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气恼更甚,脸上却反而露出了笑容,语气也大为缓和,道:“世民啊,朕怎么舍得打你板子呢?还要是一百下那么多。这样吧,你就每天来朕这里跪上一晚,跪一次就算是替你那刘大哥抵去一下板子,行不?”
李世民仍是想都没想,赶紧就答应:“陛下体恤臣下,臣感激涕零!”
话一出口,他才忽然想到:跪一次才抵去一下板子,一百板子就要跪一百次来抵,那我岂不是要跪一百个晚上——也就是要跪三个多月?天啊,跪三个多月……我这两条腿,不会跪断了吧?
31.折辱
李世民一想到原来自己要跪上三个多月才能完成这一场惩罚,不由得脸色都变了。
可是话已出口,在皇帝面前也不可能反口覆舌。再说,就算在答应皇帝之前他就想到了这一点,为着不让如此蛮横无理的惩罚祸及实属无辜的刘弘基,他也会咬着牙照样地答应下来的。他再转念一想,其实就算他不肯答应,又能怎样?皇帝这句问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但他哪会真的听自己说不就放弃惩罚自己?他早就铁了心要这样狠狠地罚自己跪上三个多月,自己再怎么抗拒反对最终也只会是徒然。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李世民也不再多想怎么能熬过接下来这三个多月的漫漫长“跪”,伸手扶着身边的墙壁,勉力把身子挺直,脑子里想的只是先怎么跪完今晚这一场。
却听得皇帝又说道:“那行,今晚就到此为止吧。今晚这次不算,从明晚起才是第一晚。”
听着皇帝如此等同“强行”又给自己加了一晚的罚跪,李世民也懒得跟这摆明了就是不讲道理的皇帝争辩什么,只是再次俯身叩头,例行公事地谢过皇恩,便想从地上站起身来。可他两腿已跪得麻木,一再使劲,都还是无力撑起身子。
杨广远远的看着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回头向魏忠道:“你去扶他起来。”
魏忠应了一声“是”,赶到那角落里,把李世民扶将起来。李世民虽然终于是站了起来,但两腿仍是不由自主的打着颤,看样子魏忠不扶着他,他就会再次倒下。杨广只得命魏忠把他一直扶回临湖殿那边去。
李世民由魏忠搀扶着走了一段路,随着行走之时血气通畅起来,走到将近临湖殿之时,他已经可以不用魏忠扶着也能自己走路了。于是魏忠送他到临湖殿门外就让他自行进去。
他走进临湖殿的院落,只见左首属于队正柴绍的那间平房门户紧锁、窗内黑沉沉的没有透出一丝亮光,看来里面没有人;可右首那间平房却是灯火通明,里面还传出喧哗吵闹之声,似乎他那个小队里的人都还没睡,正在玩闹着什么。
他伸手一推,发现房门只是虚掩,便推门进内。只见外面那间有一张四方桌子和摆放兵器的房间里,只在四方桌子上放着一个烛台,却是空无一人,人声都是从里面那间放了床的房间传出来。他再推开隔开这两个房间的门,里面的灯光霎时倾泻而出,他也就清清楚楚地看见,长孙顺德、刘弘基和段志玄三人都蹲坐在一张床上,那床上还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棋盘,棋盘上有马形的黑白棋子,段志玄手中拿着两枚骰子正要投下。看这样子,他们正在玩的是双陆棋(按:古代流行的一种飞行棋)。
这双陆是十分流行的博戏,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爱玩的人都很多,因此这三人玩这种博戏倒也事属寻常。但李世民见了却是不由得眉头一皱,只因他们是把双陆摆放在他的床上玩。这时已过了三更子时,这么晚还在玩双陆本来就有点不近人情,他们还要是在他的床上玩,这岂不是让他没法睡觉了?
他们是因为一直不见我回来,就以为我今晚不会回来了,以为我的床会空着,所以才这样把双陆放到我的床上去玩的吧?
李世民这样替这些队友想着理由,慢慢地走近过去。
他进来这房间没发出多大的声音,再加上那三人吵得厉害,也正玩得投入,一开始也没发现他回来了。但这时他慢慢的走近,灯火把他的人影打落在那双陆棋盘之上,他们终于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一抬起头,便看见了李世民。
一时之间,这三人都停了吵嚷,室内突然从刚才的喧哗震天变作一片死寂,那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异,甚至显得有点恐怖。
李世民注意到这三人见到自己的时候脸上都是霎时失色,与今天上午跟他初次见面时的热情之中夹杂着好奇,是截然的不同。他心念一动,旋即便想起今天下午在巡逻路上他们已经亲眼目睹了皇帝怎么对自己亲热搂抱的态度,心尖不觉隐隐的一颤。但他脸上神色丝毫不动,只轻声的道:“都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下啊?”
忽听得长孙顺德冲着段志玄叫道:“喂,小段,你快投骰子啊,轮到你走棋啦!”
