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武艺箭术,李渊还让他遍读兵家经典,并且时常与他谈论《孙子兵法》里的精妙之处。到得他十二岁时,更是让他以侍候自己饮居起食的亲兵为名,起他带进军队之中。让他这样早早就参与实战,为的是免得他读了一肚子的兵书,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沙场经验,最后会变作“纸上谈兵”的那个赵括。
父母为他设想的那条通向他的未来人生的康庄大道,本来是打算让他先这样跟着父亲在军队里打仗,积累实际的作战经验,等他长大到十六七岁时,就凭父荫进入这千牛卫当千牛备身。千牛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虽然真的上阵作战的机会不如在一般的军队里多,但一来有机会在皇帝御前表现自己;二来能当上千牛备身的多是贵族子弟,与这些人结交自然是大大有利于他建立起广泛而深厚的人脉关系,这对他以后不但在军队之内、而且更是在官场之上的仕途晋升都是极为有利之事。
这样在千牛卫里做到满二十岁,到了成丁的年龄,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名正言顺的进入军队。以他已经有过千牛备身的资历,又是唐国公次子这样的高贵出身,一进入军队就已经可以跳过当普通士兵的阶段,至少可以当上一名低层将领,此后积累军功逐步往上爬,最终哪怕是最差的情况,也要成为可自行统率一支军队、独当一面的帅才。至于最好的情况,李世民自己的梦想,是能够成为像汉代的卫青、霍去病那样统率全国军马的大将军大元帅,远征异域,击败那些凶猛而善战的蛮族,为皇帝开疆辟土,燕然勒石,留名青史!
这些过往父母给他描绘的美好蓝图,在李世民脑中一晃而过,如今留给他的,却只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现在他这样子,被皇帝禁锢宫中,只能默默地忍受他那些层出不穷的戏耍羞辱,什么独当一面,什么统军千万,什么开疆辟土,什么留名青史,全都只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泡影,早就脆弱得完全破碎幻灭了吧?
真没想到,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场中秋宫宴,就彻底地改变了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么一帆风顺、无往而不利的人生轨迹!让过往的一切,尽化云烟,恍如隔世……
然而这千思万绪,只是在他脑海里飞掠而过。外面的那三个人,能看见的,最多只是眼前这少年唇边之上挂着一丝悲苦之意。可是这一丝悲苦之意,还要微弱得在他们这个只顾得上惊异于他的年纪之小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得到。
后记:
1、以常理推测,这时李世民的姐姐应该已经与柴绍结了婚,但这里剧情需要,安排他们二人尚未结婚,因此李世民与柴绍之间彼此还不认识对方。
22.比高
李世民这边厢思潮起伏,那边厢长孙顺德往段志玄的肩头上捶了一拳,道:“小段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你一直都在抱怨这千牛卫里谁都比你年长,谁都能支使你。现在好了!进来一个比你年纪还小的,以后就是你支使他啦。”
段志玄眼睛一亮,满脸惊讶之色霎时转作欣喜若狂,连连点头道:“对对对!那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不许他像你们这些人那样叫我‘小段’!”
旁边的刘弘基用肘部顶了一下他的腰间,道:“哎哎哎,小段啊,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人家才一进来,你就这么欺负人了,他不晓得,还以为我们千牛卫里的人都是这样子以大欺小的哦。”
段志玄嘴巴嘟得老长,道:“我这样怎么算是欺负他了?他年纪的确是比我小嘛,怎么还能像你们这些比我年长的人那样叫我‘小段’啊?”
刘弘基笑道:“你还好意思一味地揪着人家年纪比你小这一点不放?我看他个子长得就比你高,你比人家年长一岁,个子却不如人家,你也不怕我们笑你这一年的饭都是白吃的。”
他此话一说,果然长孙顺德就跟着大笑了起来。
段志玄窘得满脸通红,急道:“你怎么就知道我长得不如他高了?来!比一下,我们来比一下。”他本来是坐在床边上的,这时“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长孙顺德是个好事之人,在一旁撺掇着叫好,拉了李世民过来,与段志玄二人背靠背的比个子。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微微弯曲膝部,感觉着长孙顺德的手平平地放在他和段志玄二人的头顶比划,然后听到他叫了起来:“咦?原来你们是一般的高啊!”
