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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入旧年 上——by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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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郑予北抓住他的衣襟,却没有用力气,依旧殷殷的样子:“你这是……”

林家延笑了,抬手遮住他过分明亮的一双眼睛,似是不忍看他这样的神情:“我这是打算今晚跟你一起去,如果你身体条件允许的话。”

郑予北毫不掩饰地跟着笑起来,片刻后自行卷进被子里去接着笑,低沉柔和的声音闷闷地震动着,莫名地令人心动。看到有人为自己的一句话如此欢欣鼓舞,高高大大一个人笑得像个得了棒棒糖的稚子,林家延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的眼神已经完完全全地软了下来,和煦如暖暖秋阳。

“你再躺一会儿吧,想起来了就自己起来。”

郑予北露出一只眼睛来,睫羽黑浓,像个大大的特写镜头:“那你呢?”

林家延已经坐起身来穿衣服了,闻言又把手放到他头上去揉了两下:“我去看看你这儿有什么能吃的。昨晚你可太英勇了,今天怎么也该喝点粥,好好歇一歇。”

周日下午,秋高气爽,微风拂面,阮棠难得有兴趣下楼转转,于是往陈扬和叶祺家跑了一趟,借了他们的狗就牵着出去了。

陈扬从十几岁开始家里就养着狗,后来跟叶祺一起生活后也养过猫,最后还是傻乎乎的狗最令他们满意,现在圈着的是一条金灿灿的大德牧,成天吐着长长的舌头睁着无辜的眼,只愁在家闲得慌。

陈扬大概是去了公司,打通了上下两套公寓而成的大房子里寂若寒潭。按了门铃半天都没人开门,阮棠等得都生疑了,袋里的手机倒是震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叶祺发的短信,“请进”。备用钥匙一直就藏在奶箱和信箱中间的缝隙里,阮棠用它开了门,然后走得离书房极近了才听到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终于能确定叶祺是在家的。

“叶叔叔?”

叶祺“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虾球我牵出去了,正好我也想在小区里走走,一会儿我会把它送回来的。”

闻声而来的虾球焦躁地刨着木地板,发出一阵唰啦唰啦的响声,原来是它踩到报纸了。叶祺不经意地皱了皱眉,然后点了一下头,连“嗯”都省了。

没有陈扬在场的时候,叶祺总是这个样子的。阮棠自小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的几乎一样多,早就对他这种不闻不问不关心的态度习以为常了,给迫不及待的大德牧套上项圈和牵引绳,尽量悄无声息地带着它出去了。

可能真是被闷得厉害了,虾球一闻到外面的空气味道就开始拔足狂奔,阮棠被它这么一拽,不得已也跟着跑了起来。一人一狗沿着红枫林里的小径奔跑,阮棠忽然觉得这个因偷吃虾球被烫伤舌头而得名的傻家伙也挺知情知趣的,不由起了多陪它玩玩的心思,牵着它就往主干道上走,想带它把这个住宅区完整地绕一遍。

这片宅子最初开盘时只有一期,但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成交价水涨船高,开发商因此狠狠地赚了一笔。随后的十年里,不仅一期年年翻新,二期到四期也逐渐林立,要绕它一圈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虾球始终兴致勃勃,跑上好一段才肯慢下来走两步,阮棠跟着它都快跑出耐力跑的感觉了,回到自家楼下时难免气喘吁吁。

昨天家延走得匆忙,连停在楼下的车都没有开走,恐怕是直接打车找酒喝去了。阮棠牵着狗伫立了一会儿,心里乱糟糟的,险些就真的惆怅了。

拯救他的是一辆慢慢驶近后停稳的出租车,好一阵付款后打印小票的咔嗒声响过,开门出来的人赫然就是这辆标配小宝马的车主,林家延。阮棠正踌躇着该不该打声招呼,同一侧车门里又冒出一个同样眼熟的家伙——那自然是林家延陪着过了一天一夜,还准备继续陪着去听音乐会的郑予北了。

……

……

……

有没有搞错?!郑予北?!

