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牵着李世民的手,后面跟着一大群宫人,缓缓走近海池。李世民见到如此天地间的美景,一时只顾得上极目远眺那海天一色之处,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海池边上充满着水意的秋晨的空气,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杨广却曲肘往他腰间轻轻顶了一下,道:“嗳,快低头看看,这水中有你的影子啦。”
他低头一看,果然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的身影,颈项处缠着那件丝罗披风,披风上绣着的鹞鹰层层叠叠,像是在绕着他飞舞。披风长长的下摆——那也正是它看起来特别像裙子的缘故——随意地拨在身后,随着他走路之际扬起的微风而飘起。那些绣在披风尾部的鹞鹰就更是完全地展露出来,像是迎风翱翔,紧紧地追随在他身后。
还真的是……挺好看的!
李世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也不觉出了神,脑海里更是按纳不住的浮起这样的念头。
杨广盯着他的脸,看着他发起怔来,不由得又是莞尔一笑,道:“怎么?朕没骗你吧?这衣服穿在你身上,是很好看吧?”
“是……”李世民转头看向身边的皇帝,“谢……谢陛下恩典。”
杨广看到他说出这句平常的谢恩的话时,脸上却又是微微的一红,眼睛的睫毛轻轻地垂下,像是要掩去眼里忽然泛起的一丝羞涩之意,脸庞也不自觉地往旁边扭了一扭,似乎是想避开自己的注视。
18.认错
“这句谢恩,是你见到朕以来第一句打从心里说出来的真心感谢圣恩的话,对不对?”杨广追问了一句。
“嗯……”李世民的头垂得更低、扭得更开了,只是这样含糊的应了一声。
杨广那空着的右手又一把伸出去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庞扭回抬起,要他正对着自己,道:“朕昨晚说过的话,世民怎么那么快就忘记了?朕说过以后不许你在朕面前再有任何的装模作样,否则就是欺君之罪,朕就要好好地惩罚你!刚才你饥渴交加之际就只顾得上狼吞虎咽狂吃一通,可是刚刚一吃饱,马上就又故态复萌,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的扮作温雅乖巧、端庄得体,你以为这样就能讨得朕的欢心么?”
李世民又是一怔。
原来……皇帝刚才从今天见面以来在自己面前显得那么温文尔雅、乃至是体贴用心,突然变作跟昨晚一样蛮横霸道、毫不讲理地羞辱自己,就是因为自己吃完早餐之后重拾大哥的教导,向着皇帝低眉垂首、恭谨收敛地谢他赐食之恩?
可是……这只是臣民面对君王应有的礼仪吧?不,就算当时他面对的不是君王,而只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在他饥渴交加之际向他提供饮食,他也会那样感谢对方的——虽然,他陷于如此饥渴交加的困窘之境,本来就是拜眼前这皇帝所赐。但天公作证,他当时并没有想着因为对方是皇帝,才摆出这副恭敬讨好的态度的。
怪不得父兄都说这皇帝喜怒无常、君心难测。对他言不由衷地恭敬奉迎,他要生气;因赐食之恩对他诚心感谢,他还是要生气;可这时只不过是为着小小一件穿在身上很好看的披风而对他谢恩,他却高兴了!天啊,这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呀?所谓伴君如伴虎,哪晓得什么时候会自己都还不知道就得罪了他,就要承受他极尽欺辱凌侮之能事,甚至可能祸及家族?
杨广见李世民眼中波光流转不已,似是他心中这时正转过千万个念头,却不知他是否真的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继续道:“要不是你后来出手打了那个嘴贱的宫人,又敢冲着朕大叫大嚷说要杀了朕……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忍耐求饶,朕可就真的要把这件本来是打算给你穿作披风的衣服,当成花笼裙套到你身上去,拖着你在这宫里四处游行示众,甚至就拖到你家里去,拖到你父亲面前,让他好好地看一下他生下的儿子是怎么一副德性!”