却听得刘弘基不服气的说:“不会吧?我目测别人的身高一向很准的啊!虽然刚才小段是坐着,他是站着,但我才看了一眼就觉得应该是他高一点才对的呀。”
李世民连忙转过身来,道:“可能是因为我穿着的这靴子的底子比较厚吧,所以看起来显高一些。”
段志玄一拍大腿,叫道:“对啊!哪有比身高不脱靴子的?快快快,咱们脱了靴子再比一次!”
李世民摇着头笑道:“不用比了不用比了,就算真的是我稍高了一些,毕竟还是志玄哥年纪比我大一些的嘛。”
段志玄听他叫自己“志玄哥”,立时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哎,你叫我‘哥’?我在家里也是排行最小的,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哥’的耶。”
他正乐得欢,不防刘弘基突然往他头上重重的敲了个暴栗,道:“你羞不羞啊你?人家年纪比你小,却比你还懂得谦让的礼节,你不但是个子被人家比下去了,你就连家教都不如人家!”
房内众人又是笑作一团。
李世民看着这三人,自进入这皇宫以来一直尽是郁愤羞恨的心情全数一扫而空,终于第一次能像平时那样开怀大笑了起来。
这些人,看来全都是好人啊!就跟父亲军队里的那些士卒们一样,也许言行是粗鲁一些,但都是直肠直肚、肝胆相照的真汉子。这,总算是我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吧?
李世民十二岁时就随父亲进入军队,与这种人可算是打惯了交道的。虽然现在只跟这三人相处了不到一个时辰,但已经觉得自己应该能够跟他们和睦共处、甚至可以结成情逾兄弟的知交好友。
当年,他以父亲的亲兵的身份从军作战,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的官位职级,但身为一军统帅的儿子,军中的士卒一开始对他都又是敬畏但又倍感疑惑,总觉得他是不是凭着与统帅的裙带关系才能进来的。对于这些疑惑,李世民自知最好的破除办法就是用自己的真正实力来证明一切。于是,每一次上阵作战,他总是冲杀在最前,不畏箭矢刀锋。于是,每一次战事结束之后点算功劳,他杀伤的敌人总是最多的。
但因为他实际上不是军队之中登记在册的士卒,他立下再多的功劳都无法以他的名义上报,便只能都分给了其他人。然而,虽然在那远离战场的朝廷庙堂之上,他藉藉无名,无人知晓;可是在他父亲的军队之内,他早已是大名远播、无人不晓。尤其是那次猎狼之后,他在那军队之中更是简直成了传奇、甚至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人人都在口口相传——这少年射出二十箭,无一虚发不说,还一举杀了二十一只狼,其中一只更是那狼群的头狼!
这样,军中士卒一开始时对他抱有的疑惑之心,几场战仗下来就已经被破除得干干净净,但他们对他的敬畏之情却是变本加厉了。一方面固然是敬畏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了得的本事,另一方面却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因此他们在他面前总是一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玩笑话都不敢说一句的毕恭毕敬的样子。这样的过分敬畏,却成了敬而远之,他们对他总是不亲近。
李渊看见这情形倒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反而很是得意于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森严的气度,把一众比他年长得多的普通士卒、甚至是下级军官都镇得在他面前噤若寒蝉。母亲窦氏见了却觉得大为不妥,把儿子叫到面前来,教导他说:“在军队里,无论是做一个好士兵还是一个好将帅,都要跟身边的同袍或下属打成一片。你们是血肉相连、把彼此的性命都信之不疑地交托给对方的战友,不要把自己孤立在外或自以为是地高高在上,否则无论你是多么的神勇无敌,战场之上孤立无援的人是最危险的!”
