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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入旧年 下——by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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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保密的科研工作,必定是容不得有人半途而废的。虽然林家栋太过年轻并不是核心技术人员,他参与的项目也未必那么绝密,但这样的先例从未有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凭什么能被批准调回上海。

他等了好几天,等得胆战心惊,等得夜不能寐,最后等来的竟是这么一封电子邮件,来自一直极为看重他的顶头上司。邮件里说,烂泥糊不上墙,狼崽子养不熟,想滚可以,一期任务必须完成。

一期任务进度已过半,余下的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是肯定可以顺利完成的。可看到如此干脆的答复,林家栋却像被人劈头盖脸扇了几个耳光一样,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脸上滚烫,心里冰凉。

那心情就跟一个成天吵着要离家出走的顽童差不多,终有一天父母将他踢出门去,当着他的面跟他说他想滚也未尝不可,这孩子十有八九是要崩溃的。

军营是他的梦想、骄傲和归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军装一旦穿上就绝难脱下,否则就是剥皮一样的痛。扶着笔记本电脑的手早已凉透,林家栋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感受着那种从胸腔深处翻涌出来的疼痛。

就在那一刻,林家栋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像失去爱人的时候才明白爱情的分量一样,他动了离开基地的念头,才骤然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他是导师的得意门生,出了校门直接进了基地,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是平步青云,靠的真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能力。每一个赏识他的人都不遗余力地帮助过他,如今每一分感恩戴德的心情都争先恐后地冲出记忆的海平面,它们让林家栋痛苦不堪。

某种程度上,他林家栋的人生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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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出行的时候重修旧好,但根本矛盾还在,李袤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样就算从此一帆风顺了。母亲本来是喜欢林家栋的,青年才俊,英姿勃发,大凡是个女人都挪不开眼。老人家现在跳出来挑挑拣拣横加阻挠,也无非是怕自家女儿嫁了之后独守空闺,白白给一年见上一面的老公养孩子看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顶着儿女的怨恨也得坚守原则,李袤跟家里闹了几天很快就开始不好意思了:再闹未免不识好歹。

女孩子不管多么独立,心里总还是有一块地方是留给父母的。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过了一阵子,李袤从郁郁寡欢中猛然惊醒,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林家栋了。也许是恋人间的心灵感应,李袤风风火火敲开林家大门的时候,碰巧就是林家栋闹得最凶悍的那一刻。

林家夫妇正站在紧锁的房门前,几次想敲门又不得不作罢。李袤深知林家栋这一番挣扎十有八九是为了自己,满心愧疚地向未来的公婆连连道歉,得来的回应也只有叹气。

不过半刻之后,林家栋近乎悲壮的强行辞职行动得到了最终的判决。他猛地拉开房门,对着门外忧心忡忡的父母和未婚妻说了句“我下个月调回上海”,随即又歇斯底里地摔上了门。

面面相觑了几秒钟,他们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嚎啕大哭声。

这一哭如何了得,李袤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就掉了下来。她自己并不知道,稍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泪流满面,丢下手袋不管不顾地拼命砸门:“家栋!林家栋!你开门!开门啊!”

林家栋大概是把头闷进了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难听极了,活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回来……”

林家栋根本顾不上理她。那种剥离了血肉与信仰的感觉实在太惨烈,痛得他失去了其它的感官,自顾不暇。

等他把情绪发泄完了,窗外的天也暗了,抓过电话打给弟弟想出去喝一杯,结果怎么打都是关机。整个林家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候已经到来,昏沉入眠的林家栋无法预知这一切,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预知。

也就是这一天,林家延也丢掉了自己心里的光荣和梦想。他的设计被盗用,投标遭到竞争者的刻意打压,下班的时候收拾了全部的东西从办公室走出来,包括郑予北送他的那盆植物。

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林家延整个人从竞标失败的那一刻起就是懵的,直到抱着花盆回到家里,心底的愤怒和不甘才渐渐渗透出来。郑予北有这样一个父亲,自然是上天所赐只得领受,可他林家延何辜,跟他一起辛勤工作的同事何辜,竟然要平白遭受这样的攻击陷害。

有些人就是这么无耻,导演了好戏还要特意让受害者知道,这一切就是我苦心设计的,就是我。

郑予北好歹是认识几个林家延的同事,下班前听说了七七八八,于是提前出公司打了车赶回家去。他以为家里会一片黑暗,林家延会坐在角落里一脸阴郁,可没想到什么都还是再正常不过的样子。大约是某种心灵感应,郑予北心里突然就空了。

餐桌就那么大,白底蓝格的桌布是两个人共同的品味。灯开着,林家延坐在桌前等着他,神情平和,眼里含着奇异的坚定。郑予北关心则乱,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那是什么意思,想想也不敢先开口试探,于是小心地揪着桌布的一角扯了一下。

林家延从沉思里醒过来,自己慢慢绕过桌子朝他靠近,俯身蹲在他面前。

空气凝重得仿佛已经不再流动,郑予北惶然抬手抚上恋人的脸,蠕动嘴唇无声地念了句对不起,然后得来的是林家延转过头蹭在他掌心的温热亲吻。

“北北,我答应了老师,准备跟他一起去灾区。”