阮棠愣在当场,反应过来后立刻摁住认出了林家延的虾球,防止它欢天喜地地冲出去代自己打招呼,然后引起林家延的注意。

虾球这时候还不到两岁,除了户外活动时间不足之外,在陈叶二位那里一向娇生惯养,连刚烧出来的排骨都舍得往它嘴边送,哪里受过这样被人死死压住的委屈。可它刚“呜”了半声,尖尖的嘴部就被阮棠整个捏住了,立马成了一只闷葫芦。

不远处的林家延对这起虐狗惨案毫无觉察,不仅看着郑予北慢慢挪出车座,在他站起来的时候还下意识扶了他一把,最后附上一个淡淡的笑容,示意他直接到自己车里去待着。

从那一刻起,阮棠对郑予北的认知完成了质的飞跃。

能让昨天还根本不想见他的林家延一夜之间变成这样,露出这种如果不是真心关怀就绝对装不出来的微笑,还登堂入室进了林家延的车,显然晚上跟他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这一定已经不是人了。他就是个神,活蹦乱跳的神。

林家延开车从来稳当,从打方向盘开始就是一串从不出错的流畅动作,操纵着他的爱车一路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阮棠从楼前的树丛里站起来,继续风中凌乱了一段时间,最后才摇头笑笑,引着虾球上楼去了。

9

郑予北的聪明是毋庸置疑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那天听完音乐会后林家延把他送到他家楼下,简单叮嘱了几句小心身体之后就不再出声了。实际上跟郑予北在一起的二十四小时里,林家延说的话已经是平时好几个二十四小时的总和了,自己心里难免有点不太适应,表面上也跟着露出疲倦来,只目光平和地看着郑予北不动。

结果郑予北既没有请他再上去坐坐,也没有从他寥寥几句的关心里发散出什么过分的亲昵来,只是笑着谢谢他送自己回来,然后就把手搭在车门上准备下车了。这一切的水到渠成,仿佛早已猜到林家延累了,或是林家延迷惑了,是大度地往后让了一让,给他留出绝对充足的空间来。

大概是林家延的神情太过温平,郑予北显然将其理解成了某种鼓励,在扳动门把手前又回过头来,于一片宁寂中一点一点倾身靠近他。

林家延给了他最大限度的纵容,安然接受了落在自己唇角的轻轻一吻。

当年他对阮棠的喜欢已被现实的刃一层层剥落,余下一颗温凉难辨的心兀自跳动着,有时候冷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同样是倾慕之意,郑予北对他的则全然是另一种属性,温暖宽容又有礼有节,没有半分令他不适的侵略性。

这真是谨小慎微到了极致了,近来他挖空心思送花送礼物,昨晚干脆连整个人都赔了进去,眼下的临别亲吻却连嘴唇都没有碰,万分小心只怕自己再把迈出来的那一步退回去。

这年头敢把真心这样捧给别人的,还真是难得一见了。

郑予北稍微顿了一会儿,见林家延没有显出什么愠怒的样子来,于是低低道了声“再见”,很快就转身下车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一刻林家延的眼睛里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终究望着他开了口:“……晚上早点休息。”

那声音甚至比郑予北的更低,也更柔和,恰如雪后初霁的一线天光。

郑予北顺从地点了点头,目送林家延驱车离开。

周一一早,郑予北照常去上班,花店也照常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接着送花。

他捏着手机在走廊里徘徊了半天,最后痛下决心,让他们挑九十九朵全部盛开的红玫瑰送去。反正为了林家延而患得患失是在所难免的,不如孤注一掷看看他如何反应,省得自己总是猜来猜去。

通常要送这么大一捧玫瑰的人都会提前预定,花店大概是匆匆忙忙又去进了一次货,大约下午两点多才短信告知郑予北“花已送达”。

接踵而至的是林家延本人的短信,居然头一回长得需要用逗号了:“往后不要再送了,我不喜欢看着花谢掉。”

郑予北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分明不是单纯的拒绝,而是出于实际考虑的劝阻,甚至还耐心跟自己解释清楚了缘由,心中一喜就得寸进尺起来:“行,你说不送就不送……那我今晚请你吃饭?”