受母亲这样的教导,他也就很快地学会了放下架子与普通士卒交往。军中自然是数他年纪最小,他就亲热地赶着所有人叫“哥”,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忙也尽心尽力地去帮。除非是对敌作战或校场比试,在任何事情上他都尽量克制自己的要强好胜之心,能谦让就谦让……
果然,在那以后,军队之中无论上上下下,不但是由衷地敬佩他,更是可以与他勾肩搭背、抱成一团笑倒在地的知交好友。
这也正是母亲要他父亲早早地把他带进军队里的缘故:除了是为着让他能尽早地熟习实战,这也是建立人脉的最佳方式——与这些士卒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的同生共死之后,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结交了一大批生死之交。按照母亲的设想,到他二十岁成丁之年,带着做过千牛备身的资历正式从军之时,当年在他父亲里当兵的人,如果混得好的,那时应该已经是他的顶头上司。这些人深知他之能,自然会大力地提拔重用他。如果是混得一般的人,多半会成为与他职级一般高下的同袍,也会与他合作无间。就算是混得不好的人,仍然是小兵一个,他们作为他的下属,也绝不会因为他年纪比他们轻就瞧不起他,而只会是由衷地敬服他,对他惟命是从,这样他带起兵来,自然就能格外的得心应手了。
当然,事到如今,这种种美好的设想看来都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母亲的教导毕竟已经深入骨髓,因此李世民刚才与段志玄比个子时,想都没想就不为旁人注意地微屈膝部、有意压低了自己的身高。而“志玄哥”这亲热的称呼,也是那么自然而然的就脱口而出了。
房内众人笑了一阵子,长孙顺德连连挥手,让大家止住笑声,道:“好啦好啦,不要只顾着笑啦。我们等会儿都要去当值的,时间所剩无几了,还是赶快把互相介绍的事都先办完吧。”说着,他又转向李世民,道:“我们队中还有一个阿琮,但他刚才突然闹起肚子痛,临时请了病假就出宫去了。等他病好了回来,我再给你介绍吧。”
段志玄迫不及待的向着李世民叫道:“哎,那我们全都介绍过了,轮到你啦,轮到你啦!”
李世民见他这猴急的样子,不觉又是莞尔失笑,道:“我叫李世民,这名字其实刚才柴队正进来时都已经说过了。”
“那你是哪里人啊?”
“这个……”李世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是哪里人。他李氏先祖起家于陇西成纪,但他其实从来没去过那地方。而李氏的家人则通常是住在长安附近的河东老家,但他自小和母亲一起跟在父亲身边,随父亲的官位变动而四处迁徙,大部分时间其实也不住在河东。
“我……我是在武功出生的。”最后他只能说出自己的出生之地。
“那令尊是哪一位啊?”
“家父……家父……他……他是……”被问到这里,李世民突然再也回答不下去了。
23.着想
李世民的父亲李渊,虽然到目前为止官位都不算很高,始终未能进入朝廷中枢为官,但他毕竟是皇亲国戚,其母(即李世民的祖母)独孤氏是当今天子的母亲独孤皇后的亲姐姐,因此他的名字只怕在这京师宫廷之内还是有很多人知道的,只要李世民说出他的名字,这里的三个人说不定就能猜出他是唐国公之子。
可是,我怎么可以让他们知道呢?
李世民的心,在经历了刚才那短暂的欢快之后,突然又沉重了起来。
皇帝让自己当这千牛备身,其实是为了方便他把玩戏弄自己。这些人跟他在同一支小队里,难保以后天长日久不会被他们发现这真相。如果现在告诉了他们自己是李渊的儿子,他们就会把他在这皇宫里被皇帝调戏侮辱的事情传了出去,父亲还怎么有脸面在官场上立足啊?
不,我绝不能把父亲的名字说出来!