李世民听得不觉浑身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如果事情真的是变成那样子,那他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以洗清身上的耻辱!抱病在床的父亲如果被逼看到自己那副丑态,一定会当场气得吐血身亡的吧?就算不会,整个长安城内都会把这件李门家丑传扬得沸沸腾腾。从此往后,不要说父兄再也无法在官场上立足,就算只是李家的一个仆人,也没脸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了吧?
这一切,原来不过只是一念之差!如果我是按着临离开家门之前父兄反复叮嘱的那样,对皇帝的任何要求无论是多么难忍都必须服从,那岂不是反而把他们都害惨、甚至害死了吗?到底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啊?难道事事顶撞皇帝,反倒是好事?但是,真的是那样吗?好比他现在这样用手挑起我的下巴,我很讨厌他这种轻薄地对待我的姿态,我是不是应该像中秋宫宴后在那偏殿里的时候一样,一手把他打下?还有,皇帝的左手到现在还在握着我的手,我也不喜欢这样子,那是不是应该挣脱了才对?但是明明到目前为止,他对于我没有坚拒他的挑下巴和牵手并没表现得很生气啊?再说,他这样暗示我不该事事听话,那我不听他这句话,不就是应该服从他才对么?
李世民越想越是糊涂,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眨巴个不住,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皇帝看着他这样子已是出了神……
这样想了好一阵子,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到底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服从皇帝、什么时候却是应该顶撞皇帝的,索性就不再想了。
还是事到临头再见机行事吧。反正现在自己身陷这皇宫之内,伴着这君心如虎心的皇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能熬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好了。
于是他又好好地回想了一下刚才皇帝的话,才道:“是世民愚昧,看不出陛下赐给世民的原来是一件披风,不是女子所穿的花笼裙。陛下要说世民在这事上做错了什么,世民就只认这个错!”
这一句话,倒是轮到杨广听了为之一怔,接着便又扬声大笑了起来。可是他忽然笑声一敛,脸上笑容不减,却是转作一脸的不怀好意,道:“就算朕赐给你的是花笼裙,为什么你就不能穿了?世民有这么一对修长的腿,穿上花笼裙,也会很好看的哦。”说着,眼中便流露出色迷迷的神情,往他下身瞄去。
李世民惊羞交集,顾不上刚才想了好一阵子都想不出自己是否应该挣脱皇帝那挑着自己下巴与牵着自己的手的两手,急忙往后倒退几步,自然而然便甩开了皇帝那两只手,低声却是用力的陈说:“世民……世民可是一介男儿!”
“哦,一介男儿么?”杨广倒没有逼上前去,只是脸上仍挂着那种暧昧难明的笑意:“那你这一介男儿,干嘛留在这宫里不出去?这宫里除了朕,就都是女人,再有就是不男不女的阉人。你不做女的,难道你想做那阉人?”
又不是我想留在这宫里的!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干嘛不放我出宫回家去?
李世民冲口就想骂出这样的话来,但话到唇边,还是忍了下来。
听着皇帝又说起这种分明是蛮横无理、故意羞辱刁难自己的话,他既是哭笑不得,也是暗暗的心惊。
这次自己又该怎么应对呢?是忍了他?还是顶撞他?怎么做才是对的?
李世民只觉得自己伴着这君心如虎的皇帝还不到一个上午,就已经想得头都好像胀大了一圈似的。虽然在战场上也要猜测敌人的心思,一旦猜错了也很可能是战败身亡的下场,可是都比不上揣摩这皇帝的心思更让他感到头痛欲裂。
杨广观得他那双剑眉又蹙了起来,但眼中已不是之前听到自己故意说些戏弄他的话时就会流露出来的惊怒之色,而更多似是一种烦恼无奈的困惑,他心中的冷笑如今不觉也变作了乐呵呵的开怀之笑。
这少年,真的很好玩!有那么多灵活的心思,化作脸上那么多丰富的表情,比殿上那些死样活气的大臣们,有趣多了,真的是有趣多了!
于是,他托着自己的腮帮,作思索状道:“世民又不要做女人,又不要做阉人,但又要留在宫里陪在朕的身边,怎么办呢?怎么办好呢?”
