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规矩，一命还一命。
唐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他说出来，楚铎也听不见，因为这里是地下拳场。
因为台上博弈正激烈，台下吵闹成一锅粥。
也不能怪楚铎不近人情。要怪，得怪他们来的不是时候、不是场合。
楚大佬这会儿显然心情不好。
做人做到大佬的层次，心情不好，已经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能让他心情不好的事，一定是很严重的事。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擂台上戴红色拳套的那个人，眼看要输了。输给梁青带来的一个外地拳手。
红手套是楚铎的人，是楚铎派上去的第七个红手套，也是最后一个。
红手套输了，就等于楚铎输了。
输给谁？输给梁青！梁青是谁？是他的大对头啊！输给谁，也不该输给梁青。
楚铎恨不能自己上场比划比划。
唐虎不是个没眼色的人。他很快弄清了事情原委。
他看一眼场上，又看了一眼孟元。孟元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些出乎唐虎意料。莫非死亡在即，这孩子已经吓傻了？
孟元当然没傻。他决定引颈就戮。他只能引颈就戮。
听话懂事地赴死，他还能给卓一留下张亲情牌。他迎上唐虎的视线，声音低沉冷静，“大哥，我家人就拜托你了。”
唐虎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感到害怕了：死亡近在咫尺，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竟然如此冷静。
这已经不是冷静了，是冷漠。对生命的冷漠。不管这生命是对手的还是自己的。
冷漠的孟元这时却慌了，他没想到唐虎会摇头。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唐虎脚下，“大哥，我就这么一个心愿，你答应了，我才能安心！”
唐虎依旧摇了摇头，脸上神情高深莫测。
“阿元，你——咳咳，你放手……”
他话说了一半，就被暴起的孟元掐住脖子。
孟元的手像铁爪，唐虎两只手上去拨拉，竟丝毫掰不开。
“答应我！”孟元的声音不大，在这呼声震天的看台上瞬间便淹没。但唐虎听得清清楚楚。孟元狠戾的眼神，他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再次感觉很委屈。
为什么世人都不懂他的好？
他二人闹得动静太大了。
楚铎一个手下大步走过来，伸手从腰间摸出一物。那是枪。黑漆漆的枪口，抵在孟元太阳穴上。阴森冰凉。
孟元手依然没松。
子弹上膛了。
唐虎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好像那枪是顶在他脑袋上一般。
这里是楚铎的地下拳场，在这里闹事，等于自杀。
死亡的阴影下，唐虎力气大涨，终于掰开孟元的手。他呼哧呼哧喘着气，“误会……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拳赛恰好结束了，楚铎不知何时走过来，一脸好奇问道。
好奇之下，楚大佬眼中满是杀机。
唐虎心里一凛，今天算是正撞在枪口上了。他索性一咬牙：
“楚，楚老大，他可以打拳。”
唐虎的手指向孟元。楚铎顺着看过来。
孟元额头还贴着一把枪，他竟然忘了紧张，只有一点惊讶，和迷惑。
楚铎也有点迷惑。他看看孟元，又看一眼台上那个挥舞着胳膊庆祝胜利的外地拳手。“能打赢么？”
唐虎又咬了次牙，“三成可能。”
楚铎笑了，“唐虎，怎么，你消遣我？”
“小弟不敢，”到了这会儿，唐虎反而冷静下来，“这孩子学过两手，楚老大何不赌一把，让他上去试试。”
唐虎还有半句话没说：就是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这一点他明白，楚铎也明白，这就够了。话说太明了，总有些不美。
楚铎手下已经没人可用了。他不是没有打拳出身、身手出众的保镖。有，就是不能用。一用就坏了规矩。