可是,一时之间,他也不可能凭空地编出一个父亲来,便只能这样哑口无言的站在那里,神情尴尬,满目尽是难堪之色。
房内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李世民会对自己父亲的名字变得如此讳莫如深。
忽然,刘弘基摆了摆手,道:“哎,我们问世民的父亲是谁干嘛?他就是他,跟他的父亲是谁有什么关系呢?别问啦别问啦!”
原来这刘弘基在这三人之中年纪最大,对世事也就最是了解。他知道这千牛备身往往都是由贵族子弟来担当,但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是因为某方面的武艺特别出众而能获得破格录用。因此,大部分的千牛备身自然是乐于四处向人炫耀自己是哪个高门贵第的子弟,但那些极少数起自寒微的千牛备身就甚为耻于被旁人知道他们的出身。这时他见李世民对自己的父亲是谁如此吞吞吐吐,只道他就是属于这后一种情况。再联想到他年纪那么轻就已经能够进入这千牛卫,想来也一定是因为身怀某种绝技,否则一般的富贵官宦人家便是再怎么渴求功名,也不至于在自家子弟年纪还太小的时候就送他进来的。
他见段志玄嘴巴一动,好像还要说什么,连忙就赶在他开口之前向长孙顺德道:“长孙队副,世民来得也真是正好!阿琮今天突然病倒,请假离宫,我正愁着等会儿的当值怎么办呢?今天应该是轮到阿琮跟着长孙队副你当近侍班的吧?”
长孙顺德也立时想到了这迫在眉睫的烦恼,便把李世民不说自己父亲是谁的事一时都扔开了,皱着眉头道:“对哦,刚才我们在这里不就是在商量这事吗?本来想着跟柴队正提的,没想到柴队正带着世民进来,我们都只顾着看他,便把这事给忘到脑后去了。”
段志玄往李世民一指,道:“阿琮临时走开了,世民不是正好顶他的位子吗?等会儿的近侍班,就由他跟着长孙队副来当,不就行了吗?”
刘弘基却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世民才刚刚进来,皇宫里的规矩、应对皇帝的礼仪他应该都还不是很懂,不能这样马上就拉他去皇帝身边当近侍班的。皇帝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一个不小心应对不善,你们这可是把世民、乃至他以后一辈子的前程都给害惨了的。”
长孙顺德不觉大点其头,道:“对对对,到底刘大哥就是我们的刘大哥,还是你想得够周到。那这样吧,小段来顶阿琮,跟我一起去当今天的近侍班。世民呢……”他转头看着李世民,“……你就顶小段的班,跟刘大哥一起在外庭宫院巡逻。也正好让刘大哥带着你在这宫里绕一圈,熟悉一下各处的道路和庭台宫院的位置。”然后又转向刘弘基,“刘大哥,你路上顺便也跟世民讲解一下宫里的各种规矩,包括在皇帝御前要怎么应对才合乎礼仪。这些事情都十分繁杂琐碎,可是也得让世民尽快的学会才行。”
李世民听着他们这样安排自己的当值,越发的感到这些人果然都是好人。自己才刚刚进来,他们就已经是如此全心全意的为自己、乃至是自己的前程着想。
可是如今的自己,还哪有什么前程可言呢?他们这样为我的前程着想,可都算是白费心机了。
这悲凉的念头才掠过他的脑海,但看着眼前这三人和善欢乐的笑脸,他不觉也是心绪暗暗的一振,想:能分在这支全都是好人的小队里,上天毕竟还是待我不薄的。我可不能因为皇帝的折磨,便就此放弃自己!也许,熬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皇帝是喜新厌旧的人,慢慢他就会对我感到厌倦的。到时,即使我一时之间还是不能出宫,但作为千牛备身在这宫里当差,说不定就真能做出些成绩来,让皇帝觉得与其把我困锁在这宫里,还不如放我出去从军作战,会对他更有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