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十六年前的事情,郑克挣激愤不已,灰白色的头发不断颤动。他咬着牙僵持了一下,才慢慢地说:“当年陷害程清的人的脸我到死都记得——就和那个段启长得一模一样!——你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下长得一样的人多了去了,可是那个人也姓段,我查过,段启就是他儿子!!!你说这个人在我洪帮,我能放过他?”
第二十章
春风无限,到处都是一片清澈温润的味道,似乎随着春天的到来,这个人世也跟着容光焕发、生机无限起来。
方路杰对着段启,心里却在这一瞬间里荒凉了。
他突然不知道现在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突然怀疑,自己现在站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是活着的,说不定其实早死了也不一定,现在站在这里的,说不定就是他一缕孤魂而已。
方路杰对着头顶的太阳眨了眨眼睛,昏黄的阳光从半枯的枝叶间照射下来,使他本来就不能清楚看世界的眼睛更加恍惚。等他低头时,他已经看不见东西,给刺眼的光恍的整个人晃了一下。
“方哥,你身体不好,去屋里休息吧,这里的事情我处理。”祝剑早就听过程潜的嘱咐了,只要能找到机会,就尽量让方路杰避开今天的场面。
“不碍事。”方路杰摇摇头,推开祝剑扶他的手。
这时候段启泱泱地笑了一声,看着方路杰身边的祝剑。他不怀好意地:“方哥,咱们刚才的话题还要继续吗?你敢么?”
方路杰当做没有听见这样的威胁,对祝剑说:“你帮我个忙,把段启放下来。”
“方哥!”祝剑知道他最头疼是事情还是发生了,眉毛皱紧了,脸色沉重。
方路杰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是要你不要杀他——他自己犯的罪他自己担,谁都救不了他。只不过,我一直把他当自己弟弟照看,现在弟弟要上路了,做哥哥的不能最后送他一程?前清的死牢里还给断头饭呢,我们这儿连那里都不如?”
祝剑看了方路杰一会儿,皱紧的眉头微微送下来,“既然方哥这么说,那我当然答应,可是我做兄弟的还是要提醒一声,段启这次犯的是重罪,你要送他,得想好自己的后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自己要想好。”
“想什么?想洪帮其他堂口的人会不会借题发挥?你想多了。”
“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听你的,但是还有一点,你们不要出这个济公堂。行吗?”
方路杰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
段启放下来的时候已经站不稳,全身僵硬得像块冰。方路杰脱了自己大衣给他披上,扶着他从众人眼前慢慢走向济公堂的内堂里。
“你就算这么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你不用感激我,你感激孙世昌就行了。”
方路杰扶着段启,让他踩着他的肩膀慢慢爬到大梁的顶上。这间济公堂的一座古建筑,里面的建设样式还是按照古时候的高梁画栋来的,上面横着高高的房梁,藏一个人在上面,根本就不会发现。
“呆在这上面,不到天黑有人来接你,不要下来。现在我能做的已经做了,要是孙世昌的人没有来接你,或者在他来之前你被人发现了,那我都没有办法了,是死是活,看你自己的运气。”方路杰仰头望着段启,脸上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段启趴在上面,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方路杰。
“方哥,你这么逼你自己,为了什么啊?”
方路杰望着他笑了一声,好像正看着一个很幼稚的小孩子。“什么叫逼我自己?才十六岁的小孩儿,懂什么啊?”
古时候建筑有坐北朝南以示富贵之意,前后往往都是开有两道门。
祝剑早就有准备,后面守着的人比前门的还多。方路杰等段启藏好了,自己走到后门的位置,喊了一声:“进来两个人,给我帮点忙。”
他一喊,门口的人听见了,自然走进来两个,都低下头,喊了一声“方哥。”就在那一下子,方路杰借着高一点的优势,从上面给他们后颈一人一记手刀,两个人闷哼一声都倒下去。方路杰看了他们一眼,夸过他们走过去,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里面两个人昏过去了,你们去看看。”
人无缘无故地昏过去当然不大可能,外面的人也不是傻瓜,当时就做好了准备。可是他们没有方路杰快,还没喊出声,就已经重重挨了一记狠踢,当时就抱着肚子抽不过来气。“方哥,你……”
“对不住了。”方路杰走过去,就像个不要命的杀手一样又快又狠,立刻使那几个人也统统躺倒了。
虽然动静不大,但是正门外的祝剑却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等他推门想冲进来,却发现门已经反锁。他心里知道不好,但是首先感觉到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惋惜。他在紧锁的门前悲叹了一瞬,转身叫身后的手下:“撞门——段启可能已经逃出去了。”
