由着程潜这样大力地拥着他。世界似乎到这一刻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像每一次心累到不行的时候,程潜就会出现在身边,像现在这样深沉地给他可以依靠的臂膀。方路杰沉浸在此刻暖融融的阳光下,也沉浸在程潜给的温暖里。他感到程潜稍微动了一下,声音贴着他耳边轻轻传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方路杰陶醉地笑了:“不晚。”
“不,晚了!”
“呵呵!”
“你笑什么?”
“笑你像个小孩儿,又任性又固执。”
“我就任性了,除了你,别人我还不愿意对他任性。”
方路杰心里暖融融的,手却轻轻推推程潜:“放开了。”
“不放!”程潜固执着,双手包的更紧了。
方路杰轻轻拍拍程潜后背:“该放开了,兄弟们在看着,别让他们多想。嗯?”
“路杰,你记住,总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和你手牵手站在上海的人潮街头。”
程潜突然放开方路杰,脸上带着稳重的笑容。他拍拍方路杰肩膀,就像拍着帮会里兄弟的肩膀。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死的,我潜堂的下任堂主有这能耐。走,咱们回去。”
春日的彩虹大桥头,阳光从桥上温柔地撒下来。程潜长长的手臂挽着方路杰的肩膀,两个高高的身影在桥上落下一道相互依赖着的影子。春风从他们发梢上飞过去,带着春天来到时独有的温柔动人的情意。
第十七章
方路杰一走进洪帮的济公堂,眼中扑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惨兮兮的人影,赤条条的挂在济公堂堂前的古银杏上。现在是初春,树上的枝叶稀疏,荒凉凉的就像一只朝天伸手的怪物。三堂五社这次来了四十二个人,除了各堂各社的头目,其他人手里都握着一根粗实的圆木棍。那是很早以前就陈列在济公堂中的,一排排整齐威严地摆放着,散发着赤亮的光泽。方路杰从来不知道它们的用途,也无心问过,直到今日亲眼看见。
段启奄奄一息地吊在树上,身上从上到下布满了赤紫的伤痕。他的一双细长的手臂给锁在头顶上,细,却扎实的绳索缠着他手腕两圈,几乎要勒断了那双白玉似的手腕。他双脚沾不到地,脚尖却还能碰到一点点,一个人半死不活地挣扎拖延着,在生死不得之间痛苦徘徊。
“你们杀了我吧!”
初春的天气,空气中多少还铺陈着浓浓的寒气。段启一丝不挂的身子瑟瑟发抖,身上那些赤紫的伤痕就像染花了的布一样,让人看了觉得格外可惜。
“死?行啊,慢慢等着,兄弟们一人一棍子,不信打不死你。”
方路杰慢慢踏过门槛走进来,心里在泛着无声的浪潮,似乎有腐朽的渣滓正随着那浪潮一起渐渐地带着脏兮兮的泡沫涌上来。面前这孩子当初不是特别地怕痛么,一点点的痛他就会像要命一样惨兮兮地含着泪、双眼惊恐,到处张望着想要寻觅到可以躲藏之处。现在是怎么了啊?那么大胆,那么虎视眈眈,痛得要死也不服软一样瞪着在场的所有人。
有人先看到方路杰进来,三步并两步走来。“方哥,毕竟是你潜堂的人,所以还是您亲自来处置的好。”
方路杰一只眼睛已经可以露出来,另一只眼睛还是用药棉贴着。他眼睛受伤,视力总好像下降了不止两倍。看到的范围也小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祝剑,一张丰俊硬朗的面孔正对着他,眼中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味道。方路杰心里猜测的到,今天,段启必死无疑。
“你们已经商量好了吧?我是潜堂主要负责人,出来这样事,我也该担责任吧?”方路杰对祝剑笑一笑,脸上清朗。
祝剑眉头皱了,声音似叹息。他压低了声音:“这次随大哥回来的人不到一半,三堂五社都损失了不少精英,帮里现在很乱。”
方路杰沉默了一下,眼睛朝段启看过去。洪帮表面上是一体的,可是内部的三堂五社其实分的很明,相互间就算不算争斗但也是相互比较的,这次损失了人,各家肯定不平衡,一定有人心里咬牙记恨着的。不仅记恨着段启,也记恨着他方路杰。“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个……”祝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以段启这样大的罪名,最后绝对得不到好死。自古以来各个组织对付内部奸细叛徒都是绝对不会手软仁慈的,各种酷刑数不胜数。“可能是凌迟。”想到稍后肯定方路杰是要在场的,就算不说,他也是要看的。
“那我现在可以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吗?毕竟他叫过我那么长时间的哥。”
祝剑知道方路杰的个性,有时候倔强,把人情看的比天重。“那你去吧。”
方路杰这时候才迈开脚步,走到段启面前。段启脸上给打的不像话,眼睛肿起来,嘴角不停地往外冒着血。他知道方路杰来了,眼睛微微睁开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路杰:“别来看我,我不想看你那张脸。”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我?”
“我就是不想看你那张脸。”
“那你闭着眼睛好了。”
“你!……”段启拗不过方路杰,气愤地瞪一眼,扭过头不看方路杰。“你方大少爷出身好,脑子好,命好,哪一点都比我出色,在我面前你尽管炫耀吧,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