事到如今，他要么认输，要么用孟元赌一把。
看台另一侧的包厢里，梁青正遥遥举杯，笑着向他示意。
三成把握么。楚铎决定，赌了。
孟元这时总算明白过来，他向唐虎投去感激地一瞥。他知道，赢下一场，他的命就很有希望保住。唐老大果然用心良苦。
唐虎其实有些忐忑。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这次多事了。万一孟元输了之后，楚铎他恼羞成怒怪罪到自己头上怎么办？
为了保孟元，把自己搭进去，不值。
唐虎在心里如此念叨，脸上却是一派脉脉温情。孟元瞧了，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深深后悔。
不过，他没有多少后悔的时间。楚铎底下人，已经领着他往更衣室走去。
孟元功夫不错。他在唐虎手底下，向来最是锋锐，颇有点无坚不摧的势头。但只凭这些，唐虎也不敢夸口他能有三成可能打赢虎背熊腰的对手。
唐虎凭的，是孟元的师父阎王。
阎王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他是特种兵出身，不知犯过什么错误，被开除了军籍。阎王做过保镖、打过几年黑拳，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这才隐姓埋名，投靠过唐虎一阵子。
那一段日子，唐虎过得喜忧参半——阎王身手太好，好得让他深感自己这座庙小了，容不下阎王这尊佛。
好在阎王沉默少言，不大管事，并没有逼他交权的意思。
唐虎手底下小弟众多，只有同样沉默少言的孟元，合了阎王的眼缘。
孟元跟着阎王学了大半年功夫。大半年之后，阎王不知所踪。
至于孟元学成了什么样，唐虎摸不太清楚。
因为在他手底下，没人打得过孟元。他摸不到孟元的底。
这种神秘感，给了唐虎信心。
孟元没有那么大信心。
阎王教他的东西很杂，其中的确包括拳击。但没有正式的训练，他不论在力量还是体能上，恐怕都远不及对手。
孟元深吸一口气，缓缓扣紧红色拳击手套。他还不知道，这三天来，已经有七个人戴着红手套上场。七个人，无一不重伤落败，甚至有人当场死亡。
台上站在他的对手。鲨鱼。身高一米九五，肌肉虬结，眼神凶狠。
面对意外上场的孟元，他甚至拒绝了休息时间。
这里是地下格斗场，是以命搏命的地方，瞬间生死可定。孟元这样的小鱼小虾，不该来。
5、搏命
踏上擂台的一瞬，孟元有些怕。
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孟元也逃不过，他并不是唐虎想的那般超脱冷静。
台上灯光灼热，他很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了遮眼睛。
这动作软弱而业余，引得底下嘘声一片。
唐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楚铎倒是面不改色，最差不过一个输字而已。他现在只有些好奇，台上这小家伙，不知道有没有真本事……
站在台上，孟元比对手将近矮了一头。
他的身体在普通人里已算相当强壮，此时和鲨鱼一比，立即逊色许多。
看客们显然不认识这张稚嫩而陌生的脸，都有些意外。在他们的嘘声、谩骂以及好奇的猜测中，搏杀开始了。
鲨鱼是个攻击和防御并重的拳手。最开始，他只是绕着孟元转圈、试探。
长久以来的厮杀经验告诉他，对敌人，他可以蔑视，不能轻视。
一点轻忽，都可能致命。
孟元更不会主动进攻。面对一个不知路数又谨慎阴狠的强敌，主动进攻，等于死。
底下的观众开始不满。谁也不是来这里看两个人绕圈子的。
鲨鱼听到了底下人们的呼声，他们在叫他的名字，“鲨鱼”两个字震彻全场，人们在呼唤英雄。
渐渐的，鲨鱼的血有点热。他察觉自己谨慎得有些过头了。
他动了。
一个左直拳。他的速度很快，孟元本能招架，但对比起来，他动作太笨拙了。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头上。
鲨鱼一击得手。快速，精确，凶狠。
看台上一片欢呼。
一击得手，鲨鱼并没有松懈。他的步伐很专业，灵活多变，又步步紧逼，完全掌握住了节奏。
换一个攻击型的拳手，孟元这会儿怕已经凶多吉少。