“啊……是,是轮到……轮到我了……”段志玄一脸极不自然之色,却仍是转过头去,好像根本没看见李世民进来,也没听见他说话,那拿着骰子的手颤抖着,慌慌张张的往下一投,却有一枚滚落在地。
李世民弯腰捡起那枚骰子,放回到那双陆棋盘上,仍以与刚才一样平静的声音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要玩了,都睡了吧。”
“啪”的一声大响,是长孙顺德一掌重重的击落在那双陆棋盘上,震得上面的棋子全都跳乱了。
“我们玩我们的,关你什么事?”
李世民看着在他眼前刻意地摆出一脸勃怒之色的长孙顺德,却只是淡淡的说道:“这是我的床。”
“这是你的床?”长孙顺德脸上的怒色转作浓重的讥嘲之意,“你还需要床的吗?你不是做皇帝的床就已经够了吗?”
此言一出,李世民固然是霎时脸色大变,段志玄却也是吓得一脸都成了煞白,刘弘基也听得眉头微微一皱,嘴巴张了一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房内又是一片的死寂,但那三人都看见了,那映在双陆棋盘上的李世民的双手的影子,正微微的颤动着,看那形状已是捏成了拳头,似乎下一刻里就会向着长孙顺德挥击过去。
长孙顺德也不由得直起了身子,死死地盯着李世民,全神戒备着他会突然向自己袭来,眼中流露着的却尽是恨意。
然而,下一刻里,他们三人看见的是:李世民一转身,一言不发,向外走了出去……
李世民走出临湖殿,漫无目的地走着。头上顶着一弯眉月,月色黯淡之极,只能隐约地照出几步之外的景物,稍远之外便已很难看得清楚,四处都只是一团团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黑乎乎的影子。
这,就好像是我这一生的前路那样了吧?前途无光,一片黯淡!
他那满溢着酸楚之意的心头,便只能想到这么一句话。
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就在今天上午,他还那么自信满满的以为,自己给编进的是这么一支全是好人的小队里,只要跟他们好好地交上朋友,跟他们好好地相处,在他们善意的帮助之下,也许自己还是有机会能熬出头来的。没想到,这一天都还没过完,这幻想就已经脆弱得如琉璃般破碎了!
如今在他眼前的,不再是一群善心好意的朋友,而是一群只会对他充满了鄙夷愤恨之情、也就只会视他为仇敌的人。皇帝这恶魔对他的折磨,他还能啖之如饴,可现在连这些好人也对他施以如此难堪的羞辱!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还要继续苟存于这个天地之间充斥着的尽只是冷漠、怨恨、鄙薄与折辱的世上?
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临湖殿附近的海池。他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怔怔的望着那一汪在黯淡的月色下微微地晃荡的湖水,然后是怔怔的……落下泪来。
我是不是……应该就此一头栽进这湖水之中,那就可以从此一了百了,不必再忍受眼下这些看来将会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呢?
他低头看着湖面,那里映照出自己的影子,随着湖水的荡漾也在摇晃,好像真的正在向着自己招手:下来吧,下来吧,下来这里,你就能永远地摆脱那些人世的苦难……
32.借宿
可是……可是真的就要这样结束一切吗?爹怎么办?哥怎么办?还有……还有我这样一死了之,皇帝要我跪上三个多月的惩罚还一个晚上都没有跪过,他会不会一气之下迁怒于刘大哥,还是要打他一百板子?唉,算了,再熬熬看吧。反正我想死的话,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
李世民这样想着,求死之心渐渐的消退,困意便随即袭上了心头。他不觉脑袋一歪,靠在那大树上,打起了盹来。
也不知道这样睡着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到有人走近身前,俯身看着他,低声的叫着:“世民,世民……”
他猛的醒来,眼睛一张。黯淡的月色从那人的背后射来,那人的脸庞便隐在一团黑影之中,只有那脸上的一双眼睛之中闪出的关切温和的光芒,虽然也是显得那样的微弱,却毕竟是那人身上唯一能让他看清的东西。
“哥,大哥,是你?”那关切温和的眼神,与他的大哥李建成是如此的相似,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的李世民,在这一瞬之间完全忘记了现在的自己身在何方,脱口就这样叫了出来,甚至双臂一伸,一把就搂住了眼前这人,泪水与夹杂着呜咽的诉说一齐涌出,“大哥,世民……世民好想你……”
然而,他将那人一把搂住的同时,也感应到那人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完全不同于平日自己扑上前去抱住大哥的时候,大哥也会张开双臂回抱自己,那温暖的胸怀大大地敞开,把自己迎入进去。
于是,他也旋即想起了自己正处身于皇宫之中的现实,眼前这人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大哥李建成。他连忙松开对那人的搂抱,再定神地细看那人的脸容,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队正柴绍!