方路杰出来后门,眼前就是一大段连绵不绝的红砖的小巷。这巷子就像一条笔直的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阶梯,他每往前跑一步,离这个人世就越远一点。
他的一生为什么要如此地糟糕?他是不是上辈子就做错了什么,所以此生像游魂一样飘忽而不得终日。是不是他这一辈子就算重给一次机会,也注定不能过的正常和安静?就好像天生就不该得好结果,注定要不能得到好下场……方路杰开始是慢慢地跑,接着步伐就快起来,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着,一刻不停,他看着前面漫无尽头的小巷,就像看着自己满满荒唐的人生。
荒唐,他的人生里仅剩下荒唐。
第二十一章
这红砖堆砌的巷子最终还是有尽头,不可能一直绵绵不绝地延续下去。所以当眼前渐渐看得见巷子口笼罩进来的光亮时,方路杰脚步慢慢地放下来。
等到了里巷子口,能够看到外面的春光无限妩媚地照进来时,方路杰渐渐停下了脚。
巷口有人站着的,高高大大的身影就像隆冬的雪原上独树的青松一样,劲硕而刚强。光从他后面投过来,给他身影四周抹了一层均匀辉煌的光芒。程潜看上去就像个了不起的皇帝一样,一身的正气仿佛正受到上天的恩赐和光荣。
方路杰步伐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又重新提起脚步向他走过去。他脸上淡淡地带着微笑,焕发着除夕夜那晚温婉的动人。他里面穿的还是卢丽丝给他织的那件领高袖长、前面带了个口袋的长身毛衣。方路杰把手揣在口袋里,慢慢地朝程潜走过来。走到面对面,两个人贴着不到二十寸的距离面对面望着。
一阵荒凉的沉默,方路杰先开了口:“我发现我怎么长,都长不到你那么高,到什么时候都得抬着头仰望你,呵呵,真不服气。”
要是过去,程潜会开玩笑地说:“你才十九,还有机会再长嘛。”
程潜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他到了私下会开玩笑,会嘻嘻哈哈,会打打闹闹。他从来都会很护着方路杰的感受。
【别咬了,那事你也不愿意的对不对?……别咬,别咬!诶!松开,你不疼我疼诶!……我知道你自己心里难受,过不去,那你咬我还不好?你咬我,我肉厚,疼还好点儿。你这么咬自己我真的受不了……在呢在呢,我在这呢,啊?别难受……谁说我不在乎啊?我吃醋啊!……可是这年头哪个男人不出去花天酒地啊?你跟你朋友那算什么?……我程潜就是再小气,那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儿逼你上死路啊……呐,你想说的我可都听你说完了啊,你怎么报答我啊?……】
阳光此刻从程潜身后照射过来,方路杰抬头望着程潜的脸,心里想,这个人的脸我怎么一直就看不清呢。“程潜,我怎么就一直看不清你呢?”他恍恍惚惚地,探究着看着,探究地问。
“段启呢?”程潜毫无犹豫地跳过方路杰的问题,冷淡地问。脸上看不到表情,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样,威严而不容侵犯。
方路杰眼神黯淡了一下,脸上很失望。他心里缓了一口气,对程潜笑笑:“段启啊——我放他走了。你不是看见了吗?我当着你的面放他跑了。”
这时候从后面追来的祝剑已经跟上来,前前后后百来人把方路杰的进途和退路都封了。
程潜脸色变得难看,抬头对着祝剑:“……”一把枪突然抵住程潜,坚硬的枪口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杀戮的寒气。
“程潜,段启跑了,就刚才,从你面前跑的!”方路杰用枪抵住程潜腹部,脸上阴狠而坚决。“段启跑了你知道吗?就在你面前!放跑他的人是我,你知道的!”
程潜没有料到突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脸色在经历巨大的打击之后变得不可压抑地悲愤和狂怒。“你疯了?!!!”他压低喉咙对方路杰吼叫一声,脸上带着巨大的震惊和不可饶恕的怒火。“我只是问你要段启,你、你拿枪指我!!!”他喉咙里像是塞进了一个坚硬的石块,压迫得他无法正常的发声。
“程潜!你还装?段启——你还要跟我装吗?啊?”方路杰手里死死地攥着枪,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崩溃倒地。
程潜瞪大眼睛,咬牙,唇齿见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没话说了?你不装了?非要我挑明你才肯跟我说实话?”方路杰眼睛里呛着通红的泪意,咬牙不肯哭出来。“我当初真是佩服你啊,你怎么能那么大度呢?但是我方路杰不如你,我没你那么胸怀宽广,抱歉了,你眼光不好,遇到我这样的人。”
“你听我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程潜脸色僵硬,却还是强忍着悲愤,用一张平静的脸孔劝说。可是劝说不会有用的,方路杰的性格他比谁都了解,他认定的事情,到死都不会有回头路。“你这个人一辈子聪明,可就是聪明过头了,把自己都困住。”
祝剑此刻在方路杰身后站着,眼里带着一股灰灰的忧愁。“方哥,你看清楚了,你拿枪指着的,是谁。”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方路杰一手拿着枪,一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你知道你还难过什么?”程潜垂着眼帘,淡淡地望着方路杰。
“谁说我难过?”
“没难过,你哭什么?”