但鲨鱼的谨慎已成为习惯。况且，他很享受这种慢慢凌虐对手的感觉。
又是左直拳！连续直击，压迫式打法！
孟元的肋部承受着暴风雨式的袭击。看台的人声都有些飘远，只有肋骨传来的痛楚，那么清晰。只有对方的拳式，一波接一波，严密敏捷，似乎无隙可破、无法可解。
观众们吵吵闹闹。群情激昂。
鲨鱼的攻击让他们兴奋了许多，孟元的无所作为，又着实让他们不满。
就连楚铎，也不满地瞪了唐虎一眼。
唐虎额头微微冒汗。他没想到，还是高估了孟元。在这个大个子面前，他似乎毫无还手之力。
破绽，孟元在寻找破绽。
鲨鱼这一轮攻击暂歇。孟元借着一个滑步移动，拉开了自己和他的距离。
动作间，他已经感觉到肋骨断了。疼痛很明显。越明显，孟元就越清醒。
如果破绽寻找不到，那就，制造一个。
鲨鱼确认了，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搏斗。
因为孟元再次进入了他的攻击距离。
鲨鱼刺步上前，一个直拳，已经蓄势待发。他确信，这一击之后，对手必然重伤倒地，毫无悬念。
然而，这毫无悬念的一击落空了。
在鲨鱼凌空跃进的霎那，孟元动了。鲨鱼甚至不明白他是怎么动的。力气落空的感觉让他很难受。
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孟元一记勾拳，狠狠击中他的下颌。
没有专业防具，这一击让他痛不欲生。
看台上出现片刻的沉寂。随后才是潮水般的叫好声。
人们更喜欢看势均力敌的打斗。
鲨鱼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珠。能在拳台上站到现在，他绝不是庸手。他的耐力很好。
孟元也很清楚，这一击，不足以将对手击倒，顶多，击出他的凶性。
鲨鱼的确被触怒了。
对方是谁？跳梁小丑，不堪一击！自己竟然被这样的人击中了！
奇耻大辱。
激怒的鲨鱼不会再玩猫戏老鼠的游戏。他出腿了。
这是地下拳台。这里不排斥大多有效攻击手段。这里，没有规则。
他出腿的速度很快。最简单的侧踢，敏捷凌厉。
孟元本能地抬起右手格挡。“喀嚓”一声，仿佛骨头开裂。孟元感觉右臂像被铁棍砸中一样疼。
他来不及做更多反应，鲨鱼已经攻了过来。孟元咬了咬牙，忍痛对抗。
这一波以快打快，侵扰、试探、格挡，激烈异常。表面上看二人简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孟元完全被对方节奏压制。
平心而论，孟元能快速适应场上节奏，已极为不易，如果给他足够时间，他一定能够成长起来。
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孟元已被鲨鱼逼到角落。
他退无可退。
鲨鱼脸上露出笑容，带点狰狞。
孟元的实力并不强，却意外使他心惊。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抓住机会反扑，再到后来快速格挡对打，孟元的成长速度，使人望洋兴叹。
何况，鲨鱼心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打到现在，节奏一直由他控制，对方只能被动挨打。可是就在方才，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下一步，孟元已经预料到了。
这不可能。不是对他极为熟悉的对手，不可能做出这种预判。
这些念头闪电般划过鲨鱼的脑海。同时，他左手再次提起。
左右直钩拳连击，他最惯用的手段。
强烈的爆发力，只有孟元感受得最清楚。他试图躲避，但是角度已经被封死了，他避无可避。
剧烈的痛楚穿透表皮层层袭来。
暴力似乎也是一种极端的美。底下看客有些疯狂，仿佛那钢铁一样的拳头，是由他们挥出。
有一瞬间，孟元感觉意识飘忽。
他虽睁着眼，但视线模糊颠倒。鲨鱼的脸在他面前扭曲变形，另一张脸慢慢浮上来。那是，卓一。
孟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输就等于死。死就等于失去。
有些东西，他不能失去。