林家延回复地极快:“我请你吧,地方你定。”

郑予北自然大喜过望,手上一连出了好几处差错,本来挺好一程序立马运行错误了。而林家延则破天荒地闪开了问他要花的女同事,一反之前三十天一束只留一只的习惯,腾出一只花瓶好好地安置了自己满怀的火红色,还问人要了一片阿司匹林放进养花的清水里,退后几步多看了好几眼。

在所有的常见花卉中,红玫瑰当之无愧是最俗艳的,总带着将隐情大白于天下的喧嚣意味。一旦它们绽放在什么地方,那就一定有一份爱情开始公之于众、覆水难收了。

寻根溯源,爱情本身就是一件俗艳而喧嚣的事情,欢天喜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着,不期然就会降临到毫无准备的人身上,时而大张旗鼓,时而悄无声息。

林家延这一整天都在办公室里忙着制图,每每累了就抬起头来看看那一堆玫瑰,最后简直怀疑自己的视网膜被它们灼出了一大块红斑来。这种时不时抬头的诡异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下班的时候,郑予北的一条短信惊破了他眉头紧蹙的沉默。区区五个字而已,简洁明了得令人赞叹,“地点在我家”。

开车往郑予北家去的路上,路况比林家延平时回自己那儿的那条路线要拥堵很多,他上了高架就卡得厉害,后来还特意通知郑予北不要着急。短信发出后那边很快就回了,依然简单得很,“好,你路上小心”。

那个时候林家延还不知道,郑予北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总结他的行事方式,并在各个方面尝试着迎合:林家延发短信遵循极简主义风格,他也跟着惜字如金;林家延讨厌浪费时间或者金钱的行为,他也学着提高生活的目的性,做什么事之前都去预估一下实效性;林家延不怕人家出血破费,却受不了人家拿真心实意跟他耗着,所以他立刻把请客的地方改到了自己家里,尽可能地打温情牌;林家延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他就再也没有送过放不了几天就得扔的鲜花……

事实上,在他说了不想看鲜花萎谢的第二天,郑予北就弄了一大盆迎风招展、见谁都笑的绿萝送到他那儿,还附赠了一份代表“真心实意”的手写版养殖指南。由于怕他怪自己挥金如土,郑予北还特意解释了那是朋友家直接要来的,不是他上花鸟市场买来的,全心为林家延打消所有顾虑。至于他下笔的时候犹豫再三,现在电脑里打了草稿再精炼文字,那番心思就更不用说了。林家延可能是心领神会了,也可能是无言以对了,反正签收之后只给了他一声“谢谢”,倒真的没再推辞什么。

有人这么处处体贴着他的意思,林家延自然觉得心情愉悦,乘着暮色走进郑予北家的电梯时,其实感觉比回自己那买了刚两年多的两居室还要轻松。他自己住的地方只有一屋子式样简单的板式家具,而这扇门里却有一个愿意等他吃饭、变着法儿讨他欢心的家伙——一个人在雪地里走得久了,看到热源就会产生向它靠近的本能反应,这是根本不需要任何一个脑细胞进行思维活动就能做出的判断。

门铃响过两声,郑予北从里面把门拉开了,看到林家延的一瞬间有那么点显而易见的慌乱,猝不及防就愣在了门口。这种表现甚至都不符合林家延对他的预期,但那种隐隐约约浮现出的失望也是林家延自己没有料到的,好像他郑予北就应该笑容满面地朝他迎过来,叫嚣着“你来了啊太好了”之类的话。

莫名其妙的僵持很快就结束在了林家延的主动里,他往门口迈了一步,反手把门锁再落上,伸手摸了一下郑予北的后腰:“还疼吗?”

