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问我。
是啊,那么为甚么还要出租房间啊。
「生生,生活大乏味了吧?」
「才没有。」我否认。
旋真出生时开满梧桐树,花语是天才。
太大意了,以后要注意一点,出奇地观察入微的孩子。
02.
把妹妹推出门外,叫她替我看管出租店铺一阵子。为免四弟借故跑来蹭房间,我当机立断,拉下大海报,假装徵房客。
过了好几天,有人上门,我心情不好,没回应。
本来以为他放弃了,怎料晚上出门倒垃圾时,看见有一团黑影缩在角落的角落,用尽力气把自己的身影埋在大型物件间,抖啊抖。
「没错……」他哭。「就是因为我太差劲了,所以连房东都不租房给我……」
我把物件提回家,签约,出租。
第二十三名房客有着一头褐色的头发,名叫葛伦,是一名混血儿。
葛伦所有事都很好,会煮饭,会做家务,为人很温和,很好说话,是个好孩子。
就是太好了。
「生生,刚才邻居大妈的女儿问我有没有车子。」他抱着头,缩在大厅角落的角落。「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车子都买不起,甚么也买不到,又穷……」
然后莫名其妙陷入低潮。
「不,你太敏感了。」我。
我怀疑,如果地板是一堆泥土的话,他会把自己给埋起来,不见天日。
如果当天晚餐是葛伦负责的话,便要在厨房的角落把他捡回现实。
「生生,我明明调小火,可是还是烧焦了。」他把脸埋在盒子里,担心不已。「我太没用,我真的很不行……连火也掌控得不好……」
「不,你太神经粗了。」我。
「不,是『太神经质』啦。」葛伦指控。
都一样啦!
意思一样就好。
03.
葛伦的职业对中文要求挺高,我不满。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躁动,却没有任何意义』」他每次工作到中途都会抱头瑟缩,阴沉貌。「……太好的词了,我真是没才华,一点都不懂欣赏,教我怎么评?」
然后客厅忽然没了声音。
我打开衣柜,在角落把他拉出来。
「我要转行,生生。」他抱着我的腿。「我要当园丁,在花园的角落寻找我的位置。」
相信我,孩子,你一定会把自己给埋起来,不见天日。
安全地过了差不多一个月。
如果我在公园把葛伦挖起来时不算的话。
有天,葛伦又在闹脾气的时候,我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同样是褐发褐眼,长得很像魔戒里头的精灵王子,连耳朵也是尖尖的,抹着冷汗,说:「打扰了。」
男人走进葛伦的房间,看见隆起的被窝,伸出腿,用力踏了一下。
被窝抖啊抖。
「我太伤心了,葛伦大人。」
又踏了几下。
「再不振作起来。」男人往脖子抹了抹。「我就学你一样,离家出走。」
一只手从被窝中伸出来,死死抱着男人的腿。
我想起恐怖片。
「……是我没用,惹你不高兴,呜呜……别走。」他抽抽嗒嗒。
男人抹抹汗,提起葛伦。「请你别再在中途停下,好紧张地问『我技巧太差了?』,然后跑个没影好不好。」
我默默在他们说话期间把行李打包好。
末了,他们你侬我侬地走了时,我还说了一句:「欢迎来玩。」
04.
于是,第二十三名房客走了,剩下了一瓶三鞭酒,葛伦说他操劳过度,有点肾虚。
我盯着三鞭酒看。
三鞭酒。
倒了一杯。
挺好喝的。
再倒。
喝完一整瓶后,我到下面便利店,买了一箱啤酒。
妹妹一整个月没打电话来了。
我面对马路,坐在公园边缘的长椅上喝,喝,一个劲地喝。
真的挺好喝的。
我向前面的黑影招招手,黑暗大魔王从当中走出来,发色又变回去黑色了,存在感重得惊人。
我说,刚好,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
「你心情不好。」他慢慢地说。
我回。「嗯,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
啧,你总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出现。
我们两个干脆不坐了,就站在路边喝。
偶尔有路人经过。
也有提着重物的搬运工人经过。
大魔王一直站着,没说甚么,只是在那边散发吓人的磁场。
看着他,我忽然燃起恶作剧的念头。
趁着搬运工人在我们面前走过时,那一瞬,我一拉,把头一伸过去,一按,啾的一声。
大魔王马上回按我。
我回啾。
互不相让。
搬运工人离开我们身边,我与他各站一边,面无表情。
大魔王眯起眼看我。
「生生,你真够辣。」
「谢谢。」我说。
他把手伸进口袋,叼起一条手指饼。
「不过,我就喜欢。」
嗯,大魔王耳朵红红,挺可爱的。
他好像戒烟了。
也好,我不喜欢烟味。
回到我里我呆呆的坐着,妹妹打电话来。
「生生。」
我嗯一声。
「你喝醉了?」
才没有,哼。
「真头疼……你每次喝醉都会有奇怪又大胆的举动。」妹妹说:「你今天没抓着你暗恋的人狂吻他吧?或者一边回家一边用很色情的目光盯着路人看吧?」
「哪有……」
不行,好想睡。
挂上电话,我睡觉。
05.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很多羊。
一个有着胡子的人把木杖交给我,我觉得重极了,跟他说,父亲,我可以不当牧羊人吗?像大哥那样当个科学家不好吗?