他惊羞交集,赶忙连声致歉:“对……对不起,柴队正,我……我认错人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你是我的……”
柴绍脸上的神色也显得颇为尴尬,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道:“世民,你怎么坐在这里靠着大树睡着了?我今晚的下半夜当值巡逻班,刚刚经过这海池边上的时候看到这大树下的石墩上有个影子,走过来一看,才发现是你。夜里宫中有宵禁的,未经允可不能随便地走出营地。如果刚才看到你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当值巡逻班的千牛备身或是骁果禁卫,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那你就要受罚了。你还是快回临湖殿里安寝吧。”
他说完这番话,却见李世民低着头不吭声,放在大腿上的两手的手指绞扭在一起,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不回临湖殿睡觉?这秋天深夜的风很寒的,尤其是在这海池边上,刮的是湖风,就更冷了。就算你不被当值巡逻班的侍卫发现,坐这里靠着大树睡得又不舒服,又很容易着凉,何苦呢?”
终于,他听到李世民低声的说道:“他们……他们还在房间里打双陆,所以……我睡不了,就……就跑到这里来了。”
柴绍一怔,道:“什么?我们小队里的人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打双陆?我知道他们今晚的上半夜要当值待命班的,虽然待命班只需留在住宿之地待命就行,但值班就是值班,是不能玩打双陆之类的呀?嗯,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们的待命班倒是值完了,可是都那么晚了,觉也不睡的打双陆?他们平日可不会这样沉迷博戏的呀?”
李世民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柴绍想了想,道:“我正当着巡逻班,不能走开。你就替我带个口信回去,跟他们说,是我的命令:不许他们再打了,马上睡觉!他们明天上午还有班要值的,这样通宵打双陆,明天还怎么爬得起来?”
李世民却摇了摇头,道:“我去跟他们说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们……就是在我的……我的床上……打双陆。”
李世民分明地听到柴绍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声音。
柴队正应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他是这支小队的队正,他怎么会不了解自己队里的人的性情?他刚才也说,这些人平日不会是这样沉迷博戏的。是的,他们不是沉迷博戏,他们是在……借沉迷博戏来不让我有地方睡觉,好把我逼走而已!
想到这里,酸楚之意又涌上了鼻端。他连忙把头压得更低,绞扭在一起的两手的手指,更紧地扭在一起,紧得一手的指甲都插入了另一手的掌心。
柴绍怔怔地想了一阵子,一低头间,看到李世民深深地低着头,只见到他的两肩在轻轻的抖动着。
这孩子……是在抽泣吧?
一阵剧痛如闪电般掠过柴绍的胸膛。他不由得一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好像这样就能稍稍减缓那里面的痛楚。他这一抓,指尖碰到了怀中的一件东西,一下子提醒了他什么。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宁定住自己的心神,伸手把怀中的那件东西掏出来,道:“世民,你到我房间去睡吧。反正今晚我要值巡逻班,不会回去睡觉的,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去那里睡吧。”说着,就以空着的左手执起李世民的手,把右手里拿着的那件东西往他那紧紧地绞扭在一起的手中塞去。
李世民往柴绍的右手上一看,原来他要塞进自己手里的是一把钥匙,大概就是用来开他那房间的门的。
“这……可是这也不是长远之计啊?明晚柴队正您就不用值夜班了,到那时我……又能到哪里睡觉呢?”
“先睡过今晚再说吧。明天等我值完班,再找他们好好地谈一下。这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啦。”
李世民还是犹豫了一阵子,终于慢慢地松开紧紧地绞扭在一起的手指,摊开掌心,让柴绍把那钥匙放了上去。他站起来,仍是低着头,但双肩已没有再抖动:“柴队正,谢谢您!真的……谢谢……”那双肩好像又要抖起来了。
柴绍连忙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有什么好谢的?我是你们的队正嘛,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好啦,时间真的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我也要继续巡逻,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的。”
33.驱逐
李世民一手拿着柴绍交给他的房间钥匙回到临湖殿的时候,却发现右首那间平房也已经变得跟左首那间属于柴绍的平房一样,乌灯黑火,一片寂静。
显然,队里那些人看他走了,就以为已经成功把他逼走了,他今晚是不会再回来的,便不再打什么双陆,都安心地睡了。
他站在那小小的院落里,看看左边那间柴绍的房子,又看看右边那间队里的其他人正睡着的房子,心中一个念头缓缓的转了几转,终于把手上拿着的钥匙放进怀里,转身却是向着右边的那间平房走去。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面那个房间,果然见到长孙顺德等三人都分别在他们自己的床上睡着了,他自己的床上却仍是放着那个双陆棋盘,棋子横七竖八的搁在盘面上。他轻轻地走近自己的床,轻轻地双手把棋盘捧起放在旁边的地面,轻轻地把散落在床上的其它棋子一一地捡起也放在地上的棋盘上。这一切他都轻手轻脚地做,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后,他宽衣上床,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不消片刻,便已完全地沉入了睡梦之中。
他接连两天都是身心备受煎熬,前一天晚上又睡得不好,现在已经疲累困倦得便是有再多的伤心之事也顾不上了。他这一睡着,也没再做什么噩梦,无知无觉的一直睡啊睡啊,直到忽然觉得有人一手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地把他左右摇晃,那头上的疼痛才一下子把他弄醒了。