鲨鱼已经准备好了胜利地欢呼。他举起手，向场下观众示意，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只有少数观众看到了，孟元后仰中的身体，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弹跳起来。接着，一个扫腿，志得意满的鲨鱼，砰然倒地。
这一腿有如神助。中间甚至没有过渡与调整。
但孟元并不满足，他补充了一个膝撞，连贯流畅，势若雷霆。
那一刻，仓促倒地的鲨鱼在这个年轻人眼中，分明看到嗜血的光芒。
场下再次沉寂。足足半分钟，才有掌声雷动。
所谓绝处逢生，不外如是。
鲨鱼竟然败了。
楚铎笑得见牙不见眼。
身为一方大佬，他很少这样喜形于色，看来，是真的高兴。
“楚老大手下，果然人才济济啊！”梁青出了自己的包厢，走到楚铎这儿来。
一见他来，楚铎的手下立时紧张起来，手按在腰间的枪套。
楚铎摆了摆手。梁青只有一个人，文文弱弱，何必草木皆兵。
梁青对紧张的气氛恍若未觉。他穿着儒雅，面相温和，连肌肤都保养得体，明明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不过四十。
楚铎最看不惯的，就是他这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明明恨不得把地盘扩张到地中海，偏偏还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嘴脸。简单说，虚伪！复杂点，虚伪到家了！
楚铎和梁青，要认真论起来，也说不上有什么仇怨。
在道上，楚家于本城一手遮天，梁青，则是邻市的无冕之王。
本来没有利益之争，二人早年还合作过，颇有几分交情。但近年来梁青蹦跶得厉害，越来越不消停，有把手往外伸的倾向。
这倾向很不好，得打压。在这方面，楚老大不遗余力。
所以他趾高气昂，“人才济济谈不上。不过梁老弟要是缺人，不妨说话，老哥支援你几个。”
虚伪么，人人都会。楚大佬不止会，还是个中高手。
“哦？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要，就要这个小兄弟吧。”没想到，梁青竟真的点名。
他白净尖锐的下巴向前方一人微点，楚铎顺势看过去。是孟元。
唐虎正领着下场的孟元走过来。
孟元在擂台上的表现，确实夺人眼球，没想到，连梁青都起了爱才之心。
楚铎为人办事，很有原则。
面对梁青，他的原则就是：一切梁青想要的，都不能给。
所以楚铎亲切地看了孟元一眼，让旁边的唐虎险些受宠若惊。“哈哈，梁老弟这可是强人所难了。我的心腹爱将，给了你，老哥怎么办？恕难从命，恕难从命啊！”
梁青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意外。只是幽幽看了孟元一眼，极为殷切不舍。“楚老大既然不肯割爱，小弟怎好强求。”
“哈哈，今天难得老弟你光临我们这小地方，我做东，咱们去好好喝一杯。”
“正要叨扰楚老大一杯酒喝。”
两人一唱一和，倒也言笑晏晏。你辞我让，一道往门外走去。
经过孟元身边时，楚铎拍了拍他肩膀，“好，你很好！先去养养伤，伤好了来见我。”
孟元点头应是。
他鼻青脸肿，看不出原来模样，只有声音依旧冷静。这样一波三折，他竟宠辱不惊。楚铎这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不一般。
二人领着手下走远，孟元立即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扶在肋部，轻轻抽气。他又痛又累，体力实在已经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阵发昏。
“大哥，谢谢你。”不管怎样，他对唐虎心生感激。
劫后余生，他没有多大喜悦，只有一阵阵后怕。
他怕，把卓一交给唐虎——一个对卓一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会把卓一当成疯癫痴傻的人。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不敢想象卓一会怎样。
唐虎不知孟元在想什么。他眼中的孟元，依旧冷漠，依旧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