他搔搔头,把杖子拿回去,羊群一只接一只的开始跳入画中,沿着抛物线似的轨迹。一只蓝色的羊唅了一个洋娃娃给我。
我接住。
刚想开口,却发现后面有两只小狗咬着我的裤脚往后拉,长得挺可爱。
蓝色的羊与提着木杖的人跳入画中。
张开眼。
超现实的梦。
不知道是不是酒后馀劲很大,我头疼,休息了好几天,才贴出出租告示。
与新房客第一次见面,我被他那一头洗发水广告似的头发吓坏了,碰的一声关了门,据说从此伤了他的黄金右手。
「生生哥好,我叫法兰度艾米尔。」
我皱眉。
「我叫你阿发。」太长了记不住。
第二十四名房客有着光滑光滑的头发,是一名发型师。他的左右手很灵活,有着黄金右手的美誉,这让我想起某部名为《足○小将》的主角。
他常常喀喀喀的替他的人头娃娃理发。
然后看着我,期待地。
我只好作出品评:「你的身手很敏锐。」
「是敏捷啦!」
都一样啦!
他经常哼着走调的歌在自己的房间内剪发,偶尔会温柔地问怀中的假头颅:「这样的力道适中吗?」
他一定是在练习面对客人。
我嗑薯片。
06.
偶尔一起上文具店买文具,阿发会温柔地摸幼绳,七彩那种,目光柔情似水。
我忍不住了。
「老板,麻烦你把每种颜色的幼绳都给我一点。」我比划着。「束成啦啦球的样子。」
成品,就像一顶假发。
自此阿发每天都闪闪亮亮地看我。
彩绳很贵。
于是我决定用绵绳,买了一束,与阿发一同工作,像工厂女工似的。编到一半,摸摸绳子,绳的另一头断开了。
我黑线。
电视上刚巧播放珍奇异兽,有一名老伯伯从手巾里变出老鼠:「这是小偷的好朋友,因为它会咬掉仪器线路和惊报系统,让保险库处于无防备状态的呢。」
主持人问,小偷怎么能跟老鼠沟通。
「一般的小偷可不能呢,但是怪盗就可以训练它了,呵呵呵。」
我关上电视。
「当怪盗真帅。」我感慨。
于是隔天我和阿发找来捕鼠器、老鼠药、杀虫水。
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它的身影。
于是阿发又深情凝望人头娃娃去了。
我皱眉,一想到某角落会有不知名的东西在咬绳状物体,我就很不安。
不安。
不安。
「啊!」
惨叫了!
「生生。」阿发抱着他的一号佳丽哭得摧心剖肝。「我的宝贝儿,她、她、她……」
我大惊,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有何异样。
阿发指向人头的发旋:「看见了吗?她断了三根头发!」
我大惊,怎么我看不出来。
只待了两星期,家有鼠患,阿发不得不走。
走了以后,我打扫他剩下来的头发碎屑,一下用力过猛敲到后头的柜,灯罩掉下来。
听到吱吱的叫声,疑似惨叫。
我定格,扭头,灯罩在移动。
一脚踏上灯罩。
「……航君,替我找点工具来。」我打电话。「我要进行人道毁灭。」
07.
直到踏到腿都麻了,四弟才上来。
「不打开灯罩看它长怎么样吗?」移送内容物前,四弟兴致勃勃。
我紧决拒绝。
「来嘛……」他摇我手臂,我坚决拒绝。
最后还是打开了。
小葵鼠水汪汪的眼睛,泪光闪闪地看着我,吱吱的叫声像是在哀求,爪子在颤抖。
它没动,就站在原地跟我对视。
我没动,也站着跟它一起对视。
半晌,我转头望航君:「给我买一个笼子,还有一点乾粮。」
航君笑着咕哝了一句「就知道会这样」,便去替葵鼠张罗日用品。
结果,家里平空多了一个铁笼,很碍眼。
我把铁笼带到出租店去,轮更看店的小弟用手指逗他。
照顾这家伙害我心力交瘁。
本来安安静静的,有天,它却份外的吵,吵了一上午。
我看看饲料,没事。
再看看食水,没事。
再捡查四周,没猫。
门铃响起。
一名杀气腾腾的女人跑上门来,劈头问我:「你就是凉木君的房东吧?」
「什——」
「凉木君就交给你了。」她把阿凉扔给我,很苦恼。「他发烧时每天每天都喊着你的名字,又不肯写作又不肯服药,我们都急死了。」
她向我九十度鞠躬,递给我她的电话号码。
「所以——拜托你了!」
啪。
她关上门。
我张大了嘴。
08.
「我被弃尸了。」我打电话给四弟。
「谁?敢动我哥?不要命了吗?」那边充满杀气。
我叹气,家里的人总是护短得要命,那他的小女友该怎么办?