李世民看着皇帝这模样,心中不觉苦笑,想:你就会气我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你自己这样子不也是装模作样吗?
终于,杨广一拍大腿,一副好不容易想出了解决难题的绝妙法门的兴奋样子,叫道:“有了!这宫里还是有一种人,不是女人,也不是阉人,那就是……负责贴身保护朕的宫廷侍卫——千牛备身!”
19.衣装
李世民听皇帝这么说,先是一怔,但旋即在心里也不得不认同,这确实是一个最好的安排。
千牛备身,顾名思义是指可随身配备千牛刀(按:千牛刀的刀名出自《庄子》的典故“锐利可斩千牛”)的禁卫武官,是皇帝、太子的贴身侍卫,他们自然便是可出入宫廷的男子。皇帝以这样的名义把自己留在他身边,可谓名正言顺之至。
他正想着这些,忽见皇帝逼近他身前,鼻子凑到几乎碰上他脸庞的近处,还作出用力吸气的动作,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又急退几步避开,脱口便是:“你干什么?”话出了口,才想起自己这一急之下,竟又是向着皇帝“你你我我”的说话,把“陛下”的尊称都忘记了。
却见皇帝皱着眉头道:“嗳哟,世民你身上怎么臭成这样子?你长得这么好看,朕又赐给你这么好看的衣服穿,你却把自己弄得这样臭兮兮的,那不是把你这样子和朕这衣服都给糟蹋了吗?”
李世民这时也想起,自己昨日跪了一天一夜,其间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晚上却没洗过澡,今早起来也只是洗漱了一下口脸,这身上不臭就怪了。
可是,说到底,那还不都是给你这皇帝害的吗?你现在却摆着这么一副全是我的错的模样,真真气人!
杨广看着眼前这少年不知不觉的为着自己这戏弄的话而撅起了嘴角,一副万分委屈的模样,心中又是暗暗的偷着乐,便更是变本加厉的回头向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的一群宫人之中那个刚刚被李世民打了一记耳光的指了一下,道:“看来魏忠刚才说世民你是‘臭小子’也真没说错嘛。你却赏了他这么一记耳光,这也太委屈他了呀。”
除了那个叫魏忠的挨了打的宫人霎时被说得神色尴尬之外,其他宫人都现出忍俊不禁的笑意。李世民却又是胀红了脸,不觉垂下头去。
他这时冷静下来,也想到那宫人刚才不过是奉皇帝之命行事,自己那样打他实是不该。如果说皇帝为着生气他父亲有病不能参加中秋宫宴就迁怒到他这个儿子身上,那自己这样打人不也等同是把对皇帝的怒气撒到那无辜的宫人身上吗?可是当着皇帝的面,他也拉不下面子来向那宫人道歉,只能是在心里暗暗的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再也不能做这种迁怒于人、撒泼打人的错事了!
杨广饱看了李世民这忸怩羞惭的神态,心满意足,向着一众宫人一挥手道:“好啦,你们快去侍候朕的世民到淑景殿那里沐浴更衣,给他换一套千牛备身的侍卫服,再带他到朕面前来,让朕好好地看一下他穿着侍卫服又是怎么一副好看的样子。”
众宫人领旨,带着李世民到海池东南角上的淑景殿去。
李世民沐浴之后出来,只见宫人奉上一整套全身的内外衣物,其中一件便是胡服式样的侍卫服。汉服宽袍大袖,端庄华贵有余却很是笨重,尤其对手脚的活动妨碍甚大,因此千牛备身这些侍卫穿的服装都采用翻领束腰、紧身窄袖的胡服。
那些宫人七手八脚的给他穿上这全套衣服,还在腰间束上革带,腿脚也蹬上了长筒的革靴,那件丝罗披风仍是照样的围在颈项之上。一切穿戴停当之后,便领着他到淑景殿的正殿那里见驾。
杨广见李世民随着宫人步进殿来,下跪行过礼后站起来腰身一挺直,那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霎时看得他不禁由衷地连声赞叹:“好看,好看,太好看了!朕还以为刚才世民穿了那披风的时候就是最好看的样子,原来现在才是!”