方路杰脸上眼泪一波冲下来,就像溃堤的河口。他有种疯了的感觉,怎么自己沦落到这种为了情争锋叫板的局面里。他望着程潜,就像第一次望着程潜一样。失神了。
“祝剑,段启肯定还……”程潜抬头对祝剑,他心里知道段启应该还留在济公堂,走不远。
“我说他已经跑了!!!”方路杰突然枪提起来,枪托对着程潜额头一记重击。那一下一点都不留情,程潜整个身子晃了一下,鲜红的血泊泊地从头上像小河一样淌下来。
程潜身后十二个人的小队一下子动起来,其中一个人冲上来一手制住方路杰举枪的手,抬高举向天空,另一只手出拳,用力击中方路杰小腹。方路杰眼前一黑,受了痛,身子本能地向下一蜷,这时候颈后又挨了那人手肘一下狠撞,他头部轰然一声,倒到地上。
天空的颜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灰灰的,还发红。
方路杰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微弱地睁开着。他看到程潜站在他上方,周围的人扶着他,把衣服脱下来给他包在头上止血。
可是程潜却好像对血和伤痛没有感觉,他一动不动,任由手下在他周围说话和包扎,而他自己的眼睛却始终向下来,直直地望着地上的他。
方路杰使劲挣扎了一下,眼睛不肯闭上。可是黑暗还是不停像涨潮一样涌上来。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在这样的黑暗里,沉默了。
第二十二章
时代里昏黄的光晕从云端上照射下来,给大地和万物都抹上了一层匀称的暖融融的色调。晨光从东方的窗台上偷偷地溜进来,探头探脑地,在书桌铺开的宣纸上化开薄薄的脚印。每一张宣纸就像一个记录了时光脚印的智者,冷静而公平地观望着这个人世间不断变化着的每一个人。
方路杰疲倦地趴在书桌上闭了双眼,柔软的头发覆盖着轻轻的睡颜。
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他身后来,伸出手,坏心眼地突然抱住他!“呀!”方路杰猛地惊醒,回头瞪着来人。
“嗯,就知道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啊,每次都不承认,这次让我逮到了啊!”程潜皱着一双浓浓的眉,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得意和一股柔情。“困了就去床上盖着被子睡,你这样会冻着的。”
“不去,躺倒床上一天就又没了。”方路杰摇摇头,“我能做点事儿就做点事儿,我想要能帮到你,哪怕是一点点都好。”方路杰养伤的那段日子总是要用药,药里多少带着安眠成分,所以经常犯困,倒下去就一觉到天黑。
“傻瓜,我不需要你这么劳心劳力地帮我,你伤还没好呢。”
“不行。我要是成天什么都不干,一点用都没了,哪天你这洪帮老大看我不顺眼,一脚把我踢走怎么办?”他回头半眯着眼,带着挑衅地睨着他。
“要踢也是你踢我,我可没有能耐踢你。”程潜亲昵地抱着方路杰,下巴放在他颈窝里,身子轻轻地摇晃。“除非你踢我,否则我可舍不得踢你走。你要是走了,我怎么活啊?”
怎么活啊?世界上少了谁还不都是一样的活。谁也不会因为少了谁就真的活不下去。古时候那些生死相许、不离不弃都是假的,那都是传说,是别人编出来再骗别的人的。
地下室的小灯泡发着淡黄色的光,一点一点地,好像光线正在不断地被黑暗吸走,似乎是在不断地变暗的。
方路杰一直眼睛还蒙着纱布,另一只眼睛看东西就容易模糊。
他吸了口气,忍着颈部的酸痛慢慢从凉飕飕的地上挣扎着坐起来。
这个地下室他还认得,是很久以前了,长青把他绑来这里的。那时候长青还是老不客气的,凶巴巴的用枪顶着他。现在想想,那时候发生的事情到现在,就像做梦似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人生就好像走走停停的一场大戏,走到哪,演到哪,到最后却难免还是要回到起点。卸了妆容,洗了脸面,去了扮相,无论戏台上唱着的是多么跌宕巍峨的人生大梦,下了台,对着镜子的,终究还是那一副单薄的身躯和脸,那些在故事里发生的事,和这个身躯这张脸,没有一点关系。
“想什么呢?”
程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过来,方路杰惊讶了一下,才发现程潜早在他醒来之前就一直坐在他右边不远的一张椅子里。这里的门还是关着的,光线发暗,方路杰却没有显得多么惊讶,慢慢地挪到后面的墙壁靠着。“想这里很熟悉。”
“你还记得?”
“嗯。你脾气不好,知道长青乱绑架人,气的迈着大步子过来,进门就是劈头一顿狠骂,长青被你骂的头都不敢抬。”
“你那时候不是昏迷了吗?我看你躺在地上不动。”
“那时光线不好,我只是支持不住躺下去,眼睛其实睁着的。你就一张侧脸露出来,眉毛皱得吓人。”
方路杰低着头不去看程潜,可是在昏暗里听到那边传来咔的一声,枪膛打开的声音。
第二十三章
枪的声音对方路杰来说有些熟悉得过头,好像他过去的生活里经常会听到那么时不时的,咔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