郑予北自嘲地笑笑,一面摇头一面去给他拿拖鞋,像是在暗叹前一刻自己可笑的痴愣。

这房子昨天还是窗明几净的模样,今天就显得灰蒙蒙起来。林家延疑惑地四下望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厨房里飘出的油烟,于是抢在郑予北前面冲进了厨房,一见锅里那早该翻身却没翻的鲤鱼就着了急,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锅铲。

郑予北尾随而入,一看这架势就怔住了。林家延扭头瞥了他一眼,张口就吩咐他:“去把客厅和房间的窗户都打开,卫生间换气扇也开了。”

郑予北依言去做了,绕回来又倚在门边看他,显然还是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你不会做菜就不要逞能,连油烟机都不知道要开,我刚才差点以为这儿烧起来了……”林家延皱着眉头又加了点油,顺便把流理台上其它的食材也审视了一遍,长长地叹了口气:“……放着我来吧。你随便找点什么事去,都好了我再叫你。”

林家延反客为主的速度太过迅猛,一身笔挺的西装也敢往油锅前头站,郑予北无奈之下只好交出簇新的围裙来,还怀着万般歉意给他带上了两只袖套。

“行了,你赶紧出去吧。这儿……这儿缺点孜然粉,还有炸猪排粉,你买的这自发面粉不是用来炸东西的,是做馒头的。”

郑予北唯唯诺诺地去了,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还有什么要买的?我反正要去,不如一起买了……”

既然如此,林家延就一样一样翻开起他准备请自己吃饭要用的东西来,包括那几张打印着详细菜谱的A4纸,还有出现在中式厨房里未免滑稽的大小量杯:“凉拌菜不能用老抽酱油,拌出来会咸死人的,买瓶生抽回来。你还买了黄酒?那还缺一个温酒器,不用买太贵的,差不多就行了。”

郑予北默不作声地连连点头,非常听话地掉头就走。直到这时候厨房里的浓烟才散去一些,林家延一路看着他拿了钥匙和钱包出门去,老觉得如果郑予北有条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是夹着的,因为自己训他训得有点太不留情面了……

想着想着,自己倒忍不住笑了。

这顿晚饭还真是几经周折,郑予北拿起筷子的时候窘得脸都红了,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怎么丢人。上回端去工地给林家延吃的东西没得到任何好评,郑予北回来自己又尝试了一下,这才知道人家并不是因为不待见他才不待见那盒饭菜,而是那味道确实惨绝人寰。虾仁没什么味道,烤肉焦得挺厉害,还有蜜汁烧熏鱼,简直让人从此再也不想见到鱼。今天本想着按菜谱慢慢研究一下,可林家延说要晚点到,他等也不是不等也不是,实际上又根本不知道做一桌菜要花多长时间,最后才弄成了这个样子。

幸好林家延看上去也不怎么介意,一边吃着还一边告诉他这个应该怎么烧,那个应该怎么洗,全然是个好好先生的神色。郑予北哪里知道他这是心生怜爱,满以为自己在他眼里已经蠢得无可救药,好几次都险些被鲤鱼刺卡着。

因为之前耽搁得久了,林家延烧菜又一向比较用心,时钟敲过了八点两人才收拾好全部的碗筷。林家延先去卫生间洗了手,回到厨房时郑予北还在灰心丧气地看着那刚清洗干净的炒菜锅,活像被人抛弃过好几次的流浪犬。林家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管看到他什么表情都想笑,现在也是一样。

“喂,本来说这顿我请你的,你答应得挺爽快的,怎么又把地方挪到这儿了?”

郑予北垂着眼,语气里满是尴尬:“刚才哪个菜不是你做的?就算你请过我好了。”

“这好像不对吧,毕竟菜是你买的,厨房和桌椅也是你的。”

郑予北那聪明绝伦的脑袋终于觉醒了,试探性地望进林家延的眼睛,发现那里面真的闪着笑意:“那你拿点别的东西来换这顿饭?”

林家延微笑起来:“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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