只见眼前这少年肩阔腰窄,两腿修长,这套侍卫服穿在他身上恰恰最能把他这身材的优点展露无遗。侍卫都是体魄雄健之武夫,往往比常人更要肩阔膀圆、胸肌丰实,因此侍卫服在肩膀胸膛那处的尺寸本来就做得比常人的衣服宽大。李世民这时年纪尚小,本来像他那样的同龄人若穿上这按着成年侍卫的尺寸做成的衣装,会因肩膀胸膛之处不够宽阔丰满而架不起那衣服。可如今这衣服穿在他身上,肩膀胸膛那处甚至是略显有些窄小了,两个肩头把衣服撑得紧紧的,胸口之处也是鼓满胀起,线条浮凸。可腰部之处相对于衣围却要纤细得多,显露出他其实还是个尚未完全长大成熟的少年,但幸好有革带束腰,丝毫不觉浮赘。衣服的下摆本该一直垂至盖过了小腿的脚肚,但他两腿修长之极,这成年侍卫的服装穿上之后,下摆只能刚刚盖过他的膝头,于是那以长筒包住了整条小腿的革靴便完全的显露出来,越发的显得他身材高挑。
杨广啧啧赞叹不已,甚至忍不住走下丹墀,围着李世民转了几个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世民,你这肩膀怎么会这样宽的啊?”
“呃,可能是因为世民自小练武习艺,尤其是最好弓箭之道,须得常常张肩扩胸的缘故吧?”李世民思忖着答道,“世民也觉得肩胸这处有点紧,双手下垂时还好些,提起手来时就会觉得肩宽不太够,胸口之处也给勒得呼吸不是很顺畅。”
“哦,是吗?”杨广一边听着,一边目光自然而然地从他的肩膀移至他的胸部,“上回中秋宫宴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你这肩膀长得特别宽,因此叫尚衣局给你准备这套侍卫服时,已经是按成年人的尺寸来缝制了,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点窄,等会儿让尚衣局再给你做衣服时,得让他们把这处再加宽一点才行。”
李世民刚才穿衣的时候也已经注意到,这全套衣物看起来好像是新近才缝制的,不似是从以往已经成批地做好的侍卫服中随便拿一套出来给他。这时听皇帝这么说,才晓得自己现在穿着的这套衣服甚至还是中秋宫宴之后才做出来的。
他猛的想到,自己在中秋宫宴那次于偏殿之内打了皇帝一下之后跑掉,皇帝却没有当场就命侍卫把他抓起来,而且还过了半个月之久才辗转的把他生气的情况传到父亲耳中。皇帝拖了那么久才对自己“秋后算账”,莫非他其实是为着要等待尚衣局把这套专为自己缝制的侍卫服做出来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皇帝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想好了要逼父亲把自己送进宫来,然后他就会让自己以千牛备身的名义留在宫里?
想到这里,他又是暗暗的苦笑起来,想:刚才你还那么装模作样的好像想了很久才突然想出这条让我当千牛备身的“妙计”,却原来竟然那么早就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但他也随即想到,这皇帝如此处心积虑的安排,自然是想让自己以后长年累月都要待在这宫里、留在他身边了。想到此处,他是一则以忧——看来自己短期之内、甚至很可能是这整整一辈子,都没法再离宫回家了——,也是一则以喜——原来此前他对自己的种种折磨羞辱,其实都只是给自己立个下马威而已,并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或是逼得自己去自寻短见。
他脑子里正转着这样的千思万绪,一抬眼间,却见皇帝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胸部看得目不转睛,不觉又是一惊,滑步往后退开,叫了一声:“陛下!”
杨广给他这一声叫唤惊醒,抬头看见他脸上尽是戒备警惕之色,心中不觉又是大呼“有趣!”故意再次摆出一副色迷迷、笑咪咪的模样,道:“世民的胸部这么丰满,跟女子比都不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