郑予北大惊失色,整个人几乎都坐不住:“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说最近没有空,所以没敢答应他吗?你……你其实也不必辞职的,这都是我的错,不是你工作上的问题……”

林家延当年做论文的导师受邀参与重新设计受灾倾覆的某中型城市,灾祸固然是不幸,但这样的机会对于设计者而言却是千载难逢。城市规划、园林设计、土木工程、建筑学的教授们都接到了邀请,纷纷转告自己这些年来最得意的门生,希望他们能加入项目组。

林家延迟迟没有正式回应导师,一方面是因为手里的设计即将完成,竞标近在眼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机会本身的珍贵,让任何一个真正想做点实事的人都无法一口回绝。

郑予北父亲的悍然搅局毁掉了他的工作,却也把他往另一个选择那里重重推了一把。林家延选择了顺应自己的心愿。

郑予北无法正视林家延那种充盈着爱意与怜悯的目光,他连自己流泪了都毫无觉察,只有被什么东西捏紧了一颗心的感觉无比明晰,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被人握着手拉了起来,收进最熟悉的怀抱里,继而得到耳畔和脸颊上细致的吻……什么都无法掩盖这样残酷的事实,家延要离开他了。

“北北,我很爱你。”

林家延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低柔温情,一如平日,这次却过了很久才真正触到郑予北心底。听清他在说什么之后,郑予北加深了这个拥抱,把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肩上,含糊地低语:“真的么……”

“我只是要去一阵子,两个月,两个月我就回来。”

郑予北默然不语。

“我失去的是一份工作,而你是我现在和以后的生活,我不会为了这件事就怀疑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林家延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只是很难过,也为你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愤怒。”

“我给自己两个月来平复心情,也给你两个月解决这里的麻烦。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如何对待你那位父亲,我都会准时回来陪着你一起面对。”

力气用得太大,林家延笔挺的西装都被抓出了褶皱,郑予北放开了指间那块饱受摧残的布料,转而环住恋人的脖子:“你都决定了,是么。”

林家延歉然地笑:“对不起,事出突然,也没跟你好好商量。”

“……”郑予北沉默半晌,只好去吻他微微发凉的唇:“我不拦你,只求你按时回来,我们不要分开。”

林家延不再多说,抚着他的背脊专心回吻。

爱久了会累,会倦。林家延知道自己心里的情太重,舍不得它淡去分毫,因此宁愿远远离开,收拾好心情再回来继续。

出了这样大的事,自己心里竟没有起过一丝一毫放弃的意思,他方才明白自己早已起了一生一世的心意。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珍而重之。不能带着怨怼与郑予北相处,不能带着意气来影响郑予北的决定。那终究是他的父亲,需要他自己去理清千头万绪,往后才能心平气和。

林家一对双生子,长子从来不让人省心,幼子又让人省心地过了头,往往木已成舟父母才知晓端倪。林家延带着郑予北回了一次家,郑重宣布他已经决定隔日启程,正巧电视里在播放灾区余震不断的新闻,何嘉玥听了立刻脸色发白。

可惜林家延去意已决,再加上连萎靡不振的林家栋亲自出了房门表示他也赞同,林家夫妇只好答应,顺手还得抚弄两下垂头丧气的郑予北,心想这第三个儿子也快不行了。

林家栋不高兴会嚎啕大哭,会对李袤爱答不理,总之是个会叫的孩子有奶吃类型的,教身边人谁也忽视不得他这么个人物。再看看忍痛割爱送走了林家延的郑予北,何嘉玥就更心疼了:这孩子明显地少言寡语了,总是坐在家里默默地出神。

就像主人离开会抱着衣物眷恋那股气息的犬一样,郑予北打着代林家延尽孝的旗号,一周倒有三四天是跑到林家还登堂入室的。林家栋早已当他是兄弟,准许他睡在床上,自己弄个铺盖睡在房间的地板上。

郑予北对着那张跟林家延毫无区别的脸,半夜时常无法入睡,呆滞又执着的眼神搞得林家栋心里发毛。

可再相似的兄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林家栋身负豪气,林家延却更多的沾染了艺术气质,他们完全是性格迥异的。

郑予北求安慰而不得,成日里不言不语,最后被前来拜访的叶祺和陈扬领走,只因为叶祺淡淡的一句话:家栋小时候野在外面,家延倒是在我们那里待得更多。

郑予北低着头跟着去了,何嘉玥倚门目送了很远,总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倒是林家栋想得开,大大咧咧向母亲保证“叶叔叔专治心病”。何嘉玥叹了又叹,最后也只能作罢。孩子们自有悲欢喜乐,就由得他们去吧。

67

林家延是个艺术天分很高的人,他并不经常与人谈论这些,但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却是掩不去的。郑予北心知肚明,这多半是承袭了叶祺的神韵。