「不要紧。」我想想,又补充了一句。
「请送感冒茶过来……要一箱。」
放下电话。
于是我刚想进房间时,就听到碰的一声巨响。
「咦——生、生……怎么……」
不用说,他从床上摔下来了。
然后张大湿辘辘的眼睛看我。
我简单地解释一次那个扛住他的人的拜托。别过脸,进厨房。
我做了粥。
他吃了一口,很高兴:「生生原来会煮食的吗?」尾巴都翘起来了。
我默然。
下一秒他捂着肚子,上洗手间,拉肚子。
……其实我不会。
有一点愧疚,于是我带他到诊所。
「重感冒,然后又拉肚子。」医生托眼镜。
我点头。
我问,那他的现在是不是如虎添翼了?
「是『雪上加霜』啦!」
都一样啦!
「对了,你是不是叫生生?」他给我名片。「久仰大名,我是莫愿的主治医生,他常常跟我提起你,你跟他的形容一模一样。」
我淡定地点头,其实一点都听不懂。
「他现在过得不错,仍然喜欢戴着耳机,不过开始会认人了,是个挺可爱的小伙子。」他吃吃地笑,腹黑。
我继续淡定地点头,仍然一点都听不懂。
09.
在诊所吃过药,阿凉面色好多了。
由于他过来只住一晚,也没带行李,所以我决定只收他一点点租费。一叠纸币差不多了,当然,连医药费。
从大门出来时,我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经过,旁边是另一个书生般的男孩,看起来似在约会。
我眯起眼。
「那不是我的敌——」我捂住阿凉的口。他冷静下来,看看她又看看我,不知为何看我的眼神有点怜悯。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妹妹。
然后跟踪。
「生生,我发誓我不会像她那样出轨的——」
……为甚么他明明在说中文,我却不知道他在说甚么。
他们两个走在大街上,看起来相当从容。
从正面看起来是如此。
如果在背面望过去,会发现二人都背负着手,在颤抖,嗯,指尖大概在试着碰对方。
可是未碰到就缩回去了。
「两个都是装模作样的家伙。」阿凉怜悯完毕,便吃花生看戏。「明明都紧张得要命。」
我瞪他。
他抖,连忙说:「我我我我只是觉得他俩都很闷骚。」
……
我瞪他。
……其实我也很闷骚。
「呜哇生生别生气!别走啊!」
跟丢了,我郁闷。
对妹妹我是气不起来的,毕竟在小时候已经被耍不过几次了。于是我开始考虑起她的终身大事,比如说到教堂行礼还是在酒店宴请甚么的,没父母的孩子更要办得体面,不可以被说闲话。
我思考。
阿凉很吵。
于是我踢走了阿凉,顺道打电话给他的编辑。
临走前他又发誓了一遍,天知道他在发甚么誓。
10.
回家后我得出结论。
要有钱才能办好婚礼。
「房客?可以啊。」出租书店的工读生小妹扶眼镜。「老板想要甚么型的?还是单纯一点比较好。」
我安心地回家。
那小葵鼠吱吱地叫,我用手指搔他肚子。
小葵鼠一边吱吱叫一边弯腰。
我托腮。
门铃响起。
来者是一个风尘朴朴的年轻人,递给我一张支票。
不。
那是彩票。
我呆滞。
「喔,抱歉,看来你还不知道呢,生生哥。」他露出一口白牙,打开电视,里头正播放彩票结果。「核对一下号码吧,应该还行的,接下来的一个月请多多指教。」
然后我发现那张彩票中了二奖。
我大惊。
第二十五个房客是个幸运儿,走在路上都会被金子砸中那种。
「你知道吗?」他神秘兮兮。「如果有人在银行取一大笔钱,小偷一眼就会看到了。」
我疑惑。
「心理质素问题,脸色会跟平常人不一样,除非经过训练。这是心理学的理论。」
我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因此被打劫过几次,哈哈哈。」
我默。
「也不要紧啦,第一次打劫我的人被盆栽扔伤,倒是他自己被送进医院。第二个小偷碰巧遇上退休警员路过,哇塞,那还是个散打冠军呢。」他摸摸鼻子。「后来我都不怎么被打劫了,应该是习惯了吧,取钱时脸色很如常。」
跟他到超级市场买日用品,会刷出第一千名顾客独享的特殊礼品。
与他一同回家,大雨前总是会在路上捡到伞子,事后被失主道谢。
借他电脑上网邮购同人志给妹妹,会刷到特典连签绘。
然后我发现我受不了。
我跟小葵鼠说,我需要低调的日子。
小葵鼠吱吱叫。
我顿时充满勇气。
「哎生生哥,那个同人志我又刷到特典了,这次踏中hit可以点图,问问你妹妹要指定甚么图吧。」
我的勇气马上缩回去。
「生生哥你在做甚么?」
我说,我写小葵鼠的观看日记。
「是『观察日记』啦,生生你小学时没写过豌豆观察日记喔?说起来我的豌豆明明死掉了但老师还是给了我的观察日记满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