林家延也是个个性沉稳的人,只有关起门来会半真半假闹点小少爷的脾气,平时一举一动都有礼有节,挑不出错。那是陈扬的言传身教。

他的家延虽说是林家的儿子,事实上从陈扬和叶祺这里得到亲情倒不比在林家少。喜欢男人的男人难免要觉得自己是异类,将来可能要孤独终老。可这两位长辈能有这样的生活,林家延从小到大看在眼里,又与他们亲近,因此从未对自己的未来有过什么忧虑。于是这种笃定也在多年后荫蔽了郑予北:家延对待感情非常认真,从一开始就怀着居家过日子的心情,谋划着要跟他郑予北天长地久。

他们对林家延没有生恩,却有养恩。

俗话说孩子什么样儿,家里的大人就一定是什么样儿。郑予北跟着这二位走到楼下,陈扬陪他站了一会儿,他便看见叶祺从转角那儿倒出一辆保时捷来。他总算知道林家延喜欢车是从何而来。

“你们开的……不是宾利么。”

陈扬刚要回答,叶祺正好把车开过来了,降下车窗:“那是陈扬的车,这是我的。”

那一张面孔平平静静,眼神也温泽如玉,可不知为何就是能让人读出别的意思来——你这蠢货,谁规定一家人非得用一辆车,你有的坐就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陈扬不用看郑予北的脸色也清楚得很,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实在还到不了叶祺的级数。三言两语,甚至一言不发,都能把人家孩子弄得讪讪的。

既然把他当做自家人,陈扬也懒得客气,摁着头塞进后座里就不再理他。叶祺得了个新玩物正想好好逗一逗,却碰上陈扬有心回护这个伤了心的傻孩子,只好在他落座的时候横了一眼过去。陈扬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叶祺也就安静下来。

他说的是乖,听话。

叶祺这一世就是贪恋他满眼的宠爱,命数昭昭,他早已认了。

林家夫妇跟外事关系密切,年轻时频频出国公干,一对双生子就托付给挚友。林家延在两个叔叔家里有单独的房间,住宿条件比在自己家还好些。因为空间宽敞,不必跟林家栋挤在一起。

陈扬挽起袖子亲手做了一顿晚饭,郑予北目送着叶祺跟到厨房里的背影,看他旁若无人站在陈扬身后抱着他的腰看他做饭,颇有点伤感地挪开了视线。这样的幸福他也拥有过,只是太过短暂。

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叶祺和陈扬行动间的默契仿佛行云流水,好像两个人都是生在彼此心里的,一举一动无不合意。林家延私底下说过他们都很有勇气,敢把自己磨圆了往对方身体里嵌进去,最后终于严丝合缝。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东西,有些完全一样,有些只有纹路色彩上的细小差别。郑予北一个一个拿起来细心打量,想象林家延小时候是如何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他一定从小就知道什么是一心一意,一定早早就下了决心要找一个人好好地一辈子。少了那些彷徨,免于心理上的流离失所,他的家延才会是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最喜欢的样子。

傻孩子显然是看得出神了,陈扬摆好最后一道菜时特意手脚重了些,然后转头嘱咐郑予北:“你最好不要挪动屋里的东西,叶祺发现了会炸毛的。”

默默咀嚼完毕“炸毛”两个字,郑予北选择装傻充愣,但入座前还是伸头往厨房里张望了一下。

“叶老师怎么还在忙?”

“他说要做几个舒芙蕾。不用管他,你先吃你的。”

严重怀疑叶老师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郑予北,最后果然被叶祺亲手端出来的东西惊艳了一把。三个糕点分装在小碟子里,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艺术品。不知掺了多少蜂蜜牛乳的味道简直催命,连陈扬都笑得一脸温柔,更不要说郑予北那幅垂涎欲滴的蠢像了。

“诶你不能吃那个。”

回过神来,郑予北才知道自己随手拿了一碟就准备下手了。

叶祺面无表情地给他换了一个:“刚那个是给陈扬吃的,你吃了会疯的。”

倒是陈扬大方,开恩道:“来,给你挖一口。”

绵软的布丁一入口,郑予北就愣住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很快都笑了起来,叶祺递上一杯温水,故作严肃:“其实那是一整瓶蜂蜜兑的,真的。”

郑予北委委屈屈地吃光了饭后甜点,意犹未尽拿小勺子去刮盘底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这是被耍了。

其实陈扬嗜甜如命这种公开的秘密,小圈子里早已人尽皆知。只要是叶祺做给陈扬吃的东西,那是决计不能碰的。大家都见惯了他们往蜂蜜巧克力里加蜂蜜,糖年糕里加糖的豪迈架势,于是谁都不敢夺食。

小任性也得有人愿意惯着,连口腹之欲都被照顾得这样周到,可见他们是真的恩爱。

这个念头刚形成了一小会儿,郑予北还没来得及感叹完,陈扬和叶祺就在客厅里,当着他的面,开始了每天一次的拉锯战。

“走了,出去散步。”

“我不。”

“必须去,这没什么可商量的。”

“我就不。”

两位长辈都义正词严,说的内容却是幼儿园孩子的水平